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须臾,他渐被擦过身畔的寒风吹得缓过点儿神,伸手抓住身边一名家仆,喃喃道“离兄和我二哥,到底怎么回事?”
家仆面露难色“这,三少爷,我是今天才来的,离公子为何入内,我也实在不知道啊……”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不过,不过……半日前,离公子的师弟匆匆赶到,已入林中搜寻,或许,或许能找到人也说不定……”
什么?
……凛兄?也赶来了?
难道这便是他未去洛阳的原因……
云濯一怔,思量片刻扬剑撑地,支起身子朝林中走去。
岂知,几步尚未出,就又闻那林中脚步声一片,数名九淼打扮的弟子自未散去的重重鬼气间踉跄而来。当中一人紫衣黯然,神色狼狈,每走一步都是吊着口气般的艰难,撑着行至雾气边沿,失了力道般双膝一软,半跪于地。
“凛兄?!”
旦夕惊变,故人竟皆成此等模样,云濯赶忙上前去扶“里面怎么样了?离兄他怎么……”
司徒凛摇了摇头,缓缓展开攥了许久的右手。
——掌心一颗染血黑曜泛着冷光,是离彻昔日抹额上的饰物。
云濯双目陡睁“难道……”
司徒凛吊着一口气撑住身子,五指却攥得更紧,直到在他衣袍之上掐出褶皱印痕“我的鬼瞳感应不到他的气息……师兄,已经死了。”
第二十三章 潭中乱 其二
“你,你说什么?”
字字入耳,皆如五雷灌顶,想起那方刚刚被选为下任魔尊的玄衣少年竟于此变中身死,云濯一怔如何也不敢相信“离兄,离兄他,怎可能……”
“他,死了。”
司徒凛颓然一叹“除过潭底,那潭周遭,我都看遍了……可如何也找不到师兄气息。”
他低下头来,牙关咬出血丝“云二公子和其他受伤之人都在,可唯独没有他。若他真在潭底,若他真在……那百年鬼气积怨这许久,怕也根本无力胜天,吞得连骨头不剩了。”
“凛兄……”
闻人话至此处,字字句句皆是最坏结果。纵是云濯这般与离彻半生不熟之人,心中都已凉透,更诓论与其自幼相识的司徒凛。怔愣片刻,只得喃喃两字,却也知此刻,何等安慰言语皆为徒劳。
他只能半跪在那人身边,双手颤抖欲将之扶起。可也正在这时,方才发现,面前之人发髻全散,外衫破烂,两只手臂上全是不深不浅的口子,连双眼眼角亦隐隐留着干涸血渍,显然是方才一番苦寻,过度使用灵力所致。
“凛兄,你!”
知他心急,却不知已急成这般不要命之态,云濯见他双目无神,仍兀自沉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看得心中亦是一痛,忙将人双肩扳过“离兄失踪,你,你也不要命了?!”
司徒凛颓然摇头“我……”
“你给我醒醒啊!”
云濯晃了晃他的肩“现在出了这么大事,还不是让你没头苍蝇般作践自己的时候!”
被这么一吼,狼狈不堪的紫衣少年似终缓过点神来,眼珠转了小半圈定定望着云濯,嘴巴张张合合了半晌,却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云濯将脸埋入那人颈旁,想起方才石台上那猩红的血,与自己兄长被抬走时的惨然伤势。一时鼻酸,强忍住泪水“从小被兄长罩着长大,如今却遭此横祸,至亲生死未卜,一时手足无措。你我,皆是一样啊。”
“皆是,一样……”
温热shi意啪嗒啪嗒落在肩上,须臾之间,司徒凛似被那泪液所烫,空洞眼中渐行恢复几丝神采,缓缓伸出双手回抱住云濯。
春日微风,带着些微冷意刮过二人身侧,虽然周举目无亲,但好在还有彼此相互取暖。
他怔愣片刻,深吸口气,在一片窸窣声中拍了拍对面人的肩膀,低声道“别哭,你二哥和师兄不在,至少我还在。”
言语入耳,心里眼里的一片shi冷之间终于迎来半分温暖,云濯深吸一口气,再度抬头。
也正是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马鸣,林外又走进数人,显然也是听闻消息便风尘仆仆而来。
最前方二人,皆是道士打扮,一人腰佩长剑,发冠高束,立姿端正,清冷眉眼间此刻亦多三分焦急;另一人则稍显年幼,鬓发也只用木簪绾了个髻子,神色肃穆地跟在前面那人身后。
这是,清洛道长和段道长?
一见此二人,云濯心中更沉三分,长安之地离归离潭路途甚远,他们既前来,想必是这鬼气一事已轰动了仙门五派。
“云小公子,司徒公子,你们怎在此?”
江湖之上,谁人不知清洛道长与出事那两位义结金兰情意甚笃,此刻急急破开围观众人,直奔林前两个毛头小子“宇矜和烨白呢?”
云濯一叹“潭中鬼气溃散,现在二哥受了重伤已被带走医治,而离兄,离兄他……”
至此,又言语一哽,忽对那残忍的宣告心生了犹豫。
“宇矜?宇矜到底怎么了?”
欲言又止最让人心焦,清洛三两步上前,拉起那不吭声的少年。
“凛兄说,方才他用鬼瞳感应不到离兄的气息了。”
眼见瞒不过,云濯只能冲着他摇摇头“离兄怕是已经……”
“你说什么,你说宇矜死了?”
