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孩子脾性了,炊饼在握,便全然忘了账房内那被自己吓个半死的管事。
正当晚香边嘶嘶吸气边啃着炊饼的时候,管事一脸不自然地从账房里出来了,他咳嗽一声,冲殷瀼及晚香尴尬地笑笑“少夫人,二小姐,还,还不回去呀?”
殷瀼微微一笑,低着头宠爱地望着晚香,微启唇道“钟管事不是也还在忙吗?我记账没什么经验,可不知有没有什么错处?”
钟掌事脸色愈发难看,只想着赶紧走人,便打个哈哈道“少夫人对账务颇有天分,自然做得无可挑剔。年末了,钱庄自然各类事宜繁多,两位还是早些回府吧。”
殷瀼瞥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嘴里满满塞着的奚晚香便一口吞了炊饼,把油纸包团一团,对殷瀼撒娇着说“堂嫂,我还想吃,好饿。”
“不准吃了,想回家挨祖母的冷眼吗?”殷瀼故意板着脸道。
虽然祖母的冷眼颇具威胁力,然而晚香还是晃着殷瀼的手,道“晚香想吃嘛,刚刚被那只疯狗追着跑了那么那么远……”
等等,好像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奚晚香一巴掌捂住自己的嘴。
眼见着堂嫂还是“噗嗤”笑了出来,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道“原来是被狗追了啊,不怕不怕,没有被咬伤就好。堂嫂这就给你去买炊饼,给你挑个大的。”
望着堂嫂三步一回头,唇畔还带着点笑意的身影,奚晚香郁闷极了,待到堂嫂转个弯消失之后,晚香一个眼刀送到傻站在原地的钟掌事面前。
“小小,二小姐,您先坐会,小的先下去收拾收拾回家了。”钟掌事这才如梦初醒,赶忙弯个腰赔笑准备开溜。
“你才小小,二小姐……”没说完,本中气十足的晚香便被方才的炊饼噎得说不出话。
嗯,炊饼这种干巴巴的粮食,果然不能一口吞。这下好了,甚是丢脸。
“咳咳咳,嗯,你,你还不倒杯水来给本小姐?”奚晚香红着脸,继续提高着声音喝到。
丢人不能丢气势。
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晚香抚着胸口把水杯重新塞回钟掌事手中,钟掌事望着这个刁钻事多的小丫头有苦难言,偏生又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句重话不敢多说,只好嘿嘿笑着说“二小姐还有事儿吗,没事小的就先下去了?”
奚晚香小眉毛一挑,慢悠悠地说“别忘了方才你在账房里做的手脚,我可都看在眼里。”
钟掌事顿了顿,望着奚晚香稚气未脱的脸蛋,轻声说“二小姐,我劝您还是别插手,大人的事儿您不好说。”这话倒是真心的,这小丫头着实长得水灵水灵的讨人欢心,若平白无故地因此事遭了他人记恨,在奚家这等深宅院子里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晚香笑了笑,背着手走开几步“你觉得祖母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而且我也没这个必要去陷害你。且我自有办法让祖母十成十地相信我。到时候就算你受得了冤枉,遭了祖母的疑心,或者更严重点,被赶出了奚家钱庄,对你而言没什么,但对你妻女,还有你那刚出生没多久的麟子,或许将是个不小的打击。”
这番信心笃定的话从一个八岁孩童的口中说出来,饶是一本正经,终究还是没什么说服力。
钟掌事不以为意地说“二小姐,你就别瞎掺和了。实话告诉你吧,小的怎么可能主动去害少夫人,我会这样做,自然是……”
“但你觉得她会帮你说话吗?”奚晚香突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她能够收买你,当然能够在你引起祖母怀疑之后落井下石以求自保,到时候你离开了钱庄,她便有更好的人顶替上来。这么一说,兴许这还就是她给你设的一个圈套呢,你还傻了吧唧地往里面跳。这等火中取栗的蠢事,才几两银子就把你这个如此精明的掌事给收买了。其次,你也不想想我堂嫂是什么身份?她是奚家的嫡孙夫人,将来自然是要继承全部财产的。而冯姨娘又是谁?不过是大伯的一房妾室罢了,就是如今得势,最终还不得交出布坊的钥匙来?你说你,抱大腿都不挑个有肉的,姨娘随便忽悠一句塞点钱,你就被蒙了心啦?”
