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耳尖微微泛红,接过衣服瞪他一眼“你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哎,先别急。”
司徒凛道“我想,反正咱们按兵不动按了许久也没个进展,今天不妨随我去个好地方?”
云濯翻眼望他“去什么好地方?”
司徒凛对他一笑“随我来便是。”
二人鬼鬼祟祟翻窗而出,云濯被司徒凛带着去了九淼东边一处名为“玄机”的高阁。
此阁朱墙青瓦,飞檐上翘,是九淼一处不得擅入的庄严之所,故先前二人年少时从未来过。而今一入,但见其内地方不算宽敞,墙壁之上除过几处小窗,便是整齐排布的木制暗格,自高处向下密密麻麻次第而开,似是九淼的一处储藏之所。
闲逛一圈按捺不住好奇,云濯伸出手指敲了敲最上面的那方木格“我说凛兄,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当年搞这么神秘不让人进,是藏了你们多少宝贝?”
司徒凛道“未必皆算是宝贝,这些格里是历代掌门及其道侣之遗物。”
“遗物?”
云濯动作稍滞,将那些木格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瞧见不少熟悉的名字,恍然道“所以此地算是你九淼的拜祭祠堂?”
司徒凛点点头“差不多吧,自炎离魔尊起,每位掌门及其道侣均可在此留下一物,以诫后人与供祭拜瞻仰。”
“这样?”
云濯咂咂舌“可按我家规矩,家主是可留训留物的,但家主夫人只得留个牌位,到你们这儿,为何连带着掌门的道侣也能留东西?”
司徒凛看他一眼“怎么,届时这儿有你一块格子还不乐意了?”
“这倒没有,觉得奇怪罢了。”
云濯摆摆手,朝他一比划“所以你今日将我叫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告诉我届时这有块格子能留遗物?”
“自然不止。”
司徒凛道“你可知你手边格子里放的是谁的遗物。”
云濯闻言,白了一眼那木格,其上雕镂红莲之纹,下书“顾冥”,理所应当道“嗯,不就是你们九淼的顾祖师?”
司徒凛又道“那你可知,当年正是因顾前辈的道侣之名亦不亚于其,最后却隐姓埋名与之建立九淼应对南诏,守蜀地平安,实为功不可没。故而我派才会有此一规,有此一阁。”
“这么厉害?”
云濯看了看眼前那格子旁边的木格,其上光洁非常,未书姓名,唯留着一方不起眼的墨色鹰纹,运笔利落,似有北地之风。
他诧异道“没写名姓?怪神神秘秘的,可我怎没听说炎离魔尊娶过什么江湖闻名功不可没的侠女啊?”
司徒凛未作言语,伸手拉开那木格,其内空空如也,只留着个方形的积灰印子。
“此处曾放过一物。”
他一字一顿道“便是那本扰你思绪许久的《机关ji,ng论》。”
什么?!
机关ji,ng论?!
云濯诧异地望向那处印子,不可置信道“什么意思?你是说,顾前辈的道侣是……”
司徒凛点点头,伸手指了指一旁纹着红莲的木格“且拉开看看。”
云濯闻言,犹疑着抬手拉过那木格,但见当中所搁乃是一方卷轴。他又道声叨扰,小心翼翼将之展开,竟是幅丹青墨画。
——那画上远山如黛,云飞雾卷,中有二人策马相携,一人赤袍之上纹饰银莲,眼含笑意,面容温润,腕间一道曼陀罗印猩红如血,乃炎离魔尊顾冥;另一人黑衣墨发,肩上停着一只机关黑鹰,一双眼瞳凝望面前之人,当中霜雪微霁,正是千机妙手陈琛。
云濯一怔,旋即想起曾于祖辈和白暮生处听来的诸多传说。
——机关术之祖陈琛,原乃前朝皇室第十六子,天资聪颖xi,ng甚孤僻,其母妃曾为偃师弟子,岂知竟因通晓偃术而遭前朝昏君赐死。后当朝先帝带兵讨伐,一举立国,诸多前朝臣子与皇室宗亲或死或降,然唯不见此人之踪迹,又曾于北境之地见一支神秘机关部队,故众人皆言其是贼心未死,意欲复国。怎料待归离鬼气事发,前朝乱臣与外邦勾连的内忧外患之时,其竟率机关神兵从天而降,与五侠里应外合平去诸乱,而后又在其余众人功成名就时翩然离去不知所踪,归隐于江湖。
当年听闻此说时,云濯感触未深,只觉陈琛妙手虽无双,但所怀正义之间亦有些恣意妄为的私仇意味,生父杀他生母,他必也恨极昏君,恨极乱世,是故当时随心而动出手相帮,后又随意而行归隐江湖。而现在看来,既陈琛早与顾冥相识,而后又隐姓埋名和之同归九淼,那只怕他当年所做,还远不止此一役。
