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笑得弯下腰蹲在地上,眼泪都快彪出来了。
这笑声沁着绝望,透着心凉,响在屋中。
宋怡任听得烦躁之极,冲吴铭嚷道“给我闭嘴,这有何可笑?!”
吴铭不理他,仍然笑不停。
正当此时,屋外一声声尖利啼叫响彻上空,白羽雕俯冲到窗台,用厚重的翅膀敲击着窗棂,扰了一室的怪笑。
宋怡任送了口哨出去,白雕听令地飞入屋中,降落在他的右肩之上。
“你不是想问这雕么?”宋焱轻抚宋怡任肩膀上的羽雕,道“这雕不是我的,是他驯养后交于我的,我们便是用这雕互通有无,勾结在一起。”
“该说之话我已说尽,你便好自为之吧。”宋焱再不看他,招呼宋怡任便要转身向门口走去。
还未及门槛,只觉身下一紧,坐在地上的人将他下摆的衣角攒在了手中。
“宋焱,你跟我说句真话,我到底算什么?”吴铭抬起脸,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悲苦“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你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算。”宋焱将衣角收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吴铭如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孤零零地坐于地上。
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犹如死人。
42
陈家宅院已是人满为患。
素服便装的暗杀帮影卫们不但包围了整个院落,连外面也是里三层外三层。
终年阴山背后地处偏远的小村庄里,突然聚集了如此多有头有脸的人让村民们集体都亢奋了,他们哪里见过这阵势,纷纷将手里的农活尽数扔了跑过来围观。
不消半刻,陈家门口便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宋焱一从偏屋出来,院中一干人等便乌压压跪了一大片,后面的村民更是被这排场吓得屁滚尿流,跪的,匍匐的,趴下的……都不知怎么好了,嘴里更是瞎嚷嚷,什么“青天大老爷”“万岁爷”“大宰相”一通胡喊乱叫。
跪在最前面的是陈家一家三口。
宋焱将他们掺起来,柔声道“这阵子承蒙你们悉心照料,实在多有打扰,我这里先行谢过了。”他唤了宋怡任,拿了满满一袋子金叶子揣到陈生的怀里。
陈生哪里敢要,哆哆嗦嗦便又要下跪“大……大人,您这实在太折煞咱们了,能伺候大人便是小人们的福气,这个……实不敢要啊。”
宋焱赶忙阻了他再跪“便就收下吧,一点心意,何足挂齿。”说完蹲了下来,对躲在林嫂身后的小虎子道“我许你的泥鳅一直未给你捉来,下次吧,下次叔叔定当不会食言。”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屁孩此时那股劲好像又回来了,他眼神亮光一闪,笑出了小虎牙“真的?!你敢不敢跟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宋焱伸出小指在面前晃了一晃。
虎子当仁不让地勾了上去,脸上画出个大大灿烂的笑。
一旁的林嫂似乎有所迟疑,耽搁了半天,终是问出了口“大人,吴……吴公子不跟您一起走么?”
宋焱垂下眼帘,未再多言。
站起身,他回头去看这个小小的院落。
石井旁还有半桶水,水舀子就那样随意地搭在木盖上,和吴铭住的北屋檐下筑了一半的燕窝竟然还未完工,母燕急得飞来飞去使劲折腾,角落里的鸡舍又冒出了两颗新蛋,还未来得及取……
一切如昨,人却全非。
往日如烟,皆已消散。
他再无眷恋之色,转身出了门。
门外看热闹的村民早已被影卫驱散得差不多了,此时,一条缰绳送予到三殿下的手中。
缰绳那端是一只黝黑的战马,见到主人兴奋之极,在宋焱身上蹭来蹭去以示思念之情,宋焱拍了拍它,一下子跨坐上去,拉起缰绳快马而去。
待宋焱走远,宋怡任在身旁两个部众耳边低语了一番,这才上马追去。
方才一直点头应诺的两个影卫互相递了个诡异的眼神,便径直向北屋中走去。
来到屋里,吴铭仍是静静地坐于地上,好似院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影卫们不由分说,一人架了一只胳膊把吴铭硬生生往屋外拖去。
从始至终,这个人都毫无反应,任由两人折腾。
刚出门,院子里的林嫂便赶忙迎了上去“两位官爷,这是要把人带哪去啊?”
“这人伺候三殿下有功,我家主上想好好赏赏他,让带了一起走。”其中一位匆匆答道。
“嗨,您看这天色已晚,山路又崎岖难行,要不明个……”林嫂满脸堆笑,但见两人脸色愈发不善,忙改口道“瞧我这臭嘴,反正早晚都是走,便就尽早动身吧,那个……军爷们稍等片刻,我给他装点吃得免得路上饿。”说着,一溜烟跑进屋不知拿了什么出来,猛往吴铭袖兜里塞。
“行了,行了,捣鼓什么呢?!”影卫不耐烦了,搡了林嫂一个踉跄,架了吴铭便往林中而去。
待两人完全消失后,陈生问他媳妇“你给吴兄弟揣什么了?”
