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继续拿勺摆弄着碗里的粥,望着他的一双眼睛睁得圆圆“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云濯。”
云濯看着小少年,眼底隐有一丝笑意“碧空白云的云,流水濯濯的濯。江湖上有人叫我‘天狼君’,也有人直接唤我的字‘千玄’。”
“……千玄?”
白未晗眼珠滴溜溜一转,道“那,我叫你千玄哥可好?”
“好啊。”
云濯唇角一扬“我在家里有两个亲哥哥,在江湖上还有个因父辈恩仇而相识的义兄……可从未有过弟弟,倒也挺想听听别人叫我‘哥’的。”
“嘿嘿,那就这么说定了!”
白未晗笑得眯了眼,又道“本来还觉得有人占了我的床,又得跟爹爹娘亲睡了,有点儿烦恼呢!现在看来,也挺值嘛!”
“你的,床?”
云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的那张木床,果然并不像是客居之物。
“我家避世隐居,不常来客人的。”
白未晗略不好意思道“所以爹爹捡回了千玄哥,我这房间就得腾出来给你养伤呗。”
“我,我竟不知……”
意识到自己占了眼前少年的小窝,云濯颇有些尴尬,忙道“你,你别急,待我休养伤好便另寻住处去。”
“不行。”
这下白未晗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千玄哥得留下来。”
“啊?”
云濯略诧异。
“嗯,因为,我从小就一直和爹娘生活在这山中。除了那年洛阳,也没去过中原几个地方……”
白未晗支支吾吾,眼里却盈盈闪着光“我,我想让千玄哥带我去中原看看呢!”
“噗,就为这?”
云濯哑然失笑,回头一想,又觉以自己当下背着的这“弑父之名”,怕是中原好些地方也不敢妄去。
他摇摇头道“我不小心闯了祸,就算回中原,也得胆战心惊地回……怕要让你失望。”
“那,那也没关系,我还有别的理由呢!”
见云濯神色略黯,白未晗赶紧攥了攥他的袖子,补充道“我娘亲做饭可好吃了,虽说北地饮食不一定同你们武陵那边口味相合,但没尝一尝就走,简直太可惜了。”
“好好好。”
小团子热情难拒,云濯只得笑着点头。
“还有,还有呢!”
白未晗仍是意犹未尽,小手一伸,“呼啦”拽得手边纸窗半开,伸出食指一指皑皑白雪中的一方小园,兴冲冲道“那园子里,是我爹爹栽的马nai葡萄。再几个月就要熟了,你,你可一定要留下来吃了再走啊!”
第四十七章 天山残梦 其二
“葡萄?”
看着窗外那雪白一片的冰封天地,云濯大为诧异“这地方,这天气,能种葡萄?”
“噗,不相信吧?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白未晗早有预料似的一笑,仰着下巴解释道“我娘亲啊,最喜欢吃葡萄。可次次去那镇上买,委实太远。这不,爹爹就辟了片园子,用法术护持着其内草木,给娘亲种葡萄吃嘛!”
“用,用法术护持?”
云濯听得更加震惊。
寒暑易节,四季更迭,此为天道之常,难以更改。而白暮生何等功力,竟能以法术让一园的葡萄,在这冰天雪地之间结出果子?
他望着白未晗,喃喃道“你爹他,当真只是个密宗修者?”
“密宗修者?那是什么?”
白未晗也听得一愣,皱眉道“我爹爹和娘亲,明明都是狐仙啊。”
……狐仙?
原来如此。
“他是妖啊。”
无忌童言入耳,想起那青年与年龄不符的功力,和相处之间若隐若现的妖气,还有自洛阳城中归来时被司徒凛“一身狐狸味儿”的调侃,云濯心中的疑惑终于解了开。
“哎?哥哥,怎么了么?”
白未晗忙冲他眼前挥挥手“难道你也和爹爹说的某些中原人一样,不喜欢妖?”
“不,我何止不会不喜欢妖,连我自己都是个半妖。”
云濯一笑,摇头道“只怕是白兄当年不知我身份,这才多此一举瞒了我。”
“唔,听不懂。”
白未晗百无聊赖,小手转着木勺又霍霍了几下碗里的稀粥,道“千玄哥还是别说这些了,喝粥喝粥,要不凉了我爹又要骂我了!”
那孩子说完,就晃悠悠舀了点米汤,可惜小手的一举一动甚为生疏,勺子一个不稳,米汤斜斜洒了大半于床褥上。
“哎……”
云濯看着被面上洇开一片的深色,只觉照这么下去,那汤非但喂不进他嘴里,还要被洒掉八成。
“我自己来吧。”
他轻叹一声,勉力伸出两只手,从那小孩手里接过粥碗。
“欸?”
手中空空如也,白未晗挠了挠头“可是,千玄哥你方才不是痛得动都不能动么?”