凝望那画卷,其上二人虽皆为男子,却是风华无双,般配非常,云濯甚觉耀目之余,又感恍如隔世。
“我竟不知,顾前辈之道侣乃是陈前辈。”
沉默须臾,他喃喃道“我亦不知,这九淼乃是他二人……”
司徒凛点头上前,拍拍云濯的肩膀“当年南诏所翻风浪远甚今日,机关术与鬼道亦因乃前朝所留而被列为‘妖术’。可陈前辈与顾前辈却并未以之兴兵复辟,反是借此护了一方苍生之平安,甚至,还算于数百年后救了当初心xi,ng颓然的你之xi,ng命。”
须臾,他又道:“世人总说什么正邪善恶,好像修了点旁门左道之人就永远在那些正道玄门弟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在我看来,这兵刃和武学的威力可大可小,却并无善恶之分,若硬要论其正邪,也唯是所执者的本心引之。当年陈前辈留下此书之时,或也曾犹豫会有陶青绀之流借其大翻风浪,但若他得以知晓那剩余半本书册亦能让你我今日有机会并立于此,我想他大约并不会后悔。”
余音落时,云濯如梦初醒般回望司徒凛,那房里窗格未开,却有微风自上而来,手中画卷也跟着微微颤动,似冥冥之中携着二百年前的两人之愿至而今阁中,是感应亦是眷顾。
是啊……
武学道术本无善恶之分,只要世间傲骨甚于卑劣,丹心多过j,i,an佞,那代代相传一脉而承,不论当年的顾冥陈琛,现在的司徒凛云濯,亦或是多年后的诸人,就皆不会让别有居心者祸乱天下,y谋得逞。
沉吟须臾似有所感,他怔怔道“你早知道这些么……”
“算不上早。”
司徒凛摇摇头“我任掌门之后一心扑在炎殿南诏与当年归离潭之事上,也是遇到你前不久才入阁发现此事,才知那本书册原是曾被一任九淼门主予了妖狼一族,又在思返山洞中得知苍灼正是那族后裔的。”
云濯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深觉缘分这事玄妙到可怕“这么说来,那《机关ji,ng论》还真的无论如何都……”
“无论如何都得寻回来。”
司徒凛抱臂倏然一笑,面上又恢复悠然神色“其实我这些天还在想,届时该给自己的格子里留个什么,结果今儿早上听你一嘀咕,倒有了个主意。”
云濯挑眉“嗯?”
司徒凛道“与陶青绀一战,你我若能寻回那《机关ji,ng论》,也算兜兜转转物归原主。不如就劳烦天狼君再将之合一放于阁中,让某沾沾你的光吧。”
云濯回头白他一眼,语气却稍缓和“魔尊大人,你挺会捡便宜偷懒。”
“哎,过奖过奖。”
司徒凛将人一揽,指了指那画卷“不过呢,从他俩到咱俩,这可真真是机缘百转妙不可言,怎么也得向先祖意思意思不是?”
这次,云濯难得没再噎他,沉默须臾任微风拂过一室静谧,终朗然颔首“好。”
语罢,窗内二人相视一笑,窗外事态飘摇风雨如晦,自此剑所指志所向,皆已无惧无畏。
第六十四章 归离怨 其一
不日后清晨,陶青绀处虽仍无甚动静,段昭英倒率先协着三位少年匆匆来访九淼闲幽斋。
但见那在望泉镇中重伤的道士经一番修养已伤势大好,此刻虽是翻墙溜院走了点捷径,却仍发冠高束,道袍翩翩,如昔日无恙时般端得一副沉稳面容。
只不过,来时大约因对苍灼一事有所耳闻,双眉仍微皱。直待到被小七小十请进室内,瞧见某位“重伤卧病”的人有说有笑全然没事,还和青丝成雪的云濯边拉拉扯扯边迎上四人,道士终是神色微变,面上陡然浮出丝嫌弃意味。
然须臾思量,许又念起了近来人人皆知的江湖消息,见怪不怪轻嗤一声“哎,道爷早说看你俩不对,结果这一路过来一路听着消息,还真是一朝受伤月余不见,这就成对断袖了?”
此语意为调侃却分外直白,想起段昭英昔日便对他俩的关系有点看不过眼,云濯见好就收,抽手而出,挠头不语。
而一边的司徒凛却似脸皮比他厚些,毫不觉有异般微微一笑,大方点头承认:“嗯,反正月余不见,我这只白捡来的暖手炉,已是要跟定某一辈子了。”
语罢,就见剩下仨小子也皆神色微变,司徒泠摇头欲言又止,宁攸稍惊之余捂嘴不语,白晓则干脆三两步蹦到云濯怀里,笑吟吟道“断袖不断袖又怎样?我看千玄哥和如止哥经历了这么患难,本来就心有灵犀般配非常嘛!若千玄哥哪日娶了个姑娘,我还会觉得奇怪哩!”
