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云叹了口气“是是是,可然后呢?那可是江师亲口认下的道侣,想必不管怎样,江师对他总有几分怜惜。他挨了打,一哭一求,可就更不能下山了。”
苏焕卿也道“是啊,这事情根结原本就在江师身上。江师虽然没有对咱们交代过前因后果,可他若是真不乐意,又有谁敢强按着他结个道侣不成?就算你赶走了褚……那位道友吧,可江师要找他回来,又有什么难的?他是去是留,是自己做得了主,还是咱们做得了主?”
程澈的脑子里平日除了修行,基本是装不进别的什么的。此番苏焕卿掰开揉碎给他讲得清清楚楚,他还垂着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所以说,混账的其实是江师?”
苏焕卿与秦越云迅速地对望一眼,又赶紧别开目光。苏焕卿含混道“我可没说过这话,江师这么做,说不准有他的道理呢?”
却说江潋阳干等了好几天,从兴致勃勃到意兴阑珊,一直未能等到苏焕卿师兄弟几个去找褚寒汀的麻烦,心里颇有些不甘。可他转念一想,身边的几个孩子都是褚寒汀一手教导的,必然做不出仗着修为欺凌弱小的事。
是自己想岔了,江潋阳只好讪讪打消了看热闹的念头。
褚寒汀却不知道他们师徒几个这番曲折的心路历程。他整日蜗居在客房,除了秦淮偶尔来看他,整座天机山便当没他这个客人一般,连道童也不见了。他也不在意,刚好乐得身心两清静,闲来无事就只管修行。不过月余的功夫,眼看着他的眠风心法已堪堪破了第三重。
不过清净这东西,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三月三,褚寒汀的忌日到了。
自己要去祭拜自己了。褚寒汀敢肯定,他这番奇遇肯定是世间独一份的。一想到这么一场,褚寒汀就觉得牙疼。
说来褚寒汀“生前”常年卧病,久不露面,除了几个弟子之外鲜少有人知道他为人如何。可是仗着一身修为,他依旧德高望重。这是他头一个忌日,这场祭奠想必要宾客云集、沉重哀切,可是……他实在是悲痛不起来啊。
褚寒汀觉得有些头疼。这可该怎么拿捏,若是做不到恰到好处,在诸多宾客面前丢脸不说,那三个孩子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胡思乱想了几日夜,褚寒汀倒真染上了几分愁绪,不管是为了什么,好歹有点像那么回事了。三月三一大早,褚寒汀把自己收拾停当,早早去往栖风阁。
他打算先寻了个不打眼的角落占好。
然而出乎褚寒汀意料的是,这一场正日子的祭奠却并不隆重。外人和生面孔全挡在了山门之外,连没怎么见过褚寒汀的徒子徒孙们也没放进来,阁中竟只有江潋阳并四个弟子。
而且,他竟是到的最晚的一个。
江潋阳不着痕迹地看了褚寒汀一眼,却将秦淮拽到了一具白玉冰棺前,哑声道“我又新收了个弟子,你看他一眼,资质还不算最差的。”
秦淮夹紧了尾巴,敢怒不敢言,依着江潋阳的意思,对着棺材磕了三个头。
江潋阳满意了“回头补一场拜师的仪式。”便把他轻轻放过,又对苏焕卿他们三个道“咱们开始吧,还跟从前一样。”
于是他们师徒四个在褚寒汀惊诧非常的目光中一字排开,跪坐在冰棺前,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起来,谁也不管旁人。
褚寒汀在一旁听得脑袋疼。说修行的、说剑法的、说丹道的……不一而足,甚至程澈连新养的山猫灵宠,都巨细靡遗地描绘给了过世的师父听。
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祭奠直到日头偏西才算告一段落。褚寒汀一言难尽地戳了一天,十分忧心他们的嗓子,于是早早准备了茶。江潋阳许是因为跟道侣念叨得尽兴了,心情大好,十分平和地接了褚寒汀的茶,对弟子们摆摆手“行了,散吧。”
弟子们却没走。苏焕卿上前一步,道“江师,家宴的时候我们对您的新道侣出言不逊,是我们不好。当着褚师的面,我们给您赔个不是,认罚。”
江潋阳脸色一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冰棺,迅速道“闭嘴。”
三人微妙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苏焕卿又接着道“江师,天机山早晚要办一场喜事,栖风阁也要住进新人,褚师的棺再停在这就有些不妥了。”
江潋阳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发现这三个小子没怎么学着那人的长处,在同他耍心眼这方面却是青出于蓝——触怒自己的话知道叫苏焕卿说;他是褚寒汀的弟子,江潋阳再怎么暴怒也不会动他,而程澈与秦越云,什么都还没说,自己也不好先下手为强揍他们一顿。
苏焕卿顶着江潋阳y沉的目光,鼓足了勇气继续道“我们想着,还是接了褚师去我们那儿供奉得好。”
江潋阳y沉地将三人挨个打量了个遍。他们尽管露出了些许畏色,可还是硬撑着梗着脖子毫不相让。江潋阳终于发觉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脚,褚寒汀的好戏没看上,自己倒成了戏台上的丑角。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都给我滚回去,栖风阁里不会有别人,他在这里住了二百年,谁也别想带他走!”
