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云一脸油盐不进,“不知道。”
沈明昱眉间纹路更深。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顾停云看到他搁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地收紧,握成拳,待他无声地叹完一口气后,又无可奈何地松开。
顾停云早就摸清了沈明昱的套路随时随地能感动自己,还妄想感动别人。
“还有别的事吗?”他问道。
沈明昱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苦大仇深地吐出来一句“没了。”
“那我走了。”顾停云面无表情地甩下一句话,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停云边快步往地铁站里走,边想像沈明昱开车时锁着眉头,紧抿着嘴唇的样子。
他一直知道沈明昱很能装,但他清楚,当年沈明昱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理xi,ng上知道这一点,但感xi,ng上来说,他没办法不觉得沈明昱的“真心”很塑料。
他讨厌优柔寡断,而沈明昱大概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把“优柔寡断”四个字诠释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个。
本就是错的人,纠缠下去害人害己。
他三步并作两步踩着台阶往下走,进站后看到喻宵正在检票口等他。喻宵把一张票递给他,一句“我有交通卡”刚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接过票,想也没想就握住了喻宵的手,拉着他一路小跑了起来。
“不好意思,耽搁了,不快一点可能会赶不上这一班。”
顾停云看着单薄,手却相当有力,步子也很快,喻宵跟着甚至有些吃力。
他的手骨节分明,没有rou感。难怪他每天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个熊,握了他的手,喻宵才知道他的体温比常人要低一点,手很冰,确实是会格外怕冷的体质。
顾停云松开手的时候,喻宵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顾停云全然没有尴尬的神色,很自然地走进了地铁,搞得喻宵也不好意思尴尬了。
地铁上已经没有座位,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能搁手的地方,喻宵擦了一把额角的汗,问道“你每天上下班的时候,地铁里都是这种状况?”
“可不嘛。”顾停云说道,“虽说习惯成自然,但我还是没办法不羡慕有车的人啊。”
“等我攒够钱给你也买一辆”这种话,喻宵打死都说不出口。主动提出接送顾停云上下班也是不行的,就两人现在的关系来看,僭越得太厉害了。
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里已经就“该如何接顾停云的话才显得不可疑”写了一篇小论文。
论文写完之后,他得出的答案是“嗯。”
“嗯”这个字,对喻宵来说是可以用来终结一切让他为难的话题的万金油。
顾停云早就习惯了他的惜字如金,自然不见怪,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地铁发动了。
车厢里人头攒动。喻宵拉着扶手站在顾停云身后,胸膛紧紧地贴着顾停云的背脊。喻宵的手臂往前靠过来的时候,仿佛形成了一个从背后拥抱着顾停云的姿势。许是车厢里太闷热,顾停云的呼吸莫名变得胶着起来,心脏也有了不知名的异动,殊不知这种微小的异动置换到喻宵心里,已经是一场海啸了。
他站得有些疲累,拉扶手的力道不知不觉减轻了一些。地铁在某一站停下来的时候,他没做好准备,整个人由于惯xi,ng向前扑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有只手臂适时地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
“没事吧?”耳边响起来的是喻宵温和的声音。
顾停云借着腰上手臂的力量稳住了自己,重新拉稳扶手往后看的时候,对上喻宵一双好看的凤眼。那里面热烫得快要沸腾起来的情绪连喻宵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顾停云觉得头有点疼。
“你很瘦。”喻宵松开环在顾停云腰上的那只手,低声说了一句,“比看起来还要瘦。”
顾停云的耳畔回荡着喻宵低沉好听的尾音,平白无故品出了一丝魅惑的味道,心里愈发混乱。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好胡诌一句“小时候家里穷,一日三餐都是胡萝卜和土豆。”
后半车程,顾停云都没有转头跟喻宵说一句话,当然也没看到喻宵发烧似的烧成一片红的耳根。
下地铁的时候,一车厢的人都拼了命似的涌向门口。喻宵被人群推搡着出了地铁,顾停云仍然在里头艰难突围。
