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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仿佛在逗我笑 第18节

作者:香皂如鲠在喉 字数:23067 更新:2021-12-13 23:36:48

    “好。”艾嘉想把手抽回来,但他实在是握得太紧了。亲耳听到父母的叛国行径无疑会令人沮丧,但他还没有脆弱到这个地步。

    “唉,你大概还没有明白我所说的真相的真正含义。”李嘉图苦笑了一声,“这一切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艾嘉,所有你接触到的、你被告知的、你所经历的、你为之奋斗的,都是个局。”

    他歇了一口气,艾嘉忘记了挣扎。

    “是维渥王室、你的母亲、你的维克多叔叔合作,为了将你从那个地方救出来的局。”

    、全都完了

    局

    这又是什么意思

    图诺将军,与维渥合作

    他在说什么

    “你父亲天赋英才,母亲出身显赫。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但正是这些才招致了以后的祸患。”李嘉图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曾经的奥哈是个信仰诸神、有着大大小小底蕴深厚的贵族的国家。而现在前代的显赫家族现在还剩下几个连有着六百年历史的神灵血脉图里亚德家族也只剩下你一人了。”

    “那是因为”

    李嘉图打断他,“图里亚德家族为何没落”

    “这个早有定论。”艾嘉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外祖父亨利图里亚德为了祖国的荣誉率领莫洛迦堡十万海军攻打维渥,却不幸落败,被”

    “被奥哈的皇家舰队击沉。袭击维渥时他们赢了,那可真是一次漂亮的袭击,绝对有资格写进你们的教科书。可是,战胜不代表危险的结束,在不满大贵族专权的皇室看来,能出意外的地方还很多呢。”

    艾嘉皱起眉头,“这是无凭无据的猜测。”

    “亨利图里亚德出征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绝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但他没想到你们的先皇如此心狠手辣,连他手下的海军和家族旁系都没有放过。他们只留下了你母亲她没有参与战局,找不到处理她的托辞。更何况那时你父亲对他们还有点用处。”

    艾嘉瞪着他,用力抽回手,额头上的毛巾掉落,“不可能图里亚德家族是为祖国而牺牲的,他们是伟大的英雄”

    “先听我讲完。”李嘉图重新握住他的手,声音沉稳,“我有很多证据,随时可以给你看。奥哈皇帝是怎么将这个神灵血脉、与皇室同出一族、六百年来延绵不绝、占据着莫洛迦堡重镇的图里亚德家族族灭的。”

    艾嘉的呼吸局促起来,却没有再次挣脱的勇气。相反,他只希望李嘉图握得越紧越好。

    “图里亚德家族没落,图诺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梅琳达和维克多失去了家族的荫庇。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说不能你父亲的那件事会有转机。”

    他又来了。总说着“那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什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可以说是一切的起因与关键。”李嘉图说,“你的父亲安德烈萨缪毕业后,收到了一封来自帝国自然科学研究院的邀请函。这并不难理解。刚刚提到,他是个真正的天才,又因为年少而有些天真,不谙人性险恶,正符合他们的要求。”

    他弯腰捡起毛巾,投入黄铜盆,搓洗着,“起初他十分兴奋,认为自己这是在为祖国的科学事业做贡献直到他发现了他所从事的那项研究的真相。刚开始他负责的只是一小部分,每天只是理论、试验、推理、演算。他做得相当不错,因此步步高升。但他们不敢让他看到全局天真既可以为他们所用,也会成为打败他们的利器。”

    李嘉图拧干毛巾,要敷在艾嘉额头上,但他避开了,有些急切地说“快点继续。”

    “最后,总体布局方面有一个难以突破的技术难关,研究所的老大不得不冒了个险让能力超群,但在思想观念方面不受上面信任的安德烈萨缪来一些意见。事实证明,对于这位所长来说,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因为这让你父亲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参与的是怎样的计划”

    李嘉图深吸一口气,“伟大的时刻,这是你们的信条吧。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嘉昂起头,“伟大的时刻就是帝国向维渥反戈一击,重回五个世纪前的荣光时代。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作为一个维渥人这很正常。”

    “不,艾嘉。”李嘉图叹了口气,“伟大的时刻是一个计划的代称,作战计划。”

    “它当然会是个作战计划”不然还能通过什么手段实现“荣光时代”

    “好吧,或许是我的表达有问题纠正一下,它是个毁灭计划。”李嘉图说,“对周边小国与维渥的毁灭计划。或者你也可以换个名字屠杀。”

    “怎”

    李嘉图再次打断他,“看到这项研究的全貌后,你父亲终于明白,所谓伟大的时刻究竟是什么,自己日日夜夜的辛勤究竟是在哺育怎样的怪物”

    “闭嘴。”艾嘉喃喃道,“闭嘴,我听够了。”

    但真相触手可及他所渴望了那么多年的真相。

    “伟大的时刻计划包括完成鲸吞蚕食周边小国乔安的祖国就是这么被控制的,因此她逃到了维渥。另外一项就是对的研究,不是魔法师那些愚蠢的小炸药,那是更可怕的,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李嘉图阴沉着脸,“机密从未被公布,你不会明白他们已经研究到什么地步的。似乎再有五十年,甚至更短,维渥就再难与之抗衡了。尤其是因为我的失误他们得到了铁矿中的东西,这至少节省了他们二十年五年,如果你父亲还在的话。”

