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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春生[重生] 第39节

作者:化音 字数:6876 更新:2021-12-26 14:14:48

    说来是巧,这也是一张当事人不知其存在的照片。老门东的夕阳下,镜头里的人因顾停云的一句玩笑话而笑弯了眼,那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容,爽朗快乐,活泼生动,遗憾的是拍摄者的抓拍技术太差,让这张千金难求的笑颜模糊在了镜头下,只能大致辨认出他的五官。

    暮色柔和,余晖如霰。景中人是心上人。

    那是一张很清雅很好看的脸,属于一个安静而温柔的男人,只不过他的这份温柔太不着痕迹,以至于顾停云在遥远的千里外思念起他的时候,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句他说过的温存话。

    他们两人之间,一点相爱过的痕迹都没有。因为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憾然收场。

    这一天夜里,顾停云如何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起身,独坐在灯下,翻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开始信马由缰地写字。

    2017年5月14日。

    他写下第一行字。

    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半,我睡不着,跟远在千里外的喻先生随便说几句话。

    喻先生,今年是我行走人间的第二十九个年头。这二十九年里,我有过两件很后悔的事。一是与至亲相龃龉,二是一度所托非人。所幸这两件现今已云淡风轻,不足为道。

    但后来又有了第三件。这一件,我恐怕永远也不能释怀。

    你带着行囊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拉住你,告诉你我同样执着于你,我早就愿意与你相守,我不希望你离去。

    这就是那第三件。

    你不要奇怪我用“同样”这个词。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说我厚脸皮也好,妄想症也罢,我就是知道你喜欢我。

    对不起,是我让你误会,让你以为我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勉强自己去试着接受你。是我一再退避,才让你言不由衷。

    但是阿宵,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你的。

    我要是知道我现在会这么喜欢你,恨不得那一年在便利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向你表白。

    我迟钝且愚笨。我自私且懦弱。我迟到了十三年。我喜欢你,坦诚而热烈,只是如今看来,已经不合时宜。我错过你。

    你还会回来吗?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祝平安。

    他合上本子,拿起手机,发出去一条短信,写的是日记的最后三个字。

    一直等了整整两天,也没有收到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1]孟凡明《知秋》。

    第40章 惊雷

    爬雪山的前一夜,喻宵被同事拉着喝了几杯酒,头昏脑涨,回到房间之后刚沾到床,就枕着拉格潺潺的溪水声进入了梦乡。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在檐下织成了帘。雨滴如珍珠般散落一地,无声地飞jian开来。

    风从山顶呼啸而过。小径上繁盛的红薯藤叶掩映着小小的拉格旅馆,里面安睡着即将踏上险途的人们。

    刚入睡没多久,窗外一道炸雷劈响,同室的两人都被惊醒了过来。喻宵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竟条件反s,he般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似乎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环顾四周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干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转起了圈。

    小陈看到喻宵这副反常的样子,心生疑窦,从床上坐起来,试探着唤了一声“组长?”

    喻宵闻言站住了,定定地看向他。窗帘没有拉,借着屋外的微光,小陈看到喻宵脸色煞白,表情惊惶,上下嘴唇皮微微颤抖着,抬起一只脚要往他这边跨,还没落地就又收了回去,是他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那眼神空洞而茫然,像是被魇住了,神思还没回到身体里来。

    他担心地问道“组长,你怎么了?”

    喻宵往后退了几步,撞在床沿上,失了重心,向后倒去。触及到床榻的时候,忽然把自己整个人卷进了被子里去,连脑袋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小陈依稀看到那一团被子在微微地颤抖。

    莫非小时候被雷声吓过,留下了心理y影,理智又被酒ji,ng洗劫了去,所以现在才会有这一系列的异常举动?

    他暗自思忖着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喻宵床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那团被子,轻声说“组长,没事了,雷劈不到我们的。”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触碰似乎让喻宵惊吓更甚,抖得更厉害了。

    小陈慌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被子总算不抖了。喻宵从被子里探出一个汗津津的头,小陈凑近一看,愣住了。

    他就说不该强行灌组长酒的!现在可好,被一道雷吓哭了。

    他非常自觉地竖三指对天起誓“组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喻宵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凑近一些,问“啊?你说什么?”

    “别走。”他听到喻宵呆愣愣地说,“别……走。”

    喻宵眼睛盯着空气,显然不是在跟他说话。小陈正愁该怎么安抚喻宵,在原地苦恼地踱了没几步,就看到喻宵忽然又躺平在了床上,不动弹了,接着阒寂的夜里便响起了他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

    雷声已经平息了下去。窗外只剩下夜雨潺潺,听来反而更加安详。

    小陈松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床上,重新进入睡眠。

    喻宵跌进了一个梦里。

    梦里也是雨夜。他独自站在一个幽暗逼仄的屋子里,定定地看着紧闭的门,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的靠近。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紧接着粗暴的敲门声响起,门被外面的人拍得震颤起来,本就有些松动的铰链在剧烈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小心地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出现在门缝里,充斥着酒意和暴戾,锋利如淬了毒的刀子般,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外面的人推开了门,东倒西歪地走进来。他潜意识里知道这是梦,但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甚至能闻到来人身上刺鼻的酒气,冲得他几欲作呕。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男人醉得厉害,似乎根本看不到屋子里有人,横冲直撞地往前走,差点整个人砸到少年身上。他伸手拽开了跟前的“障碍物”,随手把他甩到了一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后,他听到一丝细微的哭泣。

    他定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红着眼,瞪着被他甩到地上的养子,嘴角抽了抽,哑着嗓子道“不准哭。”

    喻宵揉了揉撞疼的膝盖,双眼噙着泪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我说了不准哭!”男人像是被触了逆鳞一般,忽然暴怒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揪起喻宵的衣领,把瘦弱的少年提了起来,再把他重重地摔到沙发上,“在外面没一个人给我好脸色,回家还要……”他打了个酒嗝,继续恶狠狠地说道,“对着你这张苦瓜脸!”

