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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同舟 第33节

作者:冬月青 字数:6570 更新:2021-12-26 20:37:12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本无常(二)

    自李溙擅自处死了张朔,林脩便一直提心吊胆,不知张让会想着什么法子报复李溙。如今李溙下狱,虽让他心中也有些惶恐,不过更多地反倒是落下心来,不必再悬着心防备。

    但宦官与世家权臣之间由利益、权力所勾勒的积怨,早已并非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偶然意外。中常侍徐璜之侄徐宣因向故汝南太守李皓之女求婚遭拒,将李皓之女杀害,东海相黄浮以弃市之刑处死徐宣;南阳太守成瑨处死桓帝乳母犯事的外孙张子禁。与李溙一般,这几起算宦官与权臣势力网交错吞噬中的结点,而双方因摩擦激起的其他稍弱一些的涟漪更是层出不穷,比如权臣对侵夺田产、贪赃受贿的宦官子弟的处罚,其中利益和权势的繁杂和深水,不能仅仅以宦官子弟的作风不端一言概之。

    自然,客观来说,如果没有足够的修养、自制或家族底蕴,当你突然承担起你自身难以承担的地位、权力与金钱,对于一般人而言,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只是诱人的锁链与陷阱而;而宦官群体可以说即处于这样的情势之中。

    这些社会引人追逐的标的,宦官的获得,并非由社会所认可的对价而获得,而是完全的偶然与机遇,即与帝王一人的亲密相关性而获得。

    而宦官之所以在桓帝处能够得到如此大的恩宠与机遇,与桓帝自身的个体性又割离不开。桓帝本只是蠡吾侯之庶子,在洛阳的根基与资源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少得可怜,十五岁的年龄,相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更成熟些,可年龄与时间也没有能让他积累其他足够的资本,在梁氏一族如日中天之时,锁入洛阳深宫的火凤,可依赖的,乏乏可陈。

    也许,王朝的最后,势力网的织结叠架,即使你不断地小心回避与修补,却还总是避免不了相互的吞噬、破坏、残破,然后陨灭。

    也许,从某一个具体的点,某一件具体的事,没有道德地去做,或者没有正确地去做,但是,这并不代表,它只如它对手所描绘的模样如此而已。如果不能共存,那么相互诋毁早已成为一种必要的手段。

    祸事的涟漪漾及越广,从太仆杜密到御史中丞陈翔,从颍川名士陈寔到江夏八俊之一范滂,皆因或大或小开罪于宦官群体而被下狱;如今,从群体到群体的相互对踞演变为一方试图对另一方的清洗,而且是对一朝英才群体的试图割除,其中所散发的腐朽及没落不言而喻。桓帝在其中的平衡失位,才最终落就他帝王的一处败笔。不过,至少在目前,都只是相互小心翼翼地试探而已,最终的落局与渐染谁也不得而知。

    现今朝中得以保全的名臣当首推太尉陈藩,陈藩乃汝南平舆人,师从胡广,李溙任青州刺史时,其任乐安太守。当时青州境内官吏闻李溙言明刚烈,多辞官而去,惟陈藩清廉而留下。陈藩与司空刘茂同向桓帝进谏,陈藩以申屠嘉斥责文帝男宠邓通、董宣当着湖阳公主之面处死其家奴为例,劝诫桓帝效仿贤明之君,宽赦李溙等人。

    桓帝本即不喜胡广,诛梁氏一族时便以胡广不讨伐梁冀为由贬了胡广的官,胡广善为官,可以说是平衡官场不可多得的润滑剂之类的作用,而陈藩相对来说,少了几分油滑,多了几分激烈。在桓帝看来,陈藩是以邓通暗讽其与张让的关系,并且还有一层言外之意,即讽其有明君之瑕疵,却无明君之德行。而桓帝实际上更偏重实用之才,能为己所用者,如尹勋、冯绲、李溙、段颎之流,陈藩在其看来,只不过给天下树立的定海神针而已,不能退敌,也不能富国。如此一来二往,桓帝便免了陈藩的太尉一职。

    李溙等人被关在由宦官负责的北寺狱,牢狱狭小,虽是一人一间,却不足十平米。牢狱内昏暗幽涩,只在墙端开着一扇很小的窗,四面封闭,通风不是很畅通,其间夹杂着血腥味、霉味和其他难闻的味道。