    “如果你父亲还在,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甚至以此为荣的话,这项研究早就已经成功了。”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而是找到机会,站在首都最繁华的市集中,对路过的几千个居民,大声地讲出了他的见闻。”

    “他因此被折磨致死,你的母亲因此流亡至维渥,你因此被送入了特需监视人员后代隔离所。”

    “这就是他全部的叛国行径。”

    李嘉图一口气说完后,看着他的眼睛。

    “武器是有必要的。”艾嘉说,口干舌燥,喘不过气,“毕竟,毕竟不能空着手去打仗不是吗至于伤亡敌人的、周边民族的、甚至本民族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哪一场战争没有伤亡你们维渥在大反击中不也”

    “艾嘉,看着我。”李嘉图的目光流露出一丝失望。艾嘉别开头,觉得这比真相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看着我,艾嘉。我是认真的,如果你再把刚刚的话说一遍,我就揍得你亲妈都不认识。”

    “维渥人怎么可能会明白”艾嘉重复着他听过十几年、背过十几年、在十几年中奉为至理的话,却很难像平时那样理直气壮,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尽可能提高音量,“这是有必要的,无可避免的牺牲。为了伟大的时刻去死,他们应该骄傲祖国母亲奉养他们一切,而他们如果连一己性命也不愿”

    李嘉图“噌”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他的储物柜,“哗啦”一声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大沓纸。

    艾嘉深吸一口气。李嘉图在生他的气,或许继续说下去还会火上浇油,但他别无选择。如果沉默,如果退让就意味着否定了他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就意味着他这整整十八年都是个笑话。

    “照你所说,我父亲的确是个叛国贼。他不应该泄露国家的机密,也不应该试图去阻止伟大的时刻这一计划。真是可惜,他明明有那样的才华,却全被浪费在”

    那一沓纸被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脸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声。上至额头、鼻子,下至脸颊、下颚火辣辣地烧着。

    李嘉图冷冷地说“这是图诺先生十八年来用尊严与生命换来的奥哈内部档案,好好看看吧。我没资格去插手你的思想,但请别让他的努力变成笑话。”

    笑话究竟谁是笑话

    档案散落成一片,艾嘉用颤抖着的手指捏起一张,一行行向下看着同样的内容、反复的情节、小说家们贫乏的语言所表达不出的荒诞、夸张、失序、死亡、绝望、却真实具体的数据与报告用语,理性而冷静的语言谋划着最疯狂的屠杀。鲜红的印章、潦草的签名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

    这是什么这不是他说熟知的、这与他一直以来想象的都不一样。这是什么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在最后一行无意识地反复游走,思考着一切,试图理解着一切,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想清楚。

    于是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因踩着散落在地面的纸张踉跄着。

    李嘉图扶住他,轻轻地说“我明白,艾嘉。但对不起,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在没有了解到所有情况之前,先不要急着去逼自己弄明白。他们杀死你的父亲、软禁梅琳达图里亚德和维克多图诺,把你暂时送进了孤儿院。被监视中的梅琳达和维克多共同筹谋了一个计划,但最后只有梅琳达逃了出来,从此以后投身于反奥哈的活动中,因此深受乔安的同胞敬爱。图诺将军则留了下来,利用他从老约瑟夫达曼那里取得的信任,为我们传递消息,取得秘密档案。”

    他的手越抓越紧,艾嘉试图摆脱他。但李嘉图摇摇头,“艾嘉,你需要我。我知道的。”

    他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但混蛋,正是如此。

    “之前说到,你被送进了孤儿院。实际上,作为叛国者安德烈萨缪的儿子,你本无离开那里的希望。甚至说只要他们觉得有必要,就可以清除掉你你明白的,有时候他们会有根据地认为叛国者的后代会继承叛国的基因。”李嘉图深吸一口气,“但他们实在是太需要像安德烈那样的人才了,而你被认为是可以通过教育而为他们所用的、有希望继承梅琳达和安德烈这两位天才的天赋的人。”

    艾嘉想起在孤儿院的时候。最初他因为姓氏而受尽打压,但突然有一天,院长和教师们突然对他和蔼可亲起来,常常会有名为“补贴”的好东西送来。

    逻辑上的确行得通。

    但

    “而你能摆脱孤儿院,到陆军学院的少年班就读,和图诺先生的努力密不可分。他极力为你担保,让上面明白你是可以被教育好的,可以为伟大的时刻所用的。他会亲自教授你。”

    “尽管他也有旧贵族的背景,和叛国者安德烈萨缪是挚友,但皇室安全部部长老约瑟夫达曼全盘信任他。那时候新旧贵族之争刚刚落幕,形式一片混乱,皇室急需稳固自身,这正是安全部的用武之地。因此图诺先生的意见被采纳了,你被送进了陆军学院。”

    李嘉图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似乎是在担心说的太多艾嘉无法承受。但他又错了,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艾嘉迫切地想听到下一句话,尽管这些话每一句都让他的世界崩溃地更加猛烈,但他想尽快地了解一切所有的谎言,所有的真相。

    “你就算是在少年班也算是最小的一个,但他们却不会考虑这些。他们用要求十八岁的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你。很好理解,他们的事业等不了那么久。”李嘉图接着说,“而图诺先生一直用他的方法保护着你既不让你的才智显得平庸而无法利用,又不让你的天赋像你父母那样锋芒毕露、让人觉察出危险。但他无法阻止必要时还要支持,所有那些你所受到的关于伟大的时刻的教导。这对你有利。”

