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六十年,沈墨轲并没有枉涨了这些年岁。
他自然知道没有人能够没有改变。更何况是被魔王申戈拖入魔界的苏琊?
况且,苏琊所说对沈墨轲来说也并不是意外,早在一开始沈墨轲便猜到了一二。但脑内的猜测于言出的事实相比,还是有所不同。
事实摆在眼前,心痛是必然的,然而在胸口中翻涌的情感却并不只有悲切。在心痛之余,杂糅在其中的还有放下沉甸甸大石的轻松。
苏琊愿意对他敞开胸怀。这又何尝不是幸事呢?
他终是也给了他机会,让他有机会,也像他对他一般敬他爱他。
日转星移。
纵使雪谛听的动作已是神速,可当他们二人到达目的地时,天色也已全暗。经过一日的长途跋涉,沈墨轲感到了疲惫不堪,但他在看见雪谛听以阵法唤出天境之泉时,还是忍不住惊叹出声。
深蓝色的夜幕本就缀满了无数繁星,天河的光带也在视野中流转。但是在雪谛听的召唤下,忽有千万光华在夜幕中绽放,粉红色、淡绿色、天蓝色的光芒舞动,最终纷繁落下,汇聚成了地面上的一滩光影。
而这光华所落之处,竟在这美景中凝成了一汪小小的温泉。在极地之中,这一池水并无半分蒸腾之气,也没有任何要凝结的迹象,看上去就像是及其普通的的湖水,它的湖面上倒影着繁星,湖面被吹来的风拂出了波光粼粼。
沈墨轲讶于这绝世美景。而苏琊也没有半分打扰的意思,他只是用法阵挡住了夜晚呼啸而来携着碎冰的风。
雪谛听小山般高大的身躯绕着两人与天泉盘了下来,闭上了三眼,留下了空间,挡住了风雪。
苏琊站在沈墨轲身后,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过了多久,沈墨轲才终于回过身来望着苏琊。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星空下,颜色稍稍显得暗了一些,但仍是澄澈明亮得纯净胜雪。
那双如坠落的星般的眼眸望着苏琊。苏琊便明了了,他点了点头,低声询问道“准备好了么?”
“嗯。”沈墨轲颔首道,“你先下去等我吧。”
沈墨轲昨日已经与苏琊说明初步解除封印的步骤。苏琊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多,只是要替沈墨轲按照固定的脉络运气便可。
但是由于在运气之前,沈墨轲有许多其他的事先准备需要做。他便和苏琊说好了,让苏琊先泡着,待他给出信号了,再替他运气。
除此之外,沈墨轲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苏琊必须要覆上双目,不然一切免谈。
“好。”苏琊当时便应道。
话毕,苏琊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段黑布条,然后打了几个响指,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物、束发的发冠,便全部自发解开,自己叠好,然后飞到了雪谛听的身上。
浑身赤裸的苏琊并没有半分的扭捏,身上也并未有因这寒冷的冬夜而瑟瑟发动的迹象。
苏琊的黑发如瀑,墨瞳如渊,肌白若雪,他姣好的脸与眉眼,在夜空与繁星璀璨的照耀下,像是雪之圣地中诞生的神明。
苏琊微微的低头,深深的看着沈墨轲。苏琊的身材并没有穿着衣服时看得那样劲瘦,此时全裸,却看得出来有肩有肉,胸肌之上有着两粒殷虹。
然而,即使苏琊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前,脸上除了沉默与等待之外没有其他的神色,沈墨轲还是莫名的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不过沈墨轲此刻,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垂眼逃避……怕是一低头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你先下去泡着吧。”
但沈墨轲也不敢看苏琊的眼,那双眼里的藏有的情感太多,沈墨轲不敢正视,怕是只看一眼自己便会陷落。
因此沈墨轲只能偏移视线盯着苏琊光洁的额,可即使是这样,却也还是逃不掉苏琊眼中的光。
沈墨轲的嗓子不可抑制的有些哑,他重复地催促道,“你先下去泡着吧。我替你系。”
苏琊道“好。”
苏琊的头发很滑,但是这也并不能够难倒沈墨轲。他在勉强替苏琊系上蒙住双眼的袋子之后,往带子上落了一个简单的“不能散开”的诀。
而后沈墨轲便开始更衣。衣物除毕,沈墨轲也同样变得浑身赤裸。
沈墨轲的身材也非常的出众,身体颀长,肩宽腰瘦,肌肉的形状也匀称好看,但他锁骨之上的深陷,却像两个倒扣的小碗,白肌和细骨相称,好看的不可方物。
沈墨轲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坦诚。没有任何人见过他成年后的胴体,包括苏琊。或许四十年前他们本该水到渠成,四十年后的如今,虽然沈墨轲也不曾不想。但是他们之间,还有一道坎……