    “那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喻宵说。

    男人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喻宵咬了咬牙,重复了一遍,“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就不用……看到我了。”

    “你什么意思?”男人紧紧盯着他,“你也觉得我没用是么?你也不愿意跟我呆在一起是么?我让你丢人了?我这样子让你丢人了?”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每次酗酒回家之后都神志不清、颠三倒四,唯独这一番话他说得最利索,反反复复扎在喻宵心上,伤口刚刚愈合便立即补上一刀,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窗外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下一刻,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了男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住在孤儿院的时候,喻宵见过无数面容冷漠的人,但从未被人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喝醉的养父,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养父的脸上出现如此狰狞的表情。

    一声惊呼还卡在嗓子眼没喊出去,硕大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这场雷雨成了喻宵挥之不去的噩梦,在经年之后,依然频频跑出来扰他心神。

    从那一天起,酗酒后的殴打成了家常便饭。他求援无门,只得自救,还不了手,只好逃窜,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最后逃出家门,在无数个雨夜里彷徨在黑暗而冷清的街头。

    再往前推几年,这样的雨夜里,他是会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拥在温暖的怀里安然入睡的。

    这个男人在他十岁那年笑着给了他一整袋糖果,还有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家。在那之后,又给了他在过去十年里都未曾得到过的关爱与呵护。他一度以为,养父所在的地方,就是他永远的归宿。

    如今这世界上唯一温柔待他的人,终于也不复存在了。

    从呱呱坠地到风华正茂的十六岁,世界暗昧一笑,用冰冷的口吻告诉他,他生来应当被抛弃、他得到的温暖都是昙花一现、他依赖的人迟早会背弃他、他的栖身之所终究会驱逐他。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十六岁的这一年,目睹了最亲近的人的死亡。

    养父去世的那一天,罕见地没有喝酒,清醒且温和,让喻宵回想起了短暂而温馨的童年时光。他天真地奢望这片刻的安宁能够长久地延续下去,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他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医院。

    “我今天早点回来,给你带麦当劳吃。”

    那是他的养父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那一天的养父是不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的惦念,要利用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再给他留下一点温柔。

    然而这份温柔他并没能来得及接收到。

    他看着养父被推进急救室,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那是他唯一的家人,他在茫茫人世间唯一的联系。然后再也没能活着出来。

    没有第二个人出席葬礼。

    亡者入土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如同喻宵在孤儿院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六年,从孤身一人,又回到孤身一人。

    喻宵带着养父的骨灰,回到他们最初居住的小镇,走下大巴的时候看见桥头柳色青青,目光刹那间怔忪。

    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从桥上走过。那年繁花似锦,杨柳依依,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们脸上都带着笑。

    以后都只有一个人了,你要坚强。他跟自己说。

    还有,他想。春天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背负着过往的悲伤和遗憾一路前行,拨开层层迷雾,寻觅他真正的归处。岁岁年年,未有尽时。

    在遥远的千里外,炎热的南国城市里,有一个人也做了一场梦。

    突然造访的梦境里,顾停云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床头的那幅墨梅。“闻道梅花坼晓风”,字迹依旧清晰,是他一位故人的手笔。

    房间里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书桌摆上了喻宵的摄影器材和书籍,还有一瓶白色满天星。

    喻宵正躺在他的那张单人床上面,头埋在枕头底下,不知道是睡是醒。

    天很快亮了起来。门铃声响起,喻宵走出房间开了门,进来的是顾停云的母亲和几个搬家工人。

    一个接一个的箱子从顾停云的房间里被搬出来。顾停云的母亲打开其中一个,顾停云看到里面装的都是他的衣服、书和日用品,每一件都是他活过的证明。

    喻宵坐在沙发上,看顾停云的母亲拾起一件顾停云衬衫,盯着发怔,又放下,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

    “我已经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真不知道了。”

    顾停云的母亲出门之前,回过头对喻宵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眼眶发红,眼袋浮肿,消瘦的脸上满是憔悴。

    喻宵站在门口目送她步履蹒跚地走下楼,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画面一转,又回到了光线昏暗的房间。喻宵仰面躺在床上,额头敷着一块毛巾,烧红了脸,时不时咳嗽几声。

    周钰走进来给他换了条毛巾,在他床前坐下来,柔声说“阿闷,我去见了我妈介绍的一位……风水师,跟他大概说了一下你的情况。他让我告诉你,你这个病恐怕不是单纯的感冒。嗯,这么说吧,你这房子里可能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是听到有人说话,你不要应声。特别是听到他喊你名字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应声。”

    喻宵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还有,你最好尽快从这里搬出去。我那里有客房可以给你住,你要是想,我现在就帮你把行李……”

    “不用。”喻宵微微睁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谢谢你,话痨。”

    周钰叹了口气,“后悔了?”

    “后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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