    “掌握这个度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他做到了。起初上面认为你可以期待,只是还没有成熟到可以为他们所用而已,因此你是安全的。过了十几年,你仍然没有显露出当年梅琳达和安德烈的天才,他们渐渐地厌倦了,转而去关注别的苗子。这时你对他们既没有用处、也没有威胁。毕竟十八年前的叛国案和没落到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的旧贵族能有什么威胁呢因此你是安全的。”

    “但这还不够。你不能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这十八年来老约瑟夫的势力有所下降,但由于嗅觉敏感,在摄政王未发迹前攀上了这根未来的高枝因此仍然备受重用,而他对图诺先生的信任有增无减。你也长大了,到了可以面对真相的年龄。权衡一番后,图诺先生开始了新的谋划把你送出来。”

    从哪儿送出来、送去哪儿,这些无需多言。

    艾嘉听到这里时,大致明白了一切。原来是这样。

    没有什么任务、没有什么联络人、阿尔娜阿尔多尼亚从头到尾都是李嘉图的人。这在逻辑上完全说的通。所有的谜团业已解开。然而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完了。

    十八年他所计划的、学习的、期望的、奋斗的、爱着的一切,都完了。

    “我才不信呢,一个字都不信。”

    李嘉图想说什么,但被他打断。

    “我才不信呢,一个字都不信。”他重复说。

    、自我认知

    李嘉图看他的表情说不出的令人恼火那是一种怜悯,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种目光使艾嘉所坚持的一切更加不堪一击、更加像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这个混蛋。

    “图诺先生不得已运用了这种办法。对你假装成一次外勤任务,对达曼则说是一个学生去某个森林历练,从而填补上你的空缺。而当你顺利迈入维渥的国境线,当年梅琳达与我父亲达成的协议完成了她情报,我们完成对你的营救。但谎言却不能因此而结束。这仍然是为了保护你,只不过这次的威胁来自于你所不能接受的真相。但看起来”李嘉图苦笑了一声,“适得其反”

    艾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不能怪图诺先生。他做得很好,是我的问题。本来有更好的方法向你揭露出一切的,我却被迫选择了伤害最大的一种。但”

    “刺杀任务也算是被迫吗”艾嘉打断他,冷冷地说。这是转移话题。没错,但只有这样他才能中断对那个无解难题的思考只有这样才能“你就这么喜欢戏弄别人看别人进退维谷之间狼狈的样子你很得意吗恐怕这是又是你的某种怪癖吧,李嘉图六世陛下。”

    “艾嘉”

    “滚你给我滚远一点”艾嘉一把挣脱开他伸来的手,向后撤了一大步,拔出匕首。

    李嘉图怎么还没把这个从他身上收走在发生了那些之后在他差点被艾嘉杀死之后

    “刺杀对啊,为什么我不杀了你我就该把匕首捅进你那颗愚蠢的维渥人心脏,为什么不呢”

    “然后呢”和上回一样,这位奥哈最大的敌人、维渥名义最高统领仍然没有躲开,也没有防卫。他只是张开双臂,“杀了我,提着我的头颅回到你的祖国将功折罪继续去参加你父亲的事业义无反顾地回去,为自己参与屠杀计划而倍感光荣”

    艾嘉紧咬着牙,匕首仍然高举。

    的确。这是他作为叛国罪人的后代能洗清自己、重回祖国的唯一办法如果在今晚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认定。但现在到底什么是背叛谁背叛谁祖国是什么洗清自己又能怎么样

    伟大的时刻又有什么意义

    思索没能给出答案,只是提出了更多的问题。曾经这些从不被认为是存疑的命题,现在全都被打破了。

    连自己最基本的信条都被质疑,由此发展出的一切符合逻辑的思考都因基础假设的被证伪而崩塌,那他还剩下什么那他还有什么可以去相信的吗

    李嘉图又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目光,“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你做出选择。如果你选择摘下我的脑袋,那我出于对你的爱,不会反抗。但会对你失望。我本以为我的艾嘉不是这样的人不是那种见识过一切后还能无所顾虑地回去的人。”

    失望。多完美的措辞。艾嘉看着他,垂下了匕首。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让别人失望。

    曾经那个人是图诺将军。为了不让图诺将军失望,他可以在被窝里打灯学到凌晨三点、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场上在稻草人上折断一根又一根的木剑。直至现在他发现,连图诺将军也在骗他。

    而李嘉图对他失望了。

    “我为什么要在意你的心情,维渥人。”艾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尖酸而刻薄,“我这回放弃刺杀是为了任务的成功率。”

    但事实却是并没有什么任务。都是谎言。

    此时艾嘉才感觉到不对劲,想要努力隐忍时却已经晚了。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脸颊上划过,垂在下颚处、滑进脖领中。接下来是更多的。

    李嘉图的胸膛越来越近。然后是一双手。手试探着放在他背上,“我理解你的心情。给你唱首歌吧。”

    也不顾艾嘉是否同意,他就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接下来响起的曲调十分怪异,大概西方大陆上从没有过这样的一种风格,“如果前面的路你不知该往哪儿走,那就留下来,做我老婆好不好,啦啦啦啦啦啦靠忘词儿了。”