“我看他凶多吉少,便放了不少小米和稻米在他身上,”林嫂双手合十,虔诚许愿“老天爷啊,求求您就开开眼吧,保佑他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密林中本就阳光难入,现在连路都看不清了。
脚底下一会是藤蔓树根,一会又是泥坑浅水,难走得要命,两个影卫拖着吴铭行进了半个多时辰,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难平。
其中一个彻底烦了,把他往地上一扔便开始抱怨“大哥,在这儿动手差不多了吧?这人比他娘的死人还沉,可累死老子了。”
这个被叫大哥的也不想管了,松了手道“行,不往深走了,就地动手吧,一会你埋了他。”
说动还真动了,只不过不是去拔刀,而是摸上了吴铭的脸。
“大哥,你别说,这臭小子又白又嫩,长得真是不赖,”这人砸了咂嘴,咽了口唾沫“要不,咱俩先玩玩他?”
“快得了吧,你那命根子不想要了?!”大哥吼得唾沫星子直飞“上次有兄弟那玩意愣是被他给咬下来了,你他娘的全忘了?!别耽搁了,快给我弄死他!!”
被骂的人哼了一声,慢悠悠地去拔刀。
刀未出鞘,一道光影闪出,站在吴铭面前的便人头落了地,头像个球一样滚到了一边,旁边的大哥连反应都未及做出,怒睁着一双眼被一剑透心,拔出的那一瞬间,满腔的热血噗呲一下涌了出来,喷溅了吴铭满脸。
滚热的人血混着腥臭味刺激得吴铭一阵反胃,冲到食管的食物残渣让他爬起来大吐特吐,一直到呕出酸水胃液等奇奇怪怪的液体才算消停。
吐完,他站不起来了,跪在地上一直喘。
一个手绢贴心地递了过去。
顺着这玩意看过去,一个胖墩墩的人形立于身侧,手里的剑正滴滴答答,向下淌着血。
“是你?”吴铭惊异的表情显露无疑。
“真是够放肆的,我好歹是一王爷,什么你你你的。”五皇子宋裕咧嘴一笑“我救了你,连声谢谢也不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铭好像没听见这个王爷的问话。
“陈家那个婆娘有点意思,她给你身上放了米粒让鸟儿吃了一路,若不是这群傻鸟围着你掉的粮食转,这两个王八蛋七拐八拐的,我根本找不到你。”宋裕道。
“我他妈问你为什么在这儿?!”吴铭猛地一跃而起,抓起宋裕的领襟咆哮着,直把他撞到了后面的大树上。
宋裕倒是没再抱怨,反而牵出一丝颇为无奈之笑“还能为什么?你不也是明白的么?所以才这么激动。”
吴铭声音都在抖“我是在问你,我要你说。”
“当然是为了你,”宋裕将吴铭的手甩开“有人让我这个时辰来陈家找你。”
“你说的……是谁?”吴铭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宋裕又像是在问自己。
其实不用问,他心里已经有了这个人的影子。
“知道你在陈家无法自保,宋怡任定然不会放过于你,叫了我来护你周全的人,还能有谁?”宋裕冷笑道。
“他……他不是说,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吗?!”吴铭眼圈都红了,咆哮道“用得着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他要是这假哭的猫就好了,”宋裕苦笑摇头“这样大家都省心了。”
吴铭再也听不下去,扭头便走,被宋裕一把拽了回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他凭什么这么玩我?!凭什么?!”吴铭凶狠地瞪着宋裕,使劲扳他的手“你给我放开,听到了没有?!放开我!!”
宋裕被他扣得生疼也怒了“你个疯子!那里有几十名影卫,还有宋怡任,你既然输了便要认!”
“谁说我输了?!我跟那个臭婊子没完!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弄死他。”吴铭又踢又打,玩命挣扎。
“你杀得死他吗?!别不自量力了,如今的他,连三哥都毫无办法。”宋裕吼道。
“难道他是因为宋怡任才这样?” 吴铭怒目圆睁,狰狞道“那我更要去了,操他妈的……别拦着了我,给我滚!”
宋裕气得一巴掌扇了上去,立时吴铭的脸上便是五指开花,这一下相当之狠,直把他抽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人,一个气喘吁吁,一个愣在当场。
“三哥既然选了宋怡任弃了你,便是有他的理由,无论那是什么这就是结局,你只能认了。”宋裕冲吴铭嚷道“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他决定的事从未变过,走过的路从不回头。”
有情还是无情?
真心还是假意?
无论什么理由,这重要么?
反正……
这个人他已失去了。
走了,便再不会回来。
吴铭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飘着哭音,沁着悲恸,满是不甘。
这一声就那么长长久久地索饶在林中,无法散去。
43
一声撕心之音仿佛从天而降,宋焱的心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当,他猛地回头向远处张望。
那里除了寂寥的天空和阴郁的茂林,再无其他。
欲要收回目光之时,一只灰白的信鸽从林子深处飞出,由远及近落在了宋焱的肩膀之上。
取下信,扫了一眼,宋焱将纸条捏于手中,顷刻便化为粉末随风而逝。
纸沫散去,是一张极为阴霾暗沉的脸。
宋焱叫停了一众随行,自己从马上下来,到了不远处的一颗参天大树下。
不知何时发绳断掉了,黑缎似的长发泻了一身遮挡了大半的面容,也挡住了眼中滔天的愤怒。
宋怡任一同下了马,上前问道“殿下,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