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栖鹤没遮掩自己的行踪,带着陆云深大大方方从正门走进,接受众人垂膝跪拜, 来到三思广场。
五百年前垂云岛上,江栖鹤与神都断绝关系;五百年后洛夜城中,江栖鹤更是毫不掩饰对沈妄以及代收徒一事的嫌恶。但在大多数神都弟子眼里, 春风君仍贴着神都的标签,他们内心深处期盼着江栖鹤与神都和解。
现下春风君回来了,在危难之时,定是来雪中送炭的, 说不准还会带着神都拿回昨日殊荣。
神都弟子们抱着这样的想法,见到他与陆云深在三思广场中央站定, 有胆大的不禁起身走出人群,恭敬道“春风君可有什么吩咐?”
江栖鹤正在整理衣袖,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他穿着陆大庄主的衣衫, 广袖轻渺,玉带收腰。衣料华贵,以水色做底,袖口、后背用银线绘着点足振翅的鹤, 在破重云而出的昼阳照耀下,夺目耀人。
这衣裳虽然说不上不合身,但终归是大了寸许,有些松垮。
听见有人询问,江栖鹤头也不抬“听说连山赫仍住在客院?”
神都弟子“是。”
江栖鹤“叫他过来吧。”
这话让众弟子神色一喜,紧接着,他们听见江栖鹤继续道“另外,清个场,我希望一刻钟内,神都除了我、陆庄主还有连山赫,不再有任何人。”
神都弟子顿时面露难色“您……”
不待这人说完,江栖鹤眼皮一掀,似笑非笑道“当然,如果想被误伤的话,欢迎留下来。”
他被江栖鹤这一眼慑在当场,愣神半天。
江栖鹤话里话外皆透着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众人也都清楚,这两位要是与连山赫动起手来,便是神仙打架,遭殃的小鱼小虾几乎没有喘息逃命的机会。
三思广场众人暗自交换眼神,但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就感到一阵风自广场中央吹来,把自己从地面吹起,等定下神来时,已经被掀到山脚。
“果然,等他们迈腿,还不如我自己动手来得快。”江栖鹤煞有其事地对陆云深道。
陆大庄主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见得江栖鹤偏头,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眼角的泪痣,“把人都赶走了,谁替你去叫连山赫?”
江栖鹤哼笑“若是见我如此大的阵势就缩头不出,那连山赫的墓碑上就刻连山龟算了。”
“你还想着为他立碑?”陆云深道。
“哦,我就说说而已。”江栖鹤耸肩。
三思广场平坦开阔,东西两面屋宇连片,南北分别是门,在建筑底下,时不时可以看见被风雪半遮的石碑。江栖鹤目光从周边扫过,与陆云深讲话慢条斯理的,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陆庄主手滑到他下巴底下,轻轻挠了挠。
江栖鹤偏转目光,眉梢微挑,“逗猫呢?”
陆云深“你以前不也这般逗我?”
“那会儿你小小一只,多可爱,挠你还会蹭过来。”江栖鹤笑了一下,在薄金日光中,那颗泪痣轻闪。
陆云深“啧”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失忆比较好。”
“我可没这么说。”江栖鹤弯起眼睛,伸手到陆云深左侧撩了把被风扬起的发。
远方有人走来,声音也由远及近,依旧是那身月白底袍子,迎风衣袖翻飞“春风君命格果然非凡,连夜行者,都能为了你做出屈尊纡贵的事情。”
“夜行者?”江栖鹤歪了歪头,斜睨自三思广场北边而来的连山赫,目光薄凉。
连山赫抖开折扇,唇角带笑,身姿挺拔,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连不过声音偏冷,“你竟然连他们的身份都不知。”
江栖鹤“知与不知又如何,就算我知道,他们也不会站在你那边。”
“可就算他们站在你那边,结果也不会改变。”连山赫道。
江栖鹤抬起头来,拖长调子一“哦”,断影剑抽鞘而出,寒光一闪而逝,人已自原地闪出。