    他又在搞什么鬼。艾嘉把头埋着,不想抬起来。太狼狈了。男子汉大丈夫,这像什么样子。最好能等眼睛消肿了再起来。

    但他一边这样想着,眼泪一边止不住地倾泻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已经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而难过了。

    “我不指望你一天就能完全接受。但我希望你能逐步走出来留下来吧。”李嘉图说,“留在我身边。就算你觉得一切目标都失去了意义,一切奋斗都没有了价值,那也不要紧。须知就连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比你年长得多的人都曾经陷入过这样的陷阱。你完全可以不必这么累,做点不是你的责任而是你的爱好的事,轻松地过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去评判,再去回头看看自己的过去。”

    他的爱好

    艾嘉想起在陆军学院的图书馆。他路过奥哈古典文学区,贪婪地吸入带有老式油墨味道的空气,却只能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抱着齐腰高的课本与练习与之渐行渐远。

    “说实话,我这里不能给你兜售一堆崇高的目标,但说不定能帮你找到生命除此之外的意义。”李嘉图说,“不过衷心希望你为下一个意义奋斗的时候不要再那么狂热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反智和骑士团的人,本质上”

    他的话没有说完。本质上“你与他们别无二致。”艾嘉知道他是想说这个。但他感谢李嘉图没有说出来。

    “我留下。”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但不是因为我无处可去,也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奥哈人的身份,更不是因为我认同了你的理念而是,我爱你,李嘉图。”

    他感到自己背上的那双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继而响起的声音更加颤抖、慌乱、不知所措。“艾嘉,艾嘉,艾嘉,你说什么你你是认真的吗”

    艾嘉抬起头来,几乎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眼睛还没消肿,但他终于做出了漂亮的反击。“的确如此,我没有必要说谎。只有这么假设才能解释我一切的反常行为有了这个假设,所有的事实都说得通了。鉴于你还活着,或许我们可以初步认为,该假设是成立的。”

    李嘉图松开手,撤远了一步,审视着他,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果然你还是你。”

    “不再是了。”那种反击得逞的快意逐渐消退,艾嘉说着,突然感觉无比的疲惫。和李嘉图再说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推开。

    “艾嘉”

    听到李嘉图的声音后他脚步一顿,但最终没有回头。

    最近全王宫都知道,国王陛下的心情好的可以。这位平时就大大咧咧的君主最近更是出门入室随时哼着不成歌的小调。没人能说出他具体在唱什么,但耳朵尖的侍从似乎可以听到这样的词句“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宫廷御医们会诊后不禁忧心忡忡地叹气唉,陛下又该吃药了。

    但只有御前首相阿尔娜阿尔多尼亚知道陛下欢欣雀跃的外表下,埋藏着怎样的一颗敏感脆弱的心。此刻这位日理万机的首相大人正看在深厚友谊的份儿上,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来倾听友人的絮絮叨叨。

    “我们在阳台上做了一次,在写字桌前又做了一次,在床上又做了一次。他说累了,先不做,要去洗澡。就在这时”

    “打住。”阿尔娜扬眉,“没必要连细节也说出来。”

    然而李嘉图大手一挥,兴高采烈地继续,“就在这时我大喊一声我做出来了填9”

    哦,原来是在做数独。

    李嘉图哈哈大笑,“你看你,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他是那么容易搞定的人吗”

    浪费他人时间实在不是维渥的传统美德。阿尔娜气不打一处来,嘲讽道,“确实呢。在他的印象中,同性之间的感情是一种败坏道德、亵渎神灵的行为。”

    闻言,李嘉图的笑容垮了下去。“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呀,阿尔多尼亚女士。作为国王之手、朱笔钦封的御前首相,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应该积极建言献策为君分忧吗”

    阿尔娜耸了耸肩,“海莲娜的教诲是本能至上。你或许可以用过勾动他的本能来牵制他的行为。”

    她说着,惊讶地发现李嘉图的脸色越来越红了。“等一下,你不会是”

    “为了伟大的友谊,请不要把那个词说出口。”

    阿尔娜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全怪李嘉图从来都不像是一位,一位为了友谊绝不能说出来的男。他的后援队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遍布大陆,听说甚至连奥哈都有人冒着全家被流放的危险加入这样的秘密组织。全大陆能在奥哈境内发展地下分支的机构恐怕就只有魔法师协会和李嘉图了吧。“你你从来都没有跟后援队的其中一位”

    李嘉图干咳一声,“有节操的偶像绝不会利用粉丝的热爱达到猥琐的企图。”

    阿尔娜唏嘘一番,不打算和他继续这个悲伤的话题。考虑到君主的颜面,或许他们应该把视野转向即得的成就。“所以你刚刚是说,艾嘉为了数独不惜去你的寝室跟你蹭一张床”

    “数独”是李嘉图从原来的世界带来的一种奇特游戏,在她看来实在不具有吸引力,但却一度风行整个王国,取代了古老的“数青蛙”和“找蛇头”的地位。

    “可不是嘛。你是没见到他跟我讨论战术时那严肃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部署战局一举攻我的大将军。还有那狂热的程度我都怀疑他继伟大的时刻之后又找到了新的可以为之投入终生的目标呢。我们似乎抛却了以前的芥蒂和隐瞒,忘我地投入到新的事业中在这项事业里,没有什么奥哈人和维渥人、情报工作人员和国王,只有并肩作战的同志。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打住。”阿尔娜第二次打断他,“既然这么美好,你又让我为你出什么主意呢”