“再痛,也总得习惯啊。”
云濯舀起勺热乎乎的白粥送进嘴里,背上那道骇人的口子早疼到了麻木,撕心裂肺之后,便只剩了蚁噬般的微麻,一连串动作下来虽难免牵扯到,也不过让他略皱了皱眉。
碗里腾出的水汽迷了视野,他冲着一脸担忧的小狐狸团子轻轻一笑“毕竟,我要快点好起来,才能吃你娘做的菜,才能尝到你家园里的葡萄呀!”
“千玄哥?”
白未晗闻言乍一愣,旋即惊道“你,你不难过了?”
云濯点点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有康复的那一天,我定带你去中原看看这大好河山。”
“好,好好好好。”
白未晗ji啄米似的点点头,眼底泛出喜色来,又伸出根小指在他面前“那千玄哥,咱们可说定了,骗人的是小狗!”
“好,一言为定。”
看着那孩子合不拢嘴的样子,云濯唇角亦勾起浅浅弧度,放下手中的碗勺,伸出右手小指,用力同他勾在一起。
天山的夜很凉,从不比武陵温润之地。
刺骨的风裹挟着凝作冰粒的雪,拍打在纸窗之上,纵屋内已点上了火盆暖炉,云濯仍睡得极不安稳。
焦黑的炭火,燃灼出“噼啪”的爆裂之声,凌乱的回忆渗入不安的梦境,却反反复复皆是那几处场景,愈陷愈深,直到锥心蚀骨。
“二少,三少!南诏那边,出事了!”
凌霜居里,几名形色狼狈的家仆踉踉跄跄跪倒在前。
“怎么了?”
正抚着琴的云辰指尖乍一顿,食指之上留下浅浅血印。
那家仆低着头“南诏贼子对我国西南边陲之百姓烧杀抢掠,作孽无数,大少爷和陶公子气不过。纠集了各派江湖义士,奇袭他们去了。”
“奇袭?”
坐在椅上的云濯亦气息一滞,忙抬手去扶那家仆“然后呢?成功与否啊?”
“成是成了,那些南诏贼子受伤惨重,可谁知后来,却出事儿了。”
旁边的一名家仆面露悲色,咬牙切齿道“南诏与我国边界,苗疆深处,有方炎毒殿,行的皆是些黑心烂肺,邪门至极的巫蛊术。南诏贼人不知出了什么价钱,竟从那地方买到了蛊虫,混入大少爷他们所居云来城中的饮水之中。那城中已有许多百姓和江湖义士中了毒了!”
“你说什么!”
云辰面露惊色,一弦震颤险断,急道“那蛊可有解药?大哥他情况又如何?”
家仆回道“那解药只有炎毒殿才有。体质稍弱者,中原医术,皆束手无策。而大少爷偏是最早中蛊之人之一。”
云濯眼前一阵晕眩“什么?!那他岂不……”
“二少三少稍安勿躁。”
眼见二人皆露焦急之色,为首的老家仆赶忙也开了口“大少爷功力深厚,虽中蛊却神智仍清,幸还有陶公子在旁,拼了半条命可算连血带rou逼出了蛊虫。命已保住,只是仍昏迷不醒…”
“命保住了,还好,还好……”
云辰长舒一口气,拭了拭染上血珠的手指,又问“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却并不似大少爷吉人天相。”
老家仆忽在阶下垂泪跪地,哀道“那城中百姓共江湖义士,不下五百人皆命在旦夕了。”
刚喘了半口的气息此刻又是一滞,云濯惊道“你说什么,那城中中蛊的,竟有五百人?!”
“大少爷从咱们云家带去的几十名弟子,皆无一幸免!我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
须发半白的老者涕泪纵横,额头在地上重重一磕,声声泣血道“二少三少,那城中已成死地,人人相残,蛊虫遍地。老身斗胆求求二少三少,看在我为云家鞠躬尽瘁几十年的份上,救救他们啊!”
“怎会这样!怎会变成这样的!”
终到达那西南边陲云来城的一刻,云濯不可置信地握紧了手中之剑。
街道石砖之上皆是秽物与黑血,陈旧的赤色渗入缝里,而匍匐瘫倒于其上的,则是一个个被蛊虫啃食,口中只剩下“呜呜”哀叫的将死之人。
有人烂了手,四处求索,却连粮食饮水也拿不起,有人烂了脚,身体蹭在灰尘瓦砾之上,却寸步难行。
更有甚者,面庞被蛊虫啃食殆尽,脓血汩汩,仅剩的皮rou亦作赤黑交加的一片,唯森森髅骨之上,堪堪黏垂着圆滚滚的眼珠,却又于颠簸之际陡然“噼啪”砸在尘土满布的街上,被另些挪着步子的半死之人,一脚踩成了团模糊的血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