连山赫折扇猛挥,旋转着往上与江栖鹤长剑相撞。当的一声过后,江栖鹤侧身翻转,水色衣角在虚空里拉出光弧,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在连山赫三丈开外落地,断影剑倏地竖起,步伐交错,衣袂翻飞成花。他速度极快,瞬息间已出了几十招,天上地下全是剑光,映着明晃晃的雪光,叫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雪色莲华在虚空盛开,分明无声,但视线触及那瞬却犹如听见脆响,光芒凝成的花瓣倾坠如雨下。连山赫极力躲避,仍是有几许落到发梢、肩上,这一刹那他脸色大变,收回折扇狠狠打出,然而江栖鹤留在原地的只是个虚影。
这人跑到了陆云深身前,伸手捏住陆大庄主的下巴,凑过去吻了一下。
“我走了。”江栖鹤含笑,浅琥珀色的眼眸映出陆云深的黑眸,他伸手轻碰陆庄主睫毛,又亲了亲唇角,道“你要小心,连山龟虽然境界不高,但武器样样都是顶尖儿的。”
言罢,江栖鹤飞身往三思广场北侧疾行,连山赫瞪了那道身影一眼,偏头对陆云深道,声音凉嗖嗖的“竟然留陆大庄主在此看守,要是我不使出点本事,似乎对不起春风君对我的看重啊。”
陆云深语气平淡“那是天道的力量,并非你的本事。”
“呵。”连山赫冷笑。江栖鹤最后那明耀剑光化作的盛大花雨此刻宛若锁链,束缚在连山赫周身,使他动弹艰难。
但连山赫向来不是江栖鹤他们那种凭借身法招式与修为才能战胜敌人的修行者,他维持着唇边冷笑,自袖中抛出天镜,再抖开折扇翻转手腕一扇,使得那长宽半尺的菱形镜子飞速旋转。
镜面上的光芒从暗到亮,天穹中那轮白日被逼回云后,浓云聚集,沉甸甸一片压过来,风骤然冰冷,白昼转为沉夜。
天镜上光芒盛到极致刹那,雷声轰然炸开,整个太玄山为之大震,宫殿摇晃,积雪颤落。
连山赫抬手指天,再张开五指下压掌心,天镜随之扣倒在虚空。
狰狞的青紫光芒将天幕撕得支离破碎,天罚雷劫密集如烈雨,但落到陆云深周身时顷刻被高天梵罗体化解。
吹尘重剑剑身映出寒光,陆云深那双漆黑的眼眸犹如裹霜,冰冷地盯紧天镜。
“让我来猜猜,你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连山赫掀起眼皮,隔着漫天落雷望向陆云深,“江栖鹤身上带着四块石板,这表明你们知晓了我的计划,所以你们是来阻止的。
你们要如何阻止呢?江栖鹤显然是去了神都掌门的起居大殿……”
陆云深冷冷打断他的话“你自己在心底慢慢猜吧。”
他剑锋微偏,落到眼前的天雷被青玉般的剑刃接住,再猛地一挑,竟是冲着连山赫而去!连山赫亦没想到陆云深会耍这等招数,沉下脸闪身躲过,旋即再度伸手指向天镜。
连山赫单手结了个印,瞬息之间天幕偏北骤然大亮,天雷滚滚朝那处去。
陆云深眸光微凝,握剑的手收紧,紧接着一连晃过数十道落雷,逼至连山赫身前。
俄顷,天上闪电化作一道光墙落地,将陆云深弹开到半丈外!
“你以为,执掌天镜的连山家人,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看着疾退的陆云深,连山赫轻哼。他又结了个法印,这次用的是双手,只见天劫雷法的范围在眨眼间扩大,由太玄山三思广场以北,变成遍布七州!
雷鸣阵阵,闪电明灭,连山赫逆着光,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们是想破坏灵脉吧?”
陆云深沉默不言,反手握着重剑,骤然旋身横斩。
天乾殿。
此乃神都历代掌门起居之地,亦是太玄山底下的灵脉埋藏最浅之地。天乾殿庄严古朴,气势巍然,江栖鹤毫无敬佩之心,他从殿外树间穿过,提脚踹开殿门,顺道撕了悬挂在正殿那副他的画像。
他一路行到大殿之后、背靠山石铸成的石碑前,自鸿蒙戒里取出一枚勾玉抛出,落地时点足一踏,御风而起。
午时正临。
繁复冗长的咒歌在七州东南西北中五方响起,看不见的地底深处,微光自灵脉上飘浮出,渐渐汇成一条河流,犹如藏在漆黑地下的银河,往太玄山而去。
江栖鹤悬停在高空,一手指向天乾殿,一手遥指韶州华云谷,两手腕间光华耀目,轻轻晃动时,空中便多了无数残光虚影。
初时阵法施展得极为平静,可不多时后,一道天雷猛然劈来,紧接着整个七州都遭受到天罚雷劫的攻击。
轰隆——
江栖鹤不得不旋身以避,可躲避天雷之时,从地底飞出的细碎微光有那么一瞬停止流动,连带着手间光也黯淡了去,他面色倏变,但说时迟那时快,竟有一道人影从天乾殿蹿出来!