    “你让我先说完嘛。”李嘉图苦着脸,“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并没有。”

    阿尔娜皱眉。她似乎有点不好的预感“并没有”

    “实际上我是在向你描绘一场真实而美妙的梦境。”李嘉图继续说,“毕竟自从他那天出了我的门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那你说这些是”

    “嗯,勾勒出一副未来的美好图景”

    啊哈。

    刚刚说什么来着浪费别人时间可不是维渥的传统美德啊。

    于是,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为君主分忧的、日理万机的、优雅从容的首相大人再三斟酌,最后考虑到君主的颜面,只是将其面部按倒在桌面上揉了五分钟。

    、柳暗花明

    艾嘉站在他的书柜前。原本空荡的楠木隔板上现在摆满了哲学论著、戏剧、散文与诗集。他的手指轻触在懦弱的时刻的书脊上。这就是她,梅琳达图里亚德,他的母亲。

    早该想到的。

    他迟疑片刻,还是将它取了出来。装帧精美,纸张散发着老式油墨的气味。这样会大大地增加成本,但出版商应她的要求不得不为之。她喜欢这样的味道,他出生的那个小木屋就遍布着老式油墨与手抄本的旧书。

    这是一本诗集。他翻开第一页。“献给维克、安德烈和艾吉我的挚友、挚爱与孩子。”

    艾吉

    难道说的是他吗

    艾嘉翻到了序言,开篇是斜体的引用,这是他很熟悉的一首诗,

    “我本是魔鬼而你却是懦夫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世界已安息。”

    “这是萨拉拉的作品,名为寂静的世界,并不算特别有名。爱好者觉得它色调阴沉,与她的风格格格不入。评论家为它的意义争吵不休,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说这是她与情人分手后的伤心之作,但我看不见得。这是一首关于人性的诗。”

    “懦夫总把罪恶推给魔鬼,把无辜归于自己。没人能医治懦夫自以为是的无罪感,费尽唾沫星子也不能使他在事不关己恶行面前稍微睁开一只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魔鬼与懦夫共同造就了一个寂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千万人一个个失踪、死亡,剩下的人却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地路过。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就是我的祖国十八年来上演的一切。但遗憾的是,寂静的病毒并不能被隔离于那一块大陆。因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魔鬼、自己的懦夫。我更是如此。与伟大的时刻不同,懦弱的时刻每天都会上演个几次。没人能杀死心中的魔鬼与懦夫,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大声地、毫无顾忌地,把你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说出来。”

    艾嘉抓紧了书页,手指颤抖。他想起在陆军学院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频繁地有人被从课堂上叫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然而,没人在意。大家都装作从来都不认识这样一个人。而他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也从来不觉得奇怪。

    那时他想如果他们真的有罪,那当然应该被判处刑罚;而若他们是无辜的,事情很快就会弄清楚。祖国不会有错。

    这是魔鬼还是懦夫或者两者兼有

    “这是我离开故土地第十八年,各种集子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却仍然没有实现那个愿望光明正大地把新书摆在奥哈闹市书店的书架上。或许总有一天可以,希望届时蟑螂还没有灭绝。”

    几乎没有一个奥哈人听说过这位“当代的萨拉拉”,更没有一家书店摆出她的任何一本作品。她的每一部作品的通用语版本和译介本在全西方大陆上一次次卖得脱销,却不能在母语地的书架上占据一席之地。在祖国卖书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却被她当作夙愿。

    或许,至少是在这件事上,祖国对她是不公平的。

    “序言说到这儿已经够啰嗦了。现在是致谢词你们知道我一向懒得写什么致谢词,但对于这本集子的问世,我还真有一个人要感谢。艾吉诸神在上,希望我没有拼错,我的儿子。正是对他的想念让我一次次挑灯夜战,赶稿、修改、凑足页数。希望他能看到这本书,书名是我特地为他取的。”

    艾嘉盯着书页,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努力地睁大双眼。这就是她,他的母亲。

    他继续翻动书页,油墨味扑鼻而来。说实话,称她为“当代的萨拉拉”一点也不为过。她深得奥哈文学的传统,却没有一点那个理性与逻辑之国的影子。她的诗句比起萨拉拉少了严谨与华美,多了一些随意与称得上是疯疯癫癫的成分。思绪与笔触信马由缰,如御风而行、身随意念所之。没有东西荣誉、责任、逻辑、规矩、身份、苦难,可以绊住她的笔锋。

    她身上有能令人发疯地向往着的自由。艾嘉向后翻着,忍不住一次次念出声来。

    这就是她,梅琳达图里亚德。

    她在诗中多次自称“背叛者”。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图诺将军总在“背叛是否能被原谅”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了。叛国的确可耻。但如果当年的事都是确凿无疑的,那她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是在所难免的

    艾嘉猛然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已经第二次为她的行为辩护了。

    不论怎么说,那都是祖国啊。背叛通敌的行为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是不能被原谅的。

    但正是这样的行为让他活了下来。如果她没有做出背叛的选择,那他或许会永远生活在“特需监视人员后代隔离所”,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清洗的阴影中或者更糟,他会接替父亲的任务,去做那项研究,并为自己即将夺取几百万人的性命而自豪,理所应当地认为那是一种荣誉