☆、第四十六章
自那场周年忌之后, 江潋阳痛定思痛,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也不知他后来是怎么跟弟子们交代的,总之那三个孩子依旧当他不存在,倒是一直没找过他麻烦。客房的院子里冷清清的,连个扫洒的道童也没有,倒是秦淮偶尔来看他,会提一两句外头发生的事。
据说江潋阳最近一直没什么动静, 也不闭关,就在栖风阁里深居简出,整日守着具棺材, 也不嫌瘆人。秦淮每每觑着他的神色,叹上一句师父重情义,褚寒汀却觉得有些奇怪。按说江潋阳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上了趟毓秀山庄被人摆了一道, 他既不迁怒也不报复,心里头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可褚寒汀对假扮江潋阳那人的身份是极为好奇的, 况且不查清了也难自证清白。他原想着江潋阳自不会丢开手,可如今看来事情竟不顺当,少不得要思量着亲自动手了。
他心里装下了这一回事,修行起来也有些分心了。
春去夏来, 褚寒汀的眠风心法已修到了第四重,堪称进展神速。前世褚寒汀是真有天纵之才,缠绵病榻也没耽误将心法磨上了八重,前头哪里凶险、走过什么弯路, 俱都一清二楚,重练一遍自然快。
六月的天,就算是半山上也是燥热的。不过这一天不同,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到早晨整个天都是清爽的。褚寒汀推开窗子就觉得心情好,兴致一起怎么也止不住,索xi,ng到院子里的大合欢树下,备了一壶茶,盘膝而坐运转起真元来。
今非昔比,褚寒汀洗髓之后,再不用连运功都要小心翼翼、唯恐冲撞了细弱的经脉。他现在能任内府中充沛的真元随处流转,与外间的清气相得益彰,一点点冲刷拓宽着经脉,真正合了道家的“自在”二字。
他这样随心所欲地练心法已有段时间了,不一板一眼地守着条条框框,进境反倒更快。
褚寒汀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却出了岔子。
修行无非就是一遍遍地让真元游走于全身经脉,使它变得愈发宽阔而坚韧,乃是个水滴石穿的过程,枯燥却又容不得半点闪失。可褚寒汀心里装了事,又是两辈子练得熟了的心法,终于一时大意——
一小股真元斜刺着冲撞进他空荡荡的内府,激得褚寒汀整个下腹部针刺似的疼了一下。褚寒汀闷哼一声,忍不住弯下了腰。
内府一乱,经脉里的真元全都沸反盈天地作起乱来。褚寒汀赶紧抛却杂念、清心静气,可还是晚了一步。真元乱串起来毫无章法,总让他应接不暇、顾此失彼,眨眼间,内府已受了一回重创。
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从褚寒汀的额上淌落下来,不服约束真元已隐隐有了反噬的架势。这一遭凶险已极,若是要等它们自行平息,这一身经脉恐怕要断得七零八落,修为也别想保住了。
可若是强行让它们归顺,也只有同自己拼个鱼死网破。可这么一来,熬过去一切好说,若是熬不过去,便得承受几倍于现在的反噬,恐怕立时就得命丧黄泉。
褚寒汀发狠地咬了咬牙,从头再来不是不行,可难道他又要像上辈子一样苟延残喘一生么?当年他还有江潋阳,现在他却只有江潋阳的百般防范,再没有比这个更叫人难过的了。还有他的仇,他还要查明真相,手刃幕后主使;他人明明活着,难道要指望江潋阳替他报仇吗?
