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喊了句“是虚渊搞的鬼!”
那可是罪人流放之地,包含着无尽的惩戒刑法,此言一出,顷刻间众人惊慌乱窜,唯恐虚渊之门开启,自己不慎掉进去。
“怕什么怕。”林雾大吼,一剑落入白玉台上,声响震彻天地。
当年江栖鹤能孤身镇住虚渊,如今换做是他,定然也能。
周围人被吓住,各门各派的长老趁此安抚众弟子,而白玉台底下震过方才一次后,便没了第二次。
黑雾渐渐散去,海面重归为蓝,悬剑山庄二庄主出面解释了一通,说这是海底地动引起的,碍不得事云云,又嘉奖林雾,说他年少有为。
林雾落回白玉台上,悠然地将剑收回鞘中,等待悬剑山庄大庄主将风云大会魁首的奖品给他。
那是一本圣级剑法秘笈,但林雾意不在此,注重的是由一派掌门双手奉上的过程。
可悬剑山庄大庄主迟迟未露面。
就在林雾唇角渐渐下撇,等得火冒三丈时,烟华海中骤然闪过一道光芒。
紧接着,海面炸起一道巨浪,浪尖儿直卷天上流云,随后海分往两侧,一人白衣持剑,缓慢走出来。
就是这人在搞鬼?
林雾身形一动,眨眼间掠出数丈,紧接着长剑一挽,往海浪之间的白衣人斩去。
那剑、那光,映得天地失色,速度也快,弹指不到,就已走过大半个烟华海。白衣人却不慌不忙地扭了扭头,活动他几百年不曾动过的脖颈,等咔咔几声脆响后,才伸手覆掌,抵上剑光。
方才一剑逼退环雪刀的气势,震慑在座诸人的气息,在触及到这人掌心时,竟温温顺顺低下头,没入海水内。
然后,这人嫌弃似的甩了甩手,轻轻“啧”了一声。
白衣人步履缓慢地从海地走上来,半低头轻掸衣袖,让人看不清面容。
他这身衣衫很陈旧,边角发黄,折不过光泽,对比林雾身上的鲛绡罗带时,仿佛跟片破床单似的。
“你是何人?”林雾不着痕迹地皱眉,握剑的手抬起,剑尖直指白衣人。
白衣人依旧在理自己的衣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此事。林雾哪受过此等对待,剑当即招呼过去,犹如吐舌的蛇。
他的剑招相当快,虚空里只留下残影,白衣人却动也不动,等海面吹来一阵风时,半掩面打了个呵欠,同时手指一勾,招来白玉台边jian起的水珠。
叮的一声,水珠弹到林雾的剑上,竟将这上好玄铁直直透过去,往下流淌,在剑身上划出裂纹。
铮——
这剑竟碎了。
也就是在这时,白衣人终于抬起头,幽幽往周围扫了一眼。
这一眼,如辉光雪夜,万点星辰隐,云上月不见。
冷得可怕。
但忽然的,他勾起了唇角。
长风穿海而来,吹散遮日的云,流金寸寸地洒过烟华海,碧蓝间波光泛泛。
“哟,还挺热闹。”
沐在万顷日光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若玉石相撞,清清朗朗,但调子不高,音量不大,懒得发力似的。
“你到底是何人?”林雾从剑上移开目光,咬牙切齿,眸子跟淬了血般发红。
有几个门派的年老长老亦上到白玉台来,与林雾一道,将白衣人围住。
白衣人转动眼眸,徐徐缓缓地扫了天上地下一圈,最后才对上林雾的视线“原来你不认识我?”
“我为何要认识你?”林雾一脸莫名其妙。
“既然不认识,那干嘛要说人闲话呢。”白衣人摇头。
林雾瞪他“速速报上名号!”