原本沈墨轲不想让苏琊见到他的身体,是因为不想让他凭空多出许多担忧与伤心,现经刚才一谈,沈墨轲更是不能让他看到此时的自己。
夜空之下,沈墨轲长身玉立,甚是赏心悦目,白皙的皮肤在夜空繁星与雪辉的映照下更是漂亮的仿若现世中的冰肌玉骨。
然而,那必须忽略一条条密布其上的符文。
那黑色的符文字小如蚁,整齐排列,一道一道的在沈墨轲的身上布下让人眼花缭乱的符咒。
——那是沈墨轲被扣押在藏宝阁时留下的封印。
他的修为太高了,纵使那时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但那一直坚守的“活下去”的言灵大约是受了岁月的影响,竟然固守于身,而立他于不死。自杀无用,他杀更是不行。
但池海凡并不想他活着,毕竟他的存活就意味着可能存在的变数。于是池海凡便想出了这样的通过削减修为,来削弱言灵灵力的方法。
虽然最终池海凡的计划失败了,但沈墨轲的身上却也留下了这样的封印。
所幸当初沈墨轲为了不让沈墨辙担心,他裸露在外的双手一直由纱布所覆,纨衣上也一直暗绣着隐藏符咒的符文。
沈墨轲从药袋中拿出了丹药服下。而后躺在了雪地之中。
他需要用雪的冰冷来暂时延缓经脉中灵气的流动,从而让符文的威力稍稍削减,而后配合着天泉,以药力作辅助从而将一部分的封印瓦解。
虽然有着雪谛听挡住了风雪,但此地还是天寒地冻,沈墨轲不过一会儿就冻得嘴唇发紫,不过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躺在了雪中。
可能是由于寒冷冻结了思考能力,沈墨轲并没有发现原先三只眼睛都闭着的雪谛听,它额上的那只“天目”睁开了一条缝。而天泉之中本该无法视物的苏琊,在沈墨轲看不见的地方,浑身一震,紧紧地握起了双拳。
感受到了体内的灵力达到冻结的临界后,沈墨轲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但他却也没有即刻前往灵泉,而是拿着恰才准备好的银针扎入了自己的哑穴。
气力拿捏的正好,半刻之后才起效。
天泉池中,沈墨轲走到了苏琊身前。苏琊也早就知道沈墨轲的到来,不仅是通过雪谛听的“天目”所视,更是在静夜耳畔脚踩在雪地上的吱呀声,入水游波的水声,还有靠近自己的彻骨寒气。
沈墨轲用手捏了捏苏琊的掌心示意自己的到来。
“我来了。”大约是由于寒气入体,沈墨轲此时说话的声音比其他时候更加的虚弱、更加的无力。但是他知道苏琊能理解。
“嗯。”苏琊道。
沈墨轲在水中缓缓转身,在苏琊面前坐下“麻烦了。”
面对沈墨轲的致谢,苏琊没有回应。但他的那双大手却覆上了沈墨轲的肩。苏琊的手掌因在温泉之中浸泡许久,已是温热,再与沈墨轲没入雪地的身体相比更是显得炙热的可怕。
苏琊的手先是扣住了他的双肩。而后手掌却是向下覆住了他背后的蝴蝶骨,接着双手的拇指顺着脊梁顺延而下。其余的手指便是扣住了沈墨轲的腰身。
“……”
既然神识之域已明,那么看清楚眼前人的经络走向并不是难事。但苏琊此时却像是看不见似的,用他的双手在一寸寸的丈量他的后背。
眼见封穴的时间就要到,沈墨轲也再难以忍受这奇怪的氛围,沈墨轲低声催促道“快开始吧。不然药效要过了。”
“好吧。”苏琊道,只是声音低哑的让沈墨轲有些认不得。
苏琊的手再次顺着尾椎向上,只不过这次和顺纯厚的灵气缓缓的输入沈墨轲体内。
沈墨轲体内的气息却与之相反,即使在天泉的辅助下,也是激荡不已,甚至有蛮横冲撞之感。若不是提前封住了哑穴,怕是很难忍受这比蜕皮挫骨还要难过的痛苦。
苏琊的气在沈墨轲的体内运行一寸,他所需要忍耐的痛苦就要加重十分。如今哑穴被点,沈墨轲说不出任何话,无论如何喊叫都发不出任何声响。但这一点却是沈墨轲想要的,因为他再不必忍耐,若是疼痛便是可以大声呼出来,反正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一星半点的声响。
沈墨轲所要担心的,只不过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粗重的呼吸,以及偶尔阻断呼吸的大口的喘息声会不会影响苏琊。不过在寻常人看来,喘息在去封印时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这么强的禁制祛除时怎么可能不带一丝痛苦呢。
只要苏琊见不到就好了。沈墨轲想。
而苏琊也的确在见到沈墨轲第一次无声的呻吟时,就让雪谛听把眼睛合上了。有些事情,的确是现在的他不能再看下去的。
他怕再看见此时沈墨轲的模样,会忍不住让沈琼把池海凡那个畜生给立刻撕成碎片。
但他不能那么做,如果单单只是杀了池海凡,未免太便宜他了。池海凡施加于沈墨轲身上的不义,他自然是要池海凡百倍偿还。
但是,对于如何惩罚池海凡,苏琊突然觉得原来的计划,还是有点太过仁慈。
第9章 月牙馄饨