钟掌事被这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硬是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一事。”奚晚香紧绷的团子脸突然绽开一个笑容,她笑嘻嘻地指着钟掌事,“听说你和杜员外家的第十房姨太太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事儿我想跟你夫人通通气儿,掌事你意下如何呀?”
虽说这钟掌事与那第十房姨太太并无半点瓜葛,只是确凿与个杜员外家的小丫头眉来眼去,其夫人又是个听风就是雨的,若被她知道,不闹翻天才怪。
钟掌事方方正正的脸上瞬间跟开了染坊似的,一会红一会儿绿,忙瞪着眼睛摆摆手,狡辩道“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造谣也不是这么个造法……”
这是奚晚香从书院听来的野史逸事,原本亦有些吃不准,只是见着钟掌事方寸大乱的模样,便嘻嘻笑着“我就是造谣,但你看你夫人信不信,要是你没意见,我赶明儿就去你家……”
“别别别,小祖宗,求你别拿我开涮了。好好,你说吧,究竟想让我怎样才满意?”钟掌事服了这小丫头了,为了冯姨娘的五十两银子闹的家宅不宁可划不来,于是赶紧求饶道。
晚香瘪瘪嘴“你都把那几页烧掉了,还能怎么办?要不主动向祖母认错,要不重新回忆着写出来,反正这事儿跟我堂嫂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听着屋内小晚香清亮稚气却果决利索的声音,殷瀼握着油纸包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突然有些担心。
慧极必伤,在高门深宅中最忌讳的便是女子锋芒毕露。
世道如斯,服从便是最大的美德,而晚香……殷瀼心里不禁有些忐忑,自己究竟能不能护得小晚香的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口号是:一zan路shi高唱甜甜甜的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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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从钱庄往奚家走的路上,殷瀼有些沉默,晚香正沉浸在方才吓钟掌事一举成功的欣喜中,自然没有留心堂嫂的异样。
她认认真真地把炊饼一分为二,然而手一抖,没分均匀。想了想,便把沾着肉的那块儿递给了殷瀼。
“我不吃。”殷瀼冲她微微笑了笑。
“堂嫂吃嘛,炊饼可香了。”奚晚香已经习惯在堂嫂面前耍无赖了,一般自己随便一撒娇,堂嫂都会眯着眼睛笑着答应自己的所有要求,于是便自顾自嘟哝道,“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反正没人疼没人爱,被狗追了也活该。”
殷瀼真是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没了辙,方才的担忧不安的情绪顿时化作了一缕青烟。她无奈地笑着从晚香手中接过炊饼,嗔怪地瞪一眼“你啊,不好好念圣人书,尽学着说些俏皮话来逗堂嫂。”
奚晚香心满意足地笑着,啃了一口炊饼“才没有,今儿夫子还夸赞我聪明,七窍玲珑呢。”
“那你觉得呢?”
“老夫子阅人无数,自然说得分毫不差。”晚香顺口答道。
“夸起自己来倒是毫不含糊。”殷瀼伸个手,在晚香饱满的额头上轻轻扣了扣,“可不知这个七窍玲珑的姑娘,还记不记得是谁熬夜抄了一整本帖子让她练的?”