“问别人姓名前,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吗?”白衣人轻声一“啧”,“神都到底怎么了,连个礼仪都教不好。”
林雾被噎得面色一红,极不自然地吐出自己名号。
白衣人长长一“哦”“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人,你想比过的、当年往白玉台上劈了一剑的春风君,江某江栖鹤是也。”
此言一出,在场人俱是一震。
就在此刻,远处忽有一个暗绿的小点儿冲过来,过白玉台,在顶上盘旋一圈后,落到白衣人肩头,扯着嗓门大喊“江栖鹤,你终于出来啦,本鸟等了你五百年,等得好辛苦,你要给我买rou!”
江栖鹤半敛眸光,随手往袖子里一掏,取出截半黑半焦的玩意儿“方才从虚渊出来时顺手弄的,新鲜得很,试试?”
绿羽鸟满眼嫌弃地轻啄他一口,江栖鹤竟就这般与它逗起乐来。
台上的那几个老资历不太看得下去了,道出句“春风君请赐教”便出手,刀光剑影混至一处,江栖鹤却足尖一点,飞身后退,半点要打的意思都没有。
“华曦老头儿,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暴躁。”江栖鹤语气漫不经心,“莫非你家容画仙子依旧不肯与你回家?”
“还有你,陈老狗,当年就说过出剑时腿别晃这么一下,怎的就是不听?你看看,是不是连我衣角都碰不到?”
几大长老拼尽全力与他相斗,不消多时即面红耳赤,而江栖鹤……依旧沉迷着嘴炮,并用对话流占据了上风。
看台上的观众是惊了又惊,眼睛揉了好几次,试图分清前方乃现实抑或虚幻。
“春风君”这三个字说出来时,一般跟在“传言”之后,在座的绝大多数,都是听着“传言春风君曾怎么怎么样”长大的。
传言春风君落地即为天道十圣之一,生来就是乾元境的修为。
传言他春风一剑,化霜雪,生百花。
传言他……五百年前为天下众生,殉了虚渊。
不过说得最多的,还是那惊春惹夜的面容。
那时候,偶尔喝高了的长老是如何讲述的?
“春风君那面容,世间没人比得上。诗云‘蹙眉动长夜,万般皆失色’,我觉得呀,不该讲得这般文绉绉的,直接‘那脸、那腰、那腿,勾人、勾心、勾魂’……若是能与他度上一夜,甘赴黄泉。”
撇去不要脸的后半句不说,这人皱起眉都能令万物失色,那笑起来,又将是如何的风情?
现下他们终于看见了,再比对比对白玉台上的林雾,啧,什么叫绿叶配红花,这就是。
将盛传中的人物换一个?鬼玩意儿,当他们瞎吗!
旁的人如何做想,江栖鹤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玩儿似的溜了几大长老一圈,于白玉台前高挂的“风云大会”牌匾上驻足。
他没骨头似的,站得很懒。底下一名长老大骂“春风君,既然当年之事你已作出承诺,便该遵守。虚渊是什么地方,要是再翻腾一次,人间就完了,还请你快回去守着!”
江栖鹤抬手摩挲下巴,仔仔细细将这番话品了一品,侧过头去,道“你说什么?”
那说话人一脸“你他妈再装我就打死你”的表情,江栖鹤却倏然挺直背脊,将手高举直指天空。
俄顷,那万丈光芒之下,碧蓝烟华海中,有座如同城池的东西升起,森森死气将其笼罩,到处是焦黑枯木,目之所及尽断壁残垣。
罪孽海沸腾,炼狱山凛冽,恶灵游荡此间,无一可安息之所。
虚渊由远及近,升至穹顶,遮蔽去日光,在白玉台乃至整个垂云岛上投下一片y影,引得在场人颤栗。
江栖鹤偏头,笑眯眯地望着白玉台上人“你方才是在说虚渊吧?这便是了,诸位,要不要进去做个客?”