虽然苏琊能够视空间于无物,有着转瞬往来千里的阵法,但两人在天泉疗伤时还是选择居住在了北国。原因么,自然是乍暖乍寒不利于身体的调养。毕竟自沈墨轲开始解除封印起,他也没有那样多余的力气去适应不同的气候了。
现如今沈墨轲每日清醒的时间都不多。
两人每日的子夜时分前往天泉洗髓,沈墨轲要忍耐那一日日愈发疼痛的、宛若灼魂挫骨的痛整整半个时辰。在那样的情况下,沈墨轲光是保持着神志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每日的洗髓结束,沈墨轲都是被苏琊抱着回的住处。安眠诀一落就是一整天,只有到晚上苏琊才会把沈墨轲叫起来吃些东西,而后又再度前往灵泉。如此循环往复,过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这解除封印的第一步才算真正结束。
“啊,沈公子,您醒了。”沈墨轲走进了小客栈堂内,在堂内的老板娘听到脚步声,回头招呼道,“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此番苏琊与沈墨轲是借住在北国边陲的一个小客栈内。老板年轻时是靠打猎为生的猎户,老了之后,老两口便在边陲处开了个客栈,给要进入雪原的猎户们一个暂时的栖居之所。
不过沈墨轲出了第一日入住的时候见过这两位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们打过照面。
他们在这住了四十九天,他在之后从未露过脸……沈墨轲不知道苏琊和他们是如何解释的,沈墨轲只能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是的,托您的福。”
“您找苏公子吗?”老板娘道,“他在后厨呢。您在这里坐一会儿,他马上就回来了。”
老板娘的明察秋毫让沈墨轲不由得有些微哂。
洗髓于三日前结束,沈墨轲也就这样昏睡了三日。但沈墨轲此番一觉醒来却没有在枕边见到苏琊。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影,这才合衣出门。没有想到,苏琊不在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他此刻在后厨。
这些日子以来沈墨轲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沈墨轲也没有忘记苏琊每日都会督促他用些餐点。那个时候沈墨轲根本无暇去思考食物从而来。现在来看,恐怕他这些天吃的东西都是出自苏琊之手……
沈墨轲在幼时于沈府便被教育着君子远庖厨,长大了之后修仙辟谷也更是没有想过下厨。
没想到,没想到。
沈墨轲正思忖着苏琊下厨是怎样的一幅光景,主人公便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玄色的衣袍,带着墨色的发冠。若是只看脖子以上的部分,苏琊还是那样的芝兰玉树。但若是看到了脖子以下,就是另一种感觉了。沈墨轲看的发愣。
苏琊的袖子被他束了起来,露出了两支白玉似的胳膊。不过,此刻的房内炉火烧得正旺,露出胳膊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真正吸引沈墨轲目光的是苏琊手中端着的木盆。苏琊一手拿着木勺搅拌,一手托着木盆的模样,竟然毫无违和感。望着这样的苏琊,沈墨轲竟然从内心底油然而生了一种“娶了贤惠媳妇儿”的欣慰感。
“墨轲,你醒了?”苏琊笑盈盈地问道,完全没有半分扭捏,十分自然地同先前一样边拌着手中的东西,一边向沈墨轲走来。“怎么自己就下来了呢。可是身体无碍了?”
“嗯。”沈墨轲愣愣地点了点头,显然还是没有从先前的冲击中缓和过来。
“你这是?”沈墨轲问道。
“在和秦婶学做月牙馄饨呢。”苏琊走到了沈墨轲身边,将木盆子放在了桌子上,道“秦婶说今天是小雪。在他们这里小雪落雪是祥兆,是要做月牙馄饨吃的。”
“中州商州宿州都没有这样的食物,我便想着和秦婶学学,做一份给你吃。”
苏琊这话说的如此自然,沈墨轲却已经瞪大了双眼,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
“不、不是……”沈墨轲已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你这,这……”
不是应该君子远庖厨?何况都已修仙辟谷……做这有什么意义?沈墨轲想要好好问问苏琊,但这些话当面说又不合适。
好在秦婶很快地就把话语转向了另一个话题“而且恰逢沈公子大病初愈,吃点月牙馄饨补补身子,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沈墨轲眨了眨眼,看着秦婶,而这时他才看清楚这位老板娘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