    这不是“伟大的时刻”,萨拉拉才不是这样定义的。

    更何况正因为这样的背叛,他才能实现这个十几年都没敢奢望过得愿望见到自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她还活着,是真实的。就在前几个月中,她想念着他,把他写进致谢词中,为他起着书名,期待着总有一天他可以读到。几天前她还给乔安签了名,那个签名一定如同她的文字一样张狂而天真。

    “艾嘉。”

    图诺将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艾嘉不觉得太过惊讶,按照李嘉图的叙述,他出现在维渥并不奇怪。

    “这是懦弱的时刻你喜欢这一本吗我倒是觉得后半部分有些仓促以她的风格,一定是又忘了截稿日期吧。”

    第二次听到声音后,他还是转过身来,勉强自己微笑,“将”

    “维克多叔叔。”维克多图诺笑眯眯地纠正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帝国将军了。现在我是叛国者。”

    艾嘉摇头,“不,你不是。”

    “你这么说也没错。”图诺说,“这确实是他们给我和你的判决,但也仅仅是判决而已。我们都知道,真正的叛国者还戴着他的摄政王冠,稳坐在他的宝座上呢。”

    这回,艾嘉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对祖国的感情。”维克多叔叔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我和你父母甚至比你更甚。但我们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你知道为什么吗”

    艾嘉摇头,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奥哈可没有那么多精力可以耗费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上。”维克多图诺收回了目光,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冬季变得酷寒。北方人不得已举族南徙。除了西部的帝国中心以外,全国都笼罩在贫穷与野蛮中。我们不能让一个疯狂的意图把这个国家推向毁灭。摄政王以为战争可以为奥哈带来人口、土地与资源,他也用各种方法让很多人相信这一点。但他错了,从来没有人能赢得战争,战争即失去。”

    他的手又在艾嘉的背上拍了拍,“你明白吗,艾嘉。”

    艾嘉生硬地摇头。他不知道除了这个动作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维克多叔叔重新露出笑容,那只手举到他头顶,轻轻揉了揉。“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无论动机如何、有没有苦衷,我欺骗了你十几年,这是事实。”

    艾嘉低下头,不去看他,一边小声嘟囔着“不是怪你”

    “不是怪我”维克多叔叔轻笑,“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但你无法否认,你觉得被整个世界背叛了,是这样吗”

    艾嘉望向地面。祖国、维克多叔叔、李嘉图,他所深爱的一切都在欺骗他。好吧,实话说,他确实有这种感觉。

    “分而论之,如果你觉得被祖国背叛了,那也无可厚非。”维克多说,“但那要看你对祖国的定义。你觉得摄政王和他的信徒,还有他的理念,这就是祖国的一切了吗萨拉拉呢基尼西呢霍尔拉呢他们这些前伟大的时刻时代的文学家、诗人、哲学家们,有参与这场背叛吗你要试着去摆脱十几年来被灌输的逻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绝对。伟大的时刻远不是奥哈的一切。”

    艾嘉把目光移向书架,扫过一排排古朴的书脊。楠木书架上承载着千百年最美好的东西。他笑了笑,“嗯”

    至少,这些是已被证实的,他最喜爱、绝不会抛弃的东西。换了几任皇帝或摄政王都不能改变。

    剩下的事既然一时想不明白,就不必白白耽误时间。

    “你能明白就好。”维克多叔叔说着,随手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李嘉图的传记,翻了翻,忍俊不禁,“这个孩子”

    艾嘉将懦弱的时刻放回书架,“你认识他”

    他们当然认识。不然维克多叔叔的情报传递给谁

    答案不会有出人意料之处,但此时艾嘉的心情却十分忐忑。像是一种担心担心担心李嘉图在维克多叔叔口中评价不高

    “李嘉图是位可爱又可敬的人。”不过,维克多叔叔的回答消解了他的紧张。“你母亲也很喜欢他。”

    艾嘉咬了咬牙。他关心李嘉图的风评干什么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维渥人。更何况,他们又不是又不能“他们”,他和他。这是不被允许的。

    “你在生他的气。”维克多叔叔的话是陈述句的语气,艾嘉无从否认,只得看着地面,含糊了两句。他笑了笑,拍拍艾嘉的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恐怕他现在已经成为你心中重要的人了吧。所以你才会认为他的隐瞒是一种背叛,你才会如此生气。而且你不光是气他,你还气你自己,因为你没法真的因为恼火而对他狠心。”

    “我没有。”艾嘉小声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他就是那样的混蛋,没必要生气。”

    “是吗。我倒是听说你已经承认对他的感情了,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或许这才是你既已认清,无需犹豫。”维克多叔叔说,“若你愿意问我的意见的话,我支持你,去追求吧。”

    “那是两码事。”艾嘉无力地反驳着,“我承认了,的确如此。但仅此而已,没什么好追求的。我和他我们我有什么追求的必要。”

    “不要总是去克制自己,艾嘉。”他语气温和,“在你向自己的杯子里倒入毒酒、准备和他一起死的一刻,事情就已经”

    “维克多叔叔”

    “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你在刚刚清醒的时候,又怎么会下意识地阻止他喝下那杯你以为是”