喻宵刚想挤回去把顾停云带出来,就看到一只白净瘦削的手在高举着奋力求救。他立刻伸手攫住顾停云的手腕,一发力,把被堵在门口的人拉出了包围圈。
顾停云扒了扒自己的头发,“我坐了那么多年地铁,没想到输给了一个新手。”
喻宵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有特殊的脱身技巧吧。”
人潮沸反盈天地向着出站口涌去。顾停云站在空荡一片的地铁轨道旁,看着喻宵嘴角的那一抹笑,足足愣了十秒钟。
喻宵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终于连脸颊也开始红了。
第11章 浮光(3)
出了地铁站,就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刚刚放学的高中生们你追我赶着跑上台阶,年少的情侣们手牵着手,喝着同一家店的nai茶,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庞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放学后与恋人一起在街上闲逛一会儿,享受彼此之间那仅有的一寸距离,是那个年纪最大的快乐之一。
路过85度c的时候,顾停云问喻宵要不要进去买些面包当明天的早餐,顺便买点喝的,驱散一路走来身体里堆积的寒意。后者推开店门表示默许,等顾停云也进门之后才松开门把手。
顾停云夹了几个rou松面包跟一盒椰丝小方,喻宵只象征xi,ng地拿了一袋切片面包。
顾停云指了指柜台前的长龙,跟喻宵说“我去排队结账,你等我一下。”
喻宵道“我去结账,你去买喝的吧。”
“那也行,反正是要一起回去的。”顾停云由着喻宵从他手里接过托盘,“你喝什么?”
“海岩。”
“热的吗?”
“常温,半糖。”
分工完毕,两人朝不同的队伍走去。
喻宵的目光始终黏在顾停云身上,而后者毫无察觉。这时节离冬天还有段距离,店里还没开始打暖气。顾停云因寒冷而缩着脖子,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定定地看着前面人的背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喻宵想起顾停云苍白冰冷的手,手掌比他自己的要光滑一些,也没有常年接触摄影器材磨出的趼子。他轻轻地把手握成一个空心拳头,之前跟顾停云相贴过的手心好像微微地发起热来。
他眯了眯眼睛,回想刚才两人肩并着肩兜过每一个货架,把面包放进同一个托盘里,商量谁去结账谁去买喝的,等一下还要走相同的路回到同一个家,分享同一顿晚餐,心脏就软软糯糯地泛起甜来。
张晴的那句“老家三口人,这儿两口人”还在他的脑袋里回放。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幸福美满的一对似的。
他看到顾停云搓了搓手,往前张望了一下还要等几个人,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往他这里看过一眼。
“家”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童年时期呆的那个地方不能称作“家”,只是一个栖身之所。后来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带他回家,那个家虽然很小,但不冷清,仅有的两个成员相依为命度过每一个平淡而安定的日子。再后来,家突然垮了,只余下他一个人,少年瘦削的肩膀撑不起坍塌的房梁。
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却连家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楚。
四处辗转过了这么些年,他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临时的居所,没有家,也没有人让他愿意停泊。直到来到这座城市,直到与记忆里那个曾经莫名其妙请他吃了一顿饭的少年重逢,他才第一次生出一种想就此安家落户的念头来,想长久地在这里停靠下来,不再漂泊。
遗憾的是,他当做归宿的那个人,始终只把他当做萍水相逢的过客。
喻宵收回目光,呆呆地盯着原木地板,眼神里难掩失落。
就在他把视线从顾停云身上移开之后不久,顾停云转头往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眼里还带着点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
每一次的失之交臂,都在人们浑然不觉的时候粉墨登场。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顾停云微笑着答道“一杯海岩nai绿,常温,半糖。一杯布丁nai茶,热的,全糖。”
服务员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了,笑容都甜了三分,“这是您的号码,请稍等片刻。”