“哎,你什么意思?”
少年这后半句话听得云濯眼皮一跳,伸手弹弹小子额头“这是也像那江湖小报般,嘲我没拉过姑娘手就先跟男人成亲了是不?”
“哪敢哪敢。”
白晓“噗嗤”一笑,意犹未尽道“不过千玄哥,你还真没拉过姑娘的手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无意言语正让调侃者抓住把柄,偏偏还整了个自损三百,云濯面上有点挂不住,顺手怼人一下“念在我当年就过你的份儿上,给你千玄哥留点面子行不?!”
“好好好,没问题。”
见人急眼赶紧顺坡下驴,白晓憋笑之余连连点头,不作言语。
久别重逢终又作调侃揶揄,一大一小的惊乍之态倒教司徒凛也看得唇角微扬,片刻后抬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小十给四人上茶,继而有所思般望向段昭英“说来,自望泉一战后波折颇多,想来道长虽人事不省,我俩走后应也能道听途说了解下些许,那此番前来九淼怕不只是为了叙旧和调侃在下吧?”
“啧。”
段昭英咂咂舌,抽开椅子依言落座“这话说的,道爷我当然不是会千里迢迢来关心你俩断袖不断袖的人,之所以这会儿前来,还不是因为武陵那边出事了。”
“武陵?”
虽是被大哥一气之下扫地出了门,但听闻自家出事,云濯仍心下一滞“怎么回事?”
段昭英朝身后三个小少年抬头一叹“唉,个中经过我也没全弄明白,你们先给他俩讲讲吧。”
白晓在云濯怀里抬起头来,糯糯嗓音略带急切“千玄哥,那日我不是依你之命回武陵搬救兵了么?可云家主心有所魇,在空谷阁中闭门不出数日,连面都没与我见便打点车马去了无定观。我束手无策心下焦急,只得央着司徒子寒和宁攸同我一道去求白泽君相助。”
“你们果然是去求我二哥了。”
想到昔日与小少年分别前的记忆,云濯心中有所思量。可现在环顾周遭并未见云辰前来,四人又姗姗来迟,他略一皱眉“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难道当时他没答应?”
司徒泠摇摇头“不,闻你与我兄长有难,白泽君当时是答应了的。只是顾念段道长伤势又闻苍灼已除,便决定先缓几天再来寻你们。岂知这一缓不得了,后来武陵那儿也出了岔子。”
“岔子?”
想来陶青绀和苍灼这边的祸事都被自己兜着,武陵那边也算与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司徒凛略一思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忙试探道“难不成是鬼王墨曜……”
段昭英点点头“不错,当时方值我在白泽君调养下伤势恢复了十之七八,正欲寻一日与之前往明心台看看我师兄尸首除祟之况。岂料祸事陡生消息又至,竟是那鬼王鬼女肆无忌惮卷土重来,一举打伤数位云家弟子,劫走了我师兄之尸。”
云濯一惊“什么?他们竟还敢回来再度劫尸?”
段昭英道“嗯,当时听闻这消息,我与白泽君匆忙前往,却正好看到那二人劫尸欲归。道爷脾气暴,一语不合便要交手,可白泽君却在看到那鬼女之时神色一滞,又在听闻鬼王一句话后怔愣当场,旋即运着轻功追他们而去了。”
“……追他们而去?”
闻此言,云濯与司徒凛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凝重。
——当初自鬼瞳幻境中归来,他二人只顾调查宁雁那条线索,却忘了告知云辰在那幻境中看到的缘由始末。想来这一朝眼见昔日结义小妹成了祸乱杀人的鬼女,云辰必是心绪不宁,这才冲动去追,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段昭英一叹气“是啊,不知为何,一向温文儒雅的白泽君竟在听了那鬼王言语后神色大变,极为激动,简直如同换了个人。我当即提剑也要去拦他,可惜伤没好全又急火攻心,晕倒当场,待醒来时白泽君已不见踪影,是万事皆晚。我思来想去也无果,这才只能带着白晓他们前来九淼找你们。”
“不知所踪么……想来是也已被鬼王鬼女劫走了。”
闻言神色一沉,司徒凛又忖道“那依你所言,可还记得鬼王当时说的话是什么。”
“我离得远,并没听清。”
段昭英摇摇头“但按他口型来看,那句话不长,应不过两三字而已。”
“啊?什么跟什么?!”
旁听半晌,云濯在桌前直按额头“两三字的一句话,就能把我二哥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