    “那个混蛋”艾嘉猛然转身,绕过他,大步在房间里兜着圈,地板被他踩得咚咚作响,心里升起一股破坏的快意,恨不得多踩出几个坑来,“那个混蛋他把这些当作笑料大肆宣扬对啊,他当然会,那个混蛋,说不定我的这些蠢事现在正在他的名媛追求者中广为流传呢一个愚蠢的奥哈人,自以为自己是个卧底,自以为自己在刺杀国王,甚至还嗬,自以为国王爱着他太好笑了,简直是李嘉图六世陛下生平说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我都想笑了,哈哈。”

    维克多图诺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艾嘉的脚步更重了一些,维克多叔叔不应该这么平静,他应该拦住他,指责他太任性、太幼稚、没礼貌,骂他一顿。

    “还有你”艾嘉把手指指向他,表情故作狰狞,内心又害怕又激动。他从来没有这么跟维克多叔叔说过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对我说谎,你竟然会这样利用我的尊敬,你就是个是个”

    但他仍然平静地看着艾嘉,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艾嘉喘息着,颓然放下颤抖的手臂,坐在床边。维克多叔叔坐在他身侧,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对不起。”

    所剩无几的报复一般的畅快感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顿时消散,艾嘉低下头,觉得脸颊烧着,“我不是这个意思,维克多叔叔。我是说”

    “没关系,我明白的。”维克多叔叔打断他,声音依然温和,“但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句。李嘉图并没有把你和他的事大肆宣扬,但他实在难以把你承认爱他的事憋在心里,但也仅仅告诉了我和阿尔娜。得到你的亲口确认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样他才不会再绝望地认为自己爱上的是一团空气,或一块石头。”

    沉默许久后,艾嘉开口,“这是不好的。”

    维克多叔叔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没什么不好的,你母亲也会这么说,喜欢就不必拘束。还记得她那个惊世骇俗的第二任爱人吗蕾拉女士温婉而体贴,却是最有主见、最坚强的女性。用李嘉图的话来说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连梅琳达都没能获得这样的评价。等见到她俩你就会明白,喜欢上一个同性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艾嘉看着绞在一起的十指,“太阳神”

    “奥哈人的信仰是诸神,艾嘉。绝非一神。”维克多叔叔神色认真,“从上洪荒时期到十几年前一直如此。几千年的古老传统并非十八年前一道不由分说的旨意所能左右的。时至今日民间许多人秘密地保留着诸神的祭坛。”

    艾嘉想着他话中的含义,心跳有些加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是说

    “没错,艾嘉。你无须遵守那些古板的教条与强加的道德,随心所欲地去吧梅琳达会为你而自豪的。”维克多叔叔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做着伸展动作,悠闲地走出了门。

    也就是说

    艾嘉松开双手,看着泛红的手指。片刻后,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柜前,目光落在那本被草草塞回去的归来的李嘉图六世陛下上。

    这又是一种可能性

    、再无隐瞒

    几分钟后,李嘉图卧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正在床上看着书,享受他少见的半天清闲的李嘉图头也不抬,正打算摆摆手说早午餐等会儿再上时,一个声音响起。

    “李嘉图。”

    等下,这是

    他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飞快地抹平床单,扯了扯领子,努力地试图用手掌把侧面炸起的头发按压回去,“嗨嗨。”

    艾嘉站在他面前。自从那天他出了李嘉图卧房的门后,两人还没有再见过面。该死,那绺头发还不贴下去。他今天早上起来还没洗脸呢。

    一时无话。李嘉图压着那绺坚强的头发,有些尴尬,紧张地盯着他看。艾嘉的样子不太像是来打架的,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就像是在笑但好像又不太像。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这几天他一直躲着李嘉图,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艾嘉认真地端详着他。片刻后,他走近了一步,然后凑了上来。

    “你唔”李嘉图的后脖颈被勾着,被迫低着头,只能想起一个词

    软软的。

    许久。他终于直起身来,仍然觉得有些恍惚。紧接着,一丝狂喜突然冒了出来,不断扩大,撑满了胸膛,感觉整个人都要像充满气的氢气球一样飞起来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无数的问题要问。问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做,说说刚刚的感觉有多好,自己听到“我爱你”时有多兴奋,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思念,多年以前陆军学院的点滴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开口时却只是一个苍白的句子,“吃,吃了吗”

    艾嘉摇头,“还没。”

    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片刻后李嘉图清了清嗓子,鼓足了勇气,“嗯,刚刚为什么”

    “取证。”艾嘉打断他说,“为我之前提出的那个假设。”

    闻言,李嘉图冥思苦想,终于意识到他是在说上次见面时的那句“我爱你”。想到这一层,他不禁傻笑起来。尽管“假设”和“取证”的说法实在有些煞风景,但只要他喜欢

    “那,假设成立吗我”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出下一句,艾嘉就不由分说再次勾住他的脖子,凑了上去。这回李嘉图做好了准备,殷勤地回应着,比起刚刚生涩的互啃高明了不少。

    手从李嘉图的脖子上收回,艾嘉说“多次取证才能最终证明。”

    啊啊,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没有办法面对以后的人生了。

    李嘉图晕乎乎地跟着他走进屋内,任凭他拉着,与他并排坐在床沿。“可是可是你上回不是还怎么突然间”

    艾嘉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在那本传记的附录里不是说这是你最大的梦想吗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接受的采访,这事可没有写在你的行程里。对我保密,嗯”

    “嗯”

    “这恐怕就是你不准我接受出版商采访的原因吧。”