“谢谢。”
顾停云在取餐通道口等了一会儿,两杯温热的nai茶就送了上来。喻宵刚好付完面包的钱,走到了顾停云身侧。
他接过顾停云递过来的海岩nai绿晃了几下,待nai霜和绿茶充分混合后,就着吸管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的清香伴着绵柔的淡nai油味抚慰着味蕾,一点点的咸味是锦上添花。
他没头没脑地想,如果让他对他的心上人做一个比喻,那一定就是海岩nai绿。是情之所至,不是广告植入。
喻宵的眼睛因味觉得到满足而微微眯起来,黑色的睫羽长而浓密,在他的眼睛下方打下两片浅淡的y影。顾停云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突然替喻宵觉得可惜,明明他自己就是上好的人像模特,一举一动都足以入画,然而他作为摄影师,永远无法出现在他自己的镜头里面。
偏偏又没有别人能记录下他这一刻的美好,真是浪费了。
说白了,这一瞬间他很想偷拍,奈何对象近在咫尺,没有机会。
思忖间,他不自觉地拿起才冲泡出来的热nai茶喝了一口,嘴唇猝不及防一片火辣辣的疼。
不可能在公共场合把nai茶吐出来,所以他愣是把一口滚烫的nai茶咽了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要炸。
喻宵目睹了他作死的全过程,看他连生理泪水都要烫出来,想也没想就把他手里的热nai茶和自己那杯换了一下,“喝口凉的缓一缓。”
顾停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喝了一大口喻宵递过来的海岩nai绿,缓了缓,喉咙里的烧灼感总算减轻了一些。
喻宵无奈地看着他,“还好吗?”
顾停云窘迫地摇了摇头,默默感激喻宵的不取笑之恩。换作袁千秋或者朱文渝,多半就是一句“这么烫的玩意儿上来就是一口闷,我敬你是条汉子”。
他含着喻宵的吸管,心里想,好像只有在这一个人面前,出丑是永远不用担心被嘲笑的。
喻宵看他对自己的海岩nai绿恋恋不舍,也不好意思再要回来,“不介意的话,你就把它喝完吧。”
顾停云这才反应过来,看看自己手里的nai茶,又看看喻宵拿着的那杯,尴尬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今天总是不在状态。
走出85度c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条街离他们小区不远,用不着代步工具,两个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开始踱回去。
“你喜欢甜食?”喻宵问道。
他常常看顾停云买椰丝小方、巧克力蛋糕、草莓大福之类的甜食回家,长期沉迷高热量食品,却也没见他身上多几斤rou。一个二十岁后半段的大男人喜欢甜食,他其实觉得有点可爱。
“是啊。读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这家的椰丝小方,每次路过都会买一盒回去。”顾停云的目光放得很远,好像在回忆一桩美好的往事,“那时候我牙齿不好,但偏偏就是喜欢吃甜的,一边吃一边牙疼,可就是死xi,ng不改。有一回疼得严重,吃完就立马去了医院,牙医跟我说再吃甜的我就等着秃吧,我愣了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然后牙医自己笑了出来。”
喻宵很配合地笑了笑,“可能是被你气的。”
“你知道吗,我竟然从一个牙医的嘴里听到了跟‘我耳朵都快瞎了’一样的冷笑话,我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
“这是好事,好歹你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用电钻钻你牙齿的感觉。”喻宵难得地打趣道,“后来呢?电钻都没打击到你对甜食的热情吗?”
“后来牙口好了,吃嘛嘛香。”顾停云模仿着牙膏广告有板有眼地说了一句,两个“嘛”字声调没念准,逗得喻宵嘴角直上扬。
他心情更加好了几分,语调轻快地说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不是有个漫画男主角说过么?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过短命的人生,说得多好。”
昔日他把这句话奉为圭臬,如今却怕自己一语成谶。
从北国出发的火车上的那一夜,仍然会隔三差五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顿了顿,改口道“我以前觉得说得很好,但现在觉得,还是活久一些更好。”
夜色如同一层薄纱,落在两人柔软的眼睑上,凉意中透着些温柔。走了一段路,喻宵抄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已经焐热了。这一刻,他很想把身边人的手也揣进兜里,捏在手心里,替他暖一暖。
“你能这样想,牙医就放心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