晚香揉着脑门,笑着说“自然知道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堂嫂,堂嫂放心好了,堂嫂对晚香好,晚香自然都铭记在心里。无论什么事儿,晚香都会帮着堂嫂的。”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殷瀼侧头望着专心致志啃炊饼的小丫头,心里五味陈杂。许久,她才缓缓开口“晚香,其实你方才大可不必为我出头。”
“啊?”奚晚香一怔,尴尬地笑着抬头道“原来你都听到了啊……”
殷瀼叹口气道“年末了,原本钱庄的账务就更加繁冗,若要出点岔子也是极其容易的事。我早就料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况了,只是并未挑明了与管事说罢了。”
“为什么?那你就任由冯姨娘这样陷害你?”晚香十分不解。
“她是长辈,且我不过初嫁进来,连半年都未曾待足,她若是要捉弄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与她去抗衡?说到底,她是我的婆婆,若我受不得一点委屈便大肆反击,这是为世人和伦常所不容的,晚香。世上像她这般心肠的人多得是,可我们不能僭越道德。”殷瀼慢慢说着,“我可以慢慢做,把账做得漂亮了,练好了真才实学,祖母自然会看到的。所以大可不必在乎这些小小的计较。”
奚晚香吃不下去了,皱着眉头道“我不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反正冯姨娘想要害你,想让你在祖母面前出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可不可以接受被人诬陷我不管,反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无缘无故地被那口蜜腹剑的婆娘抹黑。”
殷瀼脚步一顿,脸上严肃起来“奚晚香,她好歹是你的婶娘,你怎么称呼的?如今甚至连是不是冯姨娘指使的都尚未确凿,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晚香自觉自己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是心里堵着一股气,一片好心又被堂嫂原封不动地塞回来,便蹙着眉头没好气地说“我哪里说错了?冯姨娘就是看不惯你能做好钱庄账房的活儿,她就是想趁着堂哥不在,抢了奚家的财产。”
殷瀼有些急了,路上来来往往还有着不少人,而晚香此时提着嗓子嚷嚷,已然引起了不少人的目光,若其中有些好事之徒随口乱说,台门镇并不算大,几句茶余饭后的闲话是极其容易传到奚老太太耳朵里的。到时候,她和晚香便百口莫辩了,晚香更是在老太太心里落下一个争强好斗、不懂规矩的印象。原本是受害者,反倒转而成了目无礼数的人。
“奚晚香,你给我闭嘴!”殷瀼蹙着娟秀的黛眉,虽然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撞击到晚香的耳中,嗡嗡地放了几十倍大。
明白堂嫂这回确实生气了,然而晚香心里委屈得很,明明是自己好心想帮她,却被她当街呵斥了几句,一句简单的“闭嘴”便仿佛给她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晚香眼眶一下变得通红,不可置信地望着堂嫂严肃的眼神,挣脱开堂嫂的手,用袖口随便擦了擦眼睛便一言不发地跑了开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晚香称病便没有上桌,惹得奚老太太专程跑来探望“病中”的晚香。
命身后的小丫鬟端了碗甜甜的红豆百合粥,奚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床榻,只见奚晚香和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拿被子胡乱盖住整个小脑袋。
“晚香?祖母来看你了,你哪儿不舒服,祖母帮你喊个郎中过来好吗?”奚老太太怜惜地抚了抚晚香的肩膀。
晚香似乎呜咽着在哭,整个身子抖了抖,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祖母,我,我没事儿,不用叫郎中了。”
奚老太太叹了口气,慢慢在晚香身边坐下来,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小丫头是不是被人欺负,受委屈了?干脆地哭出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祖母见惯了人情世故,看淡了就好啦。”
听到这话,奚晚香哭得更凶了,只是被被子盖着,只传出来些许哽咽“祖,母,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望着眼前这跟个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还哭得一拱一拱的软团子,奚老太太的心早已化成了一片,她忙安慰道“哎哟不哭不哭了,我的小宝贝儿。是谁这么不懂事,还这么没爱心,把晚香丫头欺负成这样。丫头告诉祖母,祖母帮你找她算账好不好?”