褚寒汀没了牵绊,只剩满腔孤勇。他暗自同自己较了一番又一番的劲,手撑在地上,扣着石板磨得指尖全是血也浑然不觉。
更别说有人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
忽然间,一股浑厚中正的真元强行渡进他的经脉之中,却意外地丝毫不霸道,只管温和地疏导着作乱的真元。
“凝神。”多巧,他无数次被伤痛折磨得生不如死之际,正是这个声音支撑着他活下里。
相比之下,走火入魔一次又算什么呢?
褚寒汀果然渐渐敛住心神,屏息凝神,柔顺地任旁人的真元在他的经脉中游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暴动的真元纷纷归位,自发润养起受伤的内府时,才干脆地撤了出去。
褚寒汀缓缓睁开眼,果不其然,他前世今生的牵绊近在眼前。
如同之前的许多次,褚寒汀只对他微微一笑,连个谢字也未出口;他们之间又哪里需要这个呢?
江潋阳却愣住了。那含笑的眸子里仿佛盛了三千星河,荏弱的模样竟神似故人。
他不由得看得痴了,原本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陡然变得锐利如吴钩,似乎拼命要从那里面剜出什么隐情来——
“多谢江掌门。”褚寒汀回过神来便意识到了不妥,赶紧找补地开了口。
江潋阳被他一言惊醒,恨不得打了个激灵,骤然狼狈地挪开了目光。
江潋阳为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欲盖弥彰地用力清了清嗓子,道“走火入魔还要硬来,你这条命是捡来的吧?”
褚寒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命可不就是捡来的吗?他忍着疼挺直了腰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问江潋阳道“江掌门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江潋阳翻了个白眼,总不好说纯属路过。可是天地良心,他还真就是路过啊!本来要去藏经楼寻个无关紧要的话本给棺材里的人念一念,可他出了栖风阁就一直神游天外,竟信步走到了褚寒汀额客房;待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推开人家的院门了。
江潋阳还懊恼地想着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显得足够冠冕堂皇,却恰好看见褚寒汀整个人蜷在大合欢树地下抖做一团,总不能见死不救。可现在,人都救醒了,他却还没想好那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江潋阳挑了挑眉,故作镇定地说道“没什么,就是几个月不见你踏出这院子半步,有些好奇罢了。”
褚寒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没事出去做什么,叫主人家堵心么?这不是做客之道。”
江潋阳嗤了一声,摆明不信“你人在毓秀山庄时,与我相隔千里都没耽误你作妖,怎么现如今终于如愿到了我天机山,反倒安分起来了?”
听到这儿,褚寒汀已确信江潋阳今次肯降尊纡贵来客房,八成就是为了找茬来的。偏巧他ji,ng神不济疲于应对,索xi,ng拉下脸来赶客“我安分也不行?难道要满山跑,见人就说你那爱如xi,ng命的道侣陨落不到一年,你就另寻了我?”
江潋阳被这么他刺了一下,本该勃然大怒,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没什么怒意;他犹豫了片刻,还真转身就走了。临走前,江潋阳还丢下块干净帕子,道“待会儿歇过来了,好歹把你那手指头裹一裹吧。”
☆、第四十七章
之后褚寒汀好好歇了几天, 总算不再急着一口啃下八重心法了。江潋阳没再来过,可天机山却也不再对他这客人视而不见——好歹派了两个道童,说是怕他“伤了手,做事情不方便”。
可褚寒汀的手本就伤得不重,伤口当天就愈合了。
又过了三天,褚寒汀这儿迎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程澈推开门,却一直立在门口不肯进来。他似乎对那糟木门槛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低着头,磨磨蹭蹭地拿它却卡鞋底上不知存不存在的泥。褚寒汀其实一早从窗户里看见了他,觉得有趣便没叫他。直到门口传来了一声不祥的木头断裂声, 褚寒汀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有贵客盈门么?”