道士一路而来,本是声色劳顿,可一听此言,语声却径直拔高几度“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宇矜兄之武功于同辈间甚高,怎会因鬼气而遭不测!司徒公子定是担忧过度,这才没察觉到宇矜兄的气息!”
语罢,“噌”地抽出背后长剑,越过他俩向前而去“我,我亲自去找宇矜兄!”
“且慢!”
还不待那道士走出几步,林外又传来一人声音,云濯闻声望去,只见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在众家仆簇拥下急急而至,正是他大哥云华和其友陶青绀。
眉眼端方的云家少主翻身下马,年岁虽尚轻,做派却已有五成的稳重。瞥过自家三弟之时摇头一叹,旋即又镇定着神情对那道士道“我知道长担忧友人安危,心中甚急。可眼下潭中鬼气未散尽,先行者也苦寻无果,还请道长莫要冲动,徒做无用牺牲!”
沉吟片刻,清洛仍不领情,激动道“说得轻巧,宇矜生死未卜,烨白身受重伤,要我如何冷静!”
“好啦,都别吵了。”
云华身后,陶青绀缓缓而来,慢条斯理道“白泽君的伤势我刚刚已探,只是鬼气入体,并无xi,ng命之危。我看当下比之两眼摸黑的寻人,还不如想想那鬼气是因何而散的。”
清洛一甩袖子,叹道“这二百年来多少次祭典都没事,如今偏这一朝出了事,除了无妄之灾,还能是什么?!”
云华也一叹“是啊,按旧例而言,若鬼气溃散,归离潭周遭水源亦应有征兆才是……怎么这次却……”
“等等。”
几人讨论言语入耳,许久未吭声的司徒凛却忽神情一滞,恍如遭雷击般瞪大了双眼。
他站起身来看向云华“云公子,你,你说什么?水源,征兆?”
寂静须臾,忽又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回头看向那林深处的水潭,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不,不是毫无征兆……李,李鸢儿,河道,鬼气!”
……李鸢儿?
这话入耳,旁人听得半知半解,云濯却霎时反应过来,身形随着那人狠狠一滞,仿若径直被扔入冰窟。
他摇头不可置信道“凛兄,难道……”
难道,那小村里的河道,和归离潭是同出一源……
――云濯,我近日回想此妖患之来龙去脉,倒有一事不明。
――你说,这一连串诡事的起因,不就是李鸢儿的冤魂遭了鬼气,好好投胎不成,倒成了个不人不鬼的妖物嘛!
可这鬼气又不是萝卜白菜谁家都有……却是哪来的呢?
几日前,小村里调笑般的对话犹在耳边回响,却让云濯的心越来越沉。
难道,李鸢儿魂灵化鬼的原因,正是归离潭的鬼气溃散,因由水源波及到了那村的河道?!
怎,怎会是这样的?!怎会这样的……
方才刚刚寻回的一丝温暖,瞬间散个无影无踪,云濯心中如坠冰窟“那,那我们岂不是……”
岂不是,明明有机会阻止这场悲剧……
司徒凛一声苦笑“当时,我明明对此事存了疑的,明明存了疑的……”
语罢,又摇头哽咽道“我,是害死师兄的罪人。”
“我也难辞其咎。”
云濯浑浑噩噩耷拉下脑袋“……是我岔开了这个话题。”
片刻僵持,两人皆是心沉谷底,神态如失了三魂七魄,颓然一跪。云华皱眉一瞥,见状不对,忙沉声问“三弟,你们在说什么?那鬼气溃散果真有预兆?既然有异,为何当时不去追查或上报?”
脑中一片空白,云濯闭上了眼“……我们当时并不知。”
“不知什么?!”
此番争执听个大概,清洛终于也按捺不住,将袖袍一扬“不知有异?不知会有此事态?!那你们还知道什么?游玩?喝酒?还是接着捅娄子?!”
“道长,罢了。”
见众人情绪皆愈来愈激动,字字句句皆是指责两个少年。陶青绀赶紧上来打圆场“司徒公子和云小公子是无心之失,如今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道长还请少说两句吧。”
“哎!”
看着地上那自责不已的两人,清洛终只能一声长叹“这些年,宇矜和烨白为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弟弟做了多少事!你们却连,却连……哎!”
言语未罢,欲说又止,摇头拽上段昭英之手,迈步走向一旁。
“罢,方才折腾辛苦,你们也去旁歇息吧。”
见道士走远,陶青绀拍了拍二人的肩“各派掌门长老即将赶来,届时后事交由我们便好。”
言谈已尽,云濯不知自己是如何点头应了是,又如何扶着司徒凛另找了一块石板坐下的,更不知半晌之后,自己是如何同众人一起参见了各派掌门,再说明了事情原委的。
只记得自己回想着那在小村里看着他们直摇头的黑衣少年,那在弟子房前叹气连连却苦笑忍让的沉稳少年,心里满满都是悔意。
而身旁司徒凛更是一言不发,眼眶憋到通红,连一双手也攥得指节发白。
见那人如此,他本想再出言宽慰,可末了末了,却终究一字也说不出口。
是啊,一个师兄身死,一个亲哥重伤,都不好受吧……
而且,还一时囫囵酿成大错,又能再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天意?说这一切与他们的疏忽无关?还是凭空设想一下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如果当初”?
不,并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也许清洛道长的愤怒不无道理,他们真的只会游玩喝酒捅娄子,真的太不成器,真的给兄长们添了太多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