“你——”
长老怒得不知作何言语,那被无视许久的林雾突然暴起,自鸿蒙戒找出第二把剑,足踏冰霜雪澜步,转瞬间结出一个阵法。
他所经之处,皆为寒霜冻结,雪亮的剑刃透着冷光,眼见着就要横斩江栖鹤腰际,后者竟虚虚将手一压,浮在天幕中的虚渊登时下沉三分。
冰冷的死亡之息袭来,林雾只觉得骨头要被冻裂了,但下一瞬,周遭又似是烧起熊熊烈火,扯得神魂剧痛。
林雾被压迫着、不甘心地跪到在地,浑身都泛着涔涔冷汗,发丝黏腻地贴在颊边、脖颈上,全然失了风度。
起初他还用剑刃撑着,挺直腰板,但没几息就不得不撒手,完全匍匐在地。
江栖鹤脸上依旧带着笑,声音温柔,就似这三月天的风,“再动的话,我就把虚渊砸下来了。”
颜面无存趴在地上的不止林雾一人,白玉台上的几个长老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
“说到虚渊,当时你们也是这般,跪在神都门外,求着逼着,让我死在里面,替你们拯救天下苍生。”江栖鹤轻声细语,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们如愿了,安稳了……嗯,五百年。不过没想到吧?我还能活着出来。”
一片压抑窒息之中,忽然生出狂风来,吹得江栖鹤霜白衣袂猎猎作响,乌发起落间,他兀的让虚渊落回烟华海底,手腕一翻,将剑丢下去。
三尺青锋倏尔落入横贯白玉台的深痕中,仿佛一块石子丢入结冰的湖面,自入水处为中心,裂痕往四面八方扩散。等裂痕遍及边缘时,轰的一声,整个白玉台炸开,乱石碎屑倾坠入海。
他垂着眼眸看那几人掉下去,捻了捻手指,道“既然我活过来了,你们这些逼过我的人,就去死吧。”
第2章 朝春暮叹(一)
第一章朝春暮叹(一)
春风暖软,沿河生长的枝蔓垂入水中,在浮光流金的波纹里摇曳。
缓坡上,垂柳丝绦中,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前行。拉车的驴很老,双眼无神,连悬在脑袋前的胡萝卜都不理,慢慢悠悠踢腿迈步,像是在和岸边的乌龟比慢。
倒是躺在车板上的人,嘴里叼着根草上上下下晃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紧那胡萝卜。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蹲在驴屁股上、时不时踹一爪子赶车的绿羽鸟回过头来,凶巴巴瞪视道“你想都别想!”
“我们已经空着肚子赶了大半日的路了。”江栖鹤垂下眼皮,有气无力道。
江栖鹤给自己施了易容术,现下整张脸平淡无奇,唯独眼角下那点红痣不变,为他留了三分风情。
现下这般模样可怜死了,可惜绿羽鸟早八百年就见识过他各种装腔拿调,生不出半分同情心。
“你现在就是张纸片人,吃什么吃。”绿羽鸟的声音不像先前在悬剑山庄时那般又尖又细挠人耳膜,反而清脆响亮,像是十来岁的孩童在说话。
它顿了一下,又道“况且你没钱,就连这代步的驴车,都是我弄来的。”
江栖鹤长长一“哦”,没过几息,又叹出一口气。
没钱真是造孽。
半日前他借虚渊之力杀了几个人,没想到甫一离开悬剑山庄就遭到反噬,现下浑身刺痛,想要使出最低级的御风术,都有些艰难。
虚渊是什么地方,除开极寒便是极炎,日日与无尽折磨相对。江栖鹤虽然进去没多久就死了,但不管rou身还是神魂依旧被困着,不得往生,受的苦半点不少。
别说他是十圣之一,就算十圣合而为一进虚渊游历个五百年,爬出来时也只剩具会喘气的皮包骨了。
所以,他才从虚渊出来就迫不及待装了这么大一个逼,后遗症只是浑身上下痛一痛,已算是很了不得。
虽说现下江栖鹤身形颀长、血rou丰满,外表见不到半丝虚弱,不过吧……这是因为壳子并非原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