    “嗯”

    “我以为我们是互相隐瞒,却没有想到我根本什么也没有瞒住。一直以来隐瞒的就只有你一个。”艾嘉说,“如果说之前都是情非得已,那么刺杀这件事呢太无聊了,想找点乐子看到我为陷入两难之境而纠结,你很开心”

    “我的确”李嘉图急躁地揪着那绺头发,“不是,不。但是,好吧。这的确是我的错。可是我”

    分辩的话被他咽了下去。艾嘉最讨厌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的人了。“这是我的责任,对不起。”

    似乎是这句话起了功效,艾嘉原本越来越黑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他伸出手,覆盖在李嘉图的手背上,“李嘉图。”

    “嗯”

    “你敢保证自己之前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毫无隐瞒的吗我是说关于爱,还有未来。”

    李嘉图激动得差点被口水呛到,“当然”

    “那么”艾嘉与他对视,那双蓝眼睛还跟多年前一样让他难以呼吸。“从此以后,我不希望有任何隐瞒、任何谎言。你可以选择现在全都告诉我,也可以吃完饭再说。我想知道你为维渥的全部筹划、你的痛苦、你的责任、你的顾虑、你的一切心情总之,我不想只能从一本传记了解你。”

    两只手紧紧握着。目光相接。

    良久,李嘉图开口,“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艾嘉皱眉。李嘉图又在耍什么宝

    “实际上,我觉得这一点说了你也不会理解,但正如你所说,我不会再隐瞒任何事了。”李嘉图耸了耸肩,“总之,我不是原先的那个李嘉图。那个李嘉图死了,老国王找阿尔娜的父亲,试图用某种黑魔法仪式把儿子复活,结果出了点差错。我在另一个世界,正好也死了,于是鸠占鹊巢。”

    似乎有点明白了,艾嘉松开眉头。多世界理论是普智学派的另一个重要观点,原本他一直觉得只有这个最为荒诞不经,却没想到这是事实。

    但

    他把目光投向李嘉图翘起的那绺头发,忍不住因那奇特的形状而露出笑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个李嘉图对于他来说才是最真实的。

    “我原来的世界比这个发达个六百年左右。”李嘉图说着,神情肃穆起来。说实话,这可真怪。还是坏笑的样子比较适合他。“不过你可以换种说法更接近毁灭六百年。我们那里最先进的武器可以把整个世界炸毁几百次,但这样的威胁不仅仅存在于那里,你明白吗,艾嘉”

    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艾嘉的嘴角垮下来,想起了那些档案这个世界的威胁恰恰来自于他的祖国。

    他所深爱的那片土地。

    “你也知道。虽然没有了你父亲那样的天才,但他们的研究却仍在继续,且进展迅速。而且由于我的疏忽,他们在符号学图鉴中找到了一样重要得可以说是关键性转折的东西。托尔岛的铁矿。那是波普和卡托认为并不重要而没有隐藏入魔法阵的太阳神遗产,我们在七月大道都见识过它的威力。”

    七月大道。艾嘉回忆起那天,维渥内乱,李嘉图几乎被罢免。他们坐在马车上,李嘉图用身体护住他,自己则受到了龙皮盔甲的反噬。“你现在没事了吧”

    李嘉图露出困惑的神色,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挥了挥手,不以为意,“你是说那件盔甲的事早没事了,几个治疗型咒语而已,阿尔娜最擅长这个。”

    艾嘉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个我也可以。”

    “嗯”

    “治疗。”

    李嘉图笑了,“以后肯定只让你一个人来。”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后,艾嘉含糊了几句,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在犯什么蠢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

    不过,李嘉图倒像是因此心情不错,连带说话的语调都轻松了不少,“我不知道铁矿里还有些什么,不过想来太高端的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用。虽然铁矿里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的研究速度加快不少,但只要我的计划成功了,那些都是不是问题。”

    他说着,手试探地揽在了艾嘉的腰间。他以前也总喜欢这么做,但这回艾嘉并没有感到不适。他没有躲开,只是有些紧张地绷紧了后背。

    “他们掌握最先进的科技说来惭愧,这本来应该是我该擅长的部分,只可惜在原来的世界我是个死文科生,记个二力平衡的条件就已经是极限了。找这个情况下去,本来维渥的败势已成定局,但我有你,艾嘉。”

    他的手向上移了一寸,在艾嘉背后轻抚着,像是试图让他放松下来,“读你的档案时,我本来对你能否不负众望担此大任十分怀疑。我不相信你能挣脱十几年来被灌输的逻辑,对抗自己的祖国。但在陆军学院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李嘉图五世的算盘没打错。”

    “你是个特别的人,艾嘉。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因为这个你被我寄予厚望,当作整个计划的关键。因为这个我爱上了你。”

    他说到“爱”这个字眼时,艾嘉干咳了一声,面颊火烧火燎。“嗯,对。你刚刚说,我被当成计划的关键这是什么样的计划什么使我成为关键”

    “还记得你刚来维渥时做的天赋者等级测试吗”

    他居然知道这件事艾嘉惊讶了片刻,随即有了答案。他当然知道,阿尔娜可是魔法师协会的会长。

    又是阿尔娜。

    说起来,他们俩的关系可真够好的。

    “记得。”他盯着地板,努力不流露出郁闷的神色,“他们说我天赋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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