晚香松开了被子,整张脸糊着眼泪,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已经肿成了金鱼泡,她心揪着难受,抱着老太太,可怜兮兮地说“祖母,没有人欺负我,都是我不懂事……”
“好好好,可怜见的。”一向冷静自若的奚老太太竟也被这小团子感染地有些难受,眼眶竟犯了潮湿。
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去得也快,没一会功夫,晚香便平静下来了。闻着重新被热了一遍的红豆粥,肚子开始饿了。只是方才哭得太凶,整个儿又狼狈得很,还有些不好意思。
奚老太太自然明白这小丫头的心思,赶紧朝站在一边的丫鬟招招手,端了红豆粥亲自喂晚香。
一晚上才吃了一个半脸大的炊饼,原本被喂着还有些拘束的晚香,没两口便来了食欲,满满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
奚老太太见晚香还眼巴巴地看着空碗,怜爱地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可还要再吃一碗?”
晚香乖巧地摇了摇头,终于没有再抽噎了,便轻轻问道“祖母,我真心实意地想帮她,可为什么她却毫不领情呢?”
奚老太太微微一笑“小丫头,有时候不必那般在意他人,你愿意帮她,是你的事儿,她接不接受,却是她的事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是他人进不去的,你做好事,也要讲究方法,你的方法是她不能接受的,那便是白搭。”
奚晚香有些发愣,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中早就有数,只是觉得不能接受。
在这个世界上,堂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心中俨然仿佛已是最亲最亲的人了。前一世,奚晚香活了快三十年,早已对人情冷暖看得清楚明白,只是放在这个小身体上,放在堂嫂身上,她那一套安慰自己的道理便彻底行不通了。
晚香就是难受,就是不能接受她的堂嫂对她说一句重话,那当着众多人面斩钉截铁的“闭嘴”,总深深浅浅地萦绕在自己耳边,让小晚香一听到便矫情得想哭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啧啧啧,说好的新时代好青年呢?被骂了一句就哭成这样23333
晚香你走!谁想哭了?不是你写的吗?!
堂嫂就是,小晚香抱抱,堂嫂天天买糖葫芦给你吃好不好?
晚香好~~~~要和堂嫂吃一串~~
作者……这也能被喂狗粮?
啊,得知国庆七天全部加班的我是崩溃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狗带╯°Д°)╯︵ □
☆、第二十四章
祖母走了之后,奚晚香便痴愣愣地望着床顶发呆,方才哭地辛苦,这会儿眼皮子直打架,眼睛又酸胀得不行,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宋妈妈为晚香端了洗脸水来,见晚香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便也没有多做打扰,小心地退出了房门。
阖上门的时候,谨连从缠满枯藤的回廊上走来,往房内探了探头,轻声问道“二小姐今日可不去少夫人那儿了?方才少夫人说二小姐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还让我来送些她喜欢的糕饼。”
宋妈妈扫了谨连一眼,叹口气道“二小姐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方才抱着老太太哭得让人心肝儿疼,也不愿说是谁,不知是哪个遭天杀的,让二小姐这般难受。”说着,宋妈妈接过谨连手臂上挽着的食盒,“二小姐已经睡下了,今日怕不会去少夫人那儿了。这吃食我给二小姐放着,她睡得早,半夜准得醒过来喊饿。”
谨连点点头“那好,那我先回去了。对了,食盒中还有一碗桂花糯米团子,前些天听二小姐提到想吃,少夫人亲手做的,你小心着点放,二小姐醒来便帮她再热一热。”
宋妈妈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听到谨连的回话后,殷瀼做女红的手顿了顿,她敛着眉眼,并未多做声响。
谨连觉得二小姐甚是可怜,好歹她也在常常来少夫人这儿,于是难免将晚香看得重了些,便迟疑着说“少夫人,方才听宋妈妈说二小姐哭得撕心裂肺的,谨连想着,二小姐最是听您的话了,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她?”
殷瀼依旧低着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谨连觉着少夫人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便不敢再自讨了没趣,于是行个礼后退着出去了。
绷着的素软缎上的刺绣才开了个头,依稀能够辨认是一朵半掩娇容的晚香花。
殷瀼抿着手中的细线,叹了口气,脑中乱糟糟的,往素软缎上扎了一针,却一不小心刺到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从柔白的指尖迅速渗出,凝结成一粒小小的红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