程澈连门槛都踩断了,再想不出别的理由拖延。不一会儿功夫,他便敲开了褚寒汀的房门, 面上还带着几分尴尬神色。褚寒汀也不欲他难堪,权当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招呼他落座吃茶。
程澈原以为自己肯定要遭一番嘲笑,没想到褚寒汀肯全他的面子,顿时觉得这人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可又觉得自己这样对不起褚师,还没开口说一句话, 就先把自己逼得左右为难起来。
褚寒汀只管招待周全,却绝不多话。程澈想不到该怎么寒暄,只好硬邦邦地开门见山道“师父叫我来帮你搬家。”
褚寒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却说江潋阳不知又想起了哪一出,觉得把褚寒汀丢在客房似乎不妥, 便遣了弟子来请他移居他处。栖风阁当然是不可能的;江潋阳灵机一动,别出心裁地将他安排进了弟子们居住的烟雨楼。
江潋阳一声令下,手下几个弟子险些上房揭瓦,不幸被暴力镇压;而程澈的两个无良师兄先下手为强,以辈分压人,硬是将这接人的活推给了最小的程澈。
程澈悲愤交加。
听了这颠三倒四的前因后果,褚寒汀的眼角抑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他想不通江潋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客随主便,他也不欲弟子为难,于是痛快地应了下来。
一路上,程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褚寒汀就默默跟着。他脚步轻得很,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程澈还是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走过比这更漫长的一条路。越是这样想,程澈便走得越快,到后面甚至恨不得飞起来。
褚寒汀紧跟着,渐渐蹙起了眉头,道“阿……程澈。”
便见前头的人身子一僵,急停下来。程澈也觉得不好意思,硬是挤出一个干笑“是不是嫌我走得快了?”
褚寒汀摇摇头,凝眉道“我观你身法不够飘逸,身体微微右倾。偶逢y雨时,是否真元运转至照海附近便觉凝滞?”
程澈听得目瞪口呆“你、你怎么知道?”
这是程澈最近才添的毛病,他起初并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甚至没对师兄们提起过。修行之路步步荆棘,稍有不妥便有xi,ng命之虞,谁能总是一帆风顺呢?
直到最近,他的修为ji,ng进不少,那种滞涩感却愈发明显,小小的隐患竟有露出獠牙的征兆。
褚寒汀微微一笑,并为回答,只道“咱们不比那些夺人修为的邪魔歪道,修行便要一步一脚印,切忌c,ao之过急。你与其在山上钻牛角尖,不如下山游历几年,心境开阔了,修行自然事半功倍。”
程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若是褚师还在,恐怕你能跟他谈得来。不过我现在没时间下山游历,等我……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走吧。”
烟雨楼分东西两个院落,他们师兄弟几个住在东边,便将褚寒汀安排进了西边。不必走同一个门,碰见的几率也小一些,免得彼此尴尬。褚寒汀倒无所谓住在哪里,反正他也不准备出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褚寒汀搬过去的当天傍晚,江潋阳便宣布再摆家宴,就定在他们烟雨楼的正院里。
苏焕卿几人听见这个消息,个个像是绿云压顶。他们做弟子的没有不知道的,江师喜静,几百年来也只有一个爱好,就是跟褚师待在一起——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死去之后。可江师那来路不明的“道侣”上山才几个月功夫,他就已摆过两次家宴。虽说前因后果他们也略知一二,可还是……
反常必有妖!
就连褚寒汀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无端的猜测并不能打乱江潋阳摆宴的决心,几人各怀鬼胎,还得笑得春风和煦,无异于一场折磨。
江潋阳端坐在主位,他的下首依旧是褚寒汀。此番江潋阳一反常态,又是斟茶又是递果子,待客好不殷勤。
褚寒汀却只觉得他不怀好意。他频频拿眼角余光觑着他三个弟子的脸色,觉得他们都快被江潋阳气哭了。终于,当江潋阳亲手执了新滚的开水,要替褚寒汀冲新茶时,褚寒汀断然推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