第63章 春风一剑(五)
第六章春风一剑(五)
来人躲避天雷的身法诡异, 足下踏着与肩同宽的阵法,光芒自下而上,应当是凝成的保护结界,江栖鹤见天雷遇上这人结界时,竟是被四两拨千斤般挥开。
“七州上,阵法一道,在下若自认第二, 恐怕没人敢说是第一。”重衣被风得猎猎作响,黑发在身后狂舞,来人抬起头来, 不是天子胥是谁!
“如此大的事情,如此古老的阵法,竟也不叫上我?”天子胥往三思广场投去一瞥,偏过头来时, 脸上挂上些许冷笑,“春风君, 你们不够意思啊。”
水色袖摆起落,与斜向下坠来的雷擦身而过,江栖鹤双手翻转,掌心朝上收拢五指, 使得从灵脉中流淌出的光芒重新汇聚成“河”,他浅琥珀色的眼眸映出明明灭灭的青紫之光,眼底浮现笑意“你是来帮忙的?”
天子胥反问他“若是来搞破坏的,春风君现在还有机会站着与我说话?”
“不替你徒弟报仇了?”
“生死存亡事大, 等了结了连山赫,咱们之间再算恩怨!”
江栖鹤笑问“你要如何帮忙?”
天子胥半眯起眼睛“我接替你的位置,你去帮陆云深,与他一道将连山赫制住。我观察卜算许久,寻常人动不了天镜本身,但那些浮夸的装饰,还是能试上一试的。”
江栖鹤眉梢挑了一下“天罚雷劫之下,你能撑多久时间?”
“至多一炷香的时间。”
江栖鹤道了句“行”,旋即抬掌一拍,将凝聚在腕间的光华送出。
从天乾殿到三思广场,江栖鹤眨眼便至,他悬浮在半空,往地面俯视,只见一身素白的陆云深手执重剑横斩,而连山赫身前光墙撞于一处。
江栖鹤听见了苍凉古朴的太上之音,可那道光墙在被猛烈斩击后,未见半点破损。
天镜在连山赫头顶飞速旋转,纵使天罚雷劫降下时伴随着刺目闪电,青紫之光几乎灼人眼球,但天镜依旧显眼无比。
江栖鹤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左手往右手手背一晃而过,一把长弓自鸿蒙戒里召出。
弓名流零,通体火红,形如弯月,端头各自雕刻了两片鎏金羽翼,乃神兽凤凰之骨所制。江栖鹤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着搭上流零弓弓弦,没有上箭,而是就这般张弓,虚虚一弹。
这一瞬间,元力如同着火似的离弦而出,化作两股,一上一下朝天镜而去。
与此同时,地面上陆云深正尝试强行突破那道光墙。他没有使剑,而是在光墙半步之外出掌,以高天梵罗体同光墙相撞。
“不愧是修成无情道的陆庄主,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出了破绽。”连山赫敛下眼眸,手中折扇抛出又接住,光芒残余在空,他的步伐也在不断变动,“若是我这时候向你发出邀请,陆庄主可愿意与我一道建立新世界?”
陆云深不理会他的拉拢,一晃眼的功夫接连打出四掌,掌掌攻向同一点,使得光墙现出一丝裂痕。
但连山赫却骤然将光墙一收,双手张开,以看似毫无防备的姿态出现在陆云深面前。
这时半空中倏地传来一声响,连山赫唰的抬头,竟见两股仿若流火的元力一前一后打在天镜底端,竟使得那旋转的势头止住。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原来要天镜转动,天雷才会一刻不歇地往下掉啊。”
这话说得不慢不紧,语气懒散至极,水色衣袂翻飞,江栖鹤悬停在虚空中,居高临下睥睨连山赫,唇边勾起极轻的弧度,那即将贯穿江栖鹤肩胛骨的天雷随着天镜停止转动而停滞,再猛地一下后退回云端,寻不见踪迹。
江栖鹤的话让连山赫瞪大眼。
“我还发现了,虽然天镜镜面我无法s,he穿,但是底座与顶头的修饰是能够被打掉的。”眼角泪痣随着眉眼弯起而上挑,江栖鹤笑得无辜纯洁,“所以此时此刻,我就特别想试试,一块光秃秃的镜子是否也能发挥方才那般的效果。”
话音尚未落地,江栖鹤已开始变换方位张弓引弦。三思广场上的陆云深亦不给连山赫反应的时间,剑光一闪,沉沉重剑已是贴面而下!
昏黑天幕里,天罚雷劫势颓,而七州上十大门派所在方位,十道光柱忽的升起,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