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青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欧阳家的,等有了记忆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为仆。欧阳家是城里的大户,据说朝里有人当官,自然是财大气粗。许是坏事做得太多,欧阳老太爷年近花甲才得了公子欧阳宁,自然当宝贝的供着。于是,渭水南岸的丘异小城里,提起欧阳宁,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骄纵出了少爷脾气,而是纷纷揣测这病秧子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
日青伺候的,就是这主。
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垂着头,随着管家往内院里去。听闻是公子到了念书的年纪,身边刚好缺一个伴读,府上家丁虽多,年纪适宜的,倒只有日青一个。
说的倒是好听,其实不过是看他面目清隽入室做了娈童而已。这种事,时下在有钱的公子哥里很是风靡。
小日青从来都没见过宁少爷,尽管他们已经在同一所宅院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可男人很少有到外面走动的时候,大多是在内宅。除了服侍的小婢,很少有人知道公子究竟是什么样。
于是心慢慢的冷下去,怎样都好,都是无所谓的,他只是个奴才,命运早就将他抛弃。
到了内院,管家敲了敲门,有侍从出来,迎他们进去。
内宅竟出奇的大,景观布置煞是好看,可这哪是欣赏的时候,日青把头垂得更低,手心不自居便已经惊出一层冷汗。绕过几处回廊,这才到了公子门前。敲了敲门,里面微微有些响动,过了很久才有男声应,“进来。”
一路趾高气昂的管家立时换了副嘴脸,恭谨的推门走了进去。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日青虽小,却看得格外通透。想着,迈步进了屋,一股子檀香味扑面而来,他吸了吸鼻子,不敢去看坐在书案后面那人的脸。
或丑,或残暴不堪,已无关紧要,反正自己是欧阳家的仆役,这点,永远无法变更。
“你便是日青?!”男人问,管家识趣的退了出去,日青连忙跪下。“小的正是。”
“呵呵,”那人笑了,慢慢的从桌后站起,踱到他身边,再缓缓的伸出手。
那是日青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人给予他这样的温暖。来人搀起他,温度隔着衣服慢慢渗透过来。“怎么?不敢看我吗?”,如此温柔的嗓音,带着一丝蛊惑,少年胆怯的抬起头,他很想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这般美好温婉。
那是第一次,欧阳宁见到日青,不知是谁先入了谁的梦,男人俊朗英挺却略显苍白的面目刻在少年眼里,在今后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慰藉着男孩本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日青被看得有些脸红,他倒真的愿意服侍他一生一世。
少年在欧阳家的地位突然高了起来。
原本是后院里打杂的一个小厮,如今在公子身边,虽称不上锦衣玉食,倒也不失安逸。
除了要照顾一下宁少爷的生活起居,其他的家务事,通通不用他再插手。
惹得欧阳家的下人们纷纷揣测妒恨,这小子究竟是怎么争得上位,竟勾搭上原本清心寡欲的欧阳宁,一时流言蜚语不断。通通是描绘男孩如何寡廉鲜耻,更有甚者,说是等公子死后,这小厮不过是充数陪葬罢了。
这些,日青都有所耳闻。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后如何赌咒戳你脊梁骨的事,他从小到大,已见怪不怪。
其实事情哪像人们说得那么难堪,欧阳宁与日青之间,除了主仆,若非说多出了些什么,倒更像是兄弟之谊。
欧阳宁平日里不怎么出门,自然没什么朋友,曾经上过几天书院,也不知是过于操劳还是怎地,竟大病了一场,老太爷没办法,只好把先生请到家里。宁少爷虽然身体不好,天资却极高,琴棋书画用不了多久便比请来的先生更加出彩,才子之名也由此传出。可虽然样样精通,却苦于没有人谈心,自从日青来了,心里这才稍微开解,脸色竟然好看起来,总是拉着男孩天南地北的闲聊,吃饭什么也都在一张桌上,还特意吩咐厨房按日青喜欢的来。男孩一开始也不敢逾矩,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待他这般好。虽自知是个奴才,不由得对这英俊的少爷多了几分好感。他也不知少爷得了什么病,不管喝多少苦的令他这个外人都觉得窒息的药汤,那苍白瘦削的身形却总是不见好转。他分明比自己高大呀,怎么会病成这样。先前干杂役时总听人说自家少爷命不久矣,如今想来,竟如锥心般的疼。宁少爷人这么好,如果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哪怕折自己的寿,都心甘情愿。