    李溙是被重点监押看守的对象,张让也存心不想让他好过,林脩求了许多门路,上下打点,才能给李溙送些吃的,却也不能见到李溙一面。这日,狱卒从牢门的窗口将装着点心的食盒扔下去,很是轻慢,点心都滚落在地上。李溙坐在很是简陋的木塌上,单间内倒也不是很脏乱,除了李溙的只着一身贴身的内衫,内衫破着的一道道带着血痕的口子上,明显是受过刑的痕迹。

    李溙见那点心,便知道那定是林脩设法与他送进来的。都在地上落了灰,李溙本不是很在意,可转念一想,林脩定知道自己本即不属于在牢狱之中还惦念着几分吃穿用度的人,如今被张让重点关照,却还千辛万难只是送了一盒点心进来,想必说不定有什么消息与计策。

    幸是四周封闭,也无人监视,李溙便将拿点心一个个的捏开,可捏了好几个也并无什么特别。到最后一个时,捏开后也没什么纸条之类的消息,可里侧却与一般的点心不一般,细看多了一层透明的胶质物。李溙细细地剥下来,上面用可食用的色汁写道,“招供宦官同党,吃掉”。李溙看那纤细的笔触,一时有些无语,初始还有些排斥,为求一身之安,要将宦官子弟与自己说成是同党,怎么着心里都有些别扭难受,可能还有些世家名门的傲气作祟,不甘将自己与那些无品无德的宦官子弟归为一类。可若是固执己见,林脩好不容易才能将消息送进来,在家中定是心急如焚,若如此即轻易辜负他,也于心不忍。

    却说林脩与符明在书房内相对而坐,愁眉深锁,清茶已添了一杯又一杯,符明声音虽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那声线中却也明显带着焦躁与担忧,“消息已传进去了,可不知李大人会不会照做,而且照做了也不知道有几分作用——”

    林脩听得,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可还是觉得越发的干渴烦躁,两指将茶杯霎时倒扣在案上,“洺宣也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定会照做的,只是仅仅如此,还不够!”

    “陈大人都已被桓帝折了下去,如今不知还有谁都够挽回桓帝的心意?”

    “就如今事态而言,我想桓帝定也心知肚明,此时并不适合对权臣的一番大动干戈,只不过权臣与宦官处在一个胶着的点上,若是有新的有权威的第三方出面,一来可以给桓帝一个台阶,另一方面也可以再度警告心怀叵测之人不可轻举妄动。”

    “长卿指的是?”

    “照如心知即可。只是,即使这次能够侥幸逃脱,但也最多抑制而不发,不能消弭于无形,如今早已是波涛汹涌,这次若洺宣能够平安,今后之事,却要及早做好准备。”

    符明看着林脩几日来已经疲惫了很多还泛出些青白的脸色,听得这话,也不禁心沉下来,“可是如今李大人已身在局中,想必你我也不能幸免,即使逃过这次做好准备,又如何跳出这局?”

    “至于我,如今也只是太学生而已,并没有真正深入这政治漩涡之中,若急流勇退,也无人能够分暇顾及;至于你,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世事难料,珍惜眼前人为好。冯岱袭祖母获嘉长公主封获嘉侯,冯家枝繁叶茂,冯岱保你一人还是绰绰有余。那些过去的小磨蹭,在如今的大波大浪前也无需再别扭了。”

    符明听得林脩说起冯岱,本有一些赧然,完后却也觉得有些释然,自从冯岱那次有些发疯对他用强后,有两三年两人是聚少离多,再后来符明也对冯岱不是那么排斥,也认识到自己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但相处时自己总还是难免有些别扭。或是觉得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心中生出些愧疚;或是觉得冯岱家世显赫,自己一介布衣,生出些自卑;或是冯岱有时候惹恼了他,又让他想起始终耿耿于怀的第一次。两人一直磕磕绊绊,到了如今,许多往日介怀难以放下的事,再遇到大是大非人生的大难题和重大抉择后,显得早已不那么重要。

    符明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只听林脩继续说道,“最困难的怕是洺宣了,他身处风头浪尖之上,又开罪了张让,以桓帝对张让的恩宠,怕是难解。而洺宣一直为官刚烈,其他的大大小小也开罪过不少,在权臣与宦官的对踞之中,可说是众矢之的都不为过,其并非操纵局势之人,也没有摆局的觉悟,最多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大棋。而他又脾性刚直生倔,以恶为恶,不除恶而不罢休。怕是,只能不死不生——”

    “不死不生?”

    林脩点了点头。

    “长卿怕是已经作好了打算,也许认清现实并不是很难,要去接受现实却并非易事。”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本无常(三)

    永康元年春,窦皇后之父槐里侯窦武向桓帝上书,