这日子一长,还真就谁也离不开谁了。欧阳老太爷见儿子开心,也就没太阻拦,只道两人已行了房事,只要这奴才听话,让他留在宁儿身边一直伺候着也不是不可以。
入了冬,天气阴冷得厉害,宁少爷几乎是连房门都不能出了,日青在一边陪着,时而赶上公子心情好了,便抚琴为乐。
那天正下着大雪,欧阳宁琴弹了一半,突然作罢。
“日青,要你陪着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无趣啊。”说着,起身踱到窗边,站了片刻,猛的推开窗子。
飞雪一下子扑面而来,男人不适的咳了两声,把日青吓得够呛。
“公子!!”上前两步,想要关窗,却被欧阳宁拦住。
“开着吧,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雪了。”
“公子不要胡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日青有些急了,眼里竟泛了泪光。他从心里心疼自家少爷,分明应该有锦绣的前程。
“呵呵,”似是被男孩惊到,欧阳宁抬手摸了摸日青的头,“乖孩子,哭什么!人终究要有一死。”
“死了倒也清静,总好过在这里,日复一日,除了等着,什么都不能做。”男人理了理身上的披风,目光渐渐黯了下去。“青儿,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出过门了,也不知道世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就像这气候更替,周而复始。可我能看到的,只有这么一个窗子。”
“公子不要胡说,世间怎么会有治不好的病!”日青一把攥住欧阳宁的手,几乎是忘了礼节。
“日青也是在欧阳家长大,也没出过丘异,少爷想看天下,等您好了,日青就陪您一起去,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多子多孙的!”
略微有些惊讶,欧阳宁看着急的手足无措的男孩忍不住笑了出来,“是么?会有那么一天么?!”日青拼命的点头,生怕慢一个拍子,对方就会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一定会!日青发誓,一定会跟少爷一起走,一起看!”
屋外飞雪依旧,整个丘异一片银白,欧阳宁理了理衣襟,看着忙前忙后的日青,突然觉得如果能多活一阵,也当真不错。
眼看到了新年,日青也就十六岁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也没人帮他记着,于是勉强把元日所做开始,也算是对自己的年纪有个度量。
生辰这东西,过不过都不算紧要。
外面张灯结彩,来道贺的络绎不绝,欧阳老太爷怕太过喧闹对宁儿身体不利,更加不让欧阳宁出门,只是张罗着让日青为少爷置办些新的衣裳床褥,新年里来福气安康。
欧阳宁活了二十三年,早就习惯,过年什么的,对自己也什么特殊意义。不知是从哪听了日青生辰的事,特意吩咐厨房煮了红鸡蛋和面条来。
这些,日青是不知道的。他前阵子刚和人打了一架,浑身都疼。
也没什么,无非是出门为少爷买点笔墨,路上听人嚼舌头说欧阳家少爷离死不远了。
换做从前,也就当是没听到,如今不行。生命里只有这个叫做欧阳宁的男人,谁敢说三道四,他第一个不放过他!
十六岁的日青特别瘦小,跟人打架占不了什么便宜,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本差点丢了命,可能对方认出他是欧阳家的仆人,觉得理亏,到最后一溜烟的跑了,这才算完。回去见了少爷,把欧阳宁吓了一跳,忙找大夫帮忙看看,不知怎的欧阳老太爷听说这事,竟觉得这孩子还当真算是忠仆,赏了一些银两。但这开年就挂彩毕竟显得晦气,忙差其他人去把宁少房间的装饰衣服重新置办一遍,免得这事过到自己儿子身上,再折了寿,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于是,在日青身上的伤口完全痊愈之前,他都没有进过欧阳宁的房。
等过了年,大年初六,日青去给欧阳宁问安,推了门,欧阳宁正吃早饭,见他来了一脸的惊喜。
“青儿!”几乎是要跳起来,走过来将日青抱个满怀。“身体好了吗?”
少年于是有些脸红,靠在宁少爷怀里,闷闷的点了点头。身边的仆人识趣的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他本就是暂时代了日青,如今他回来,少爷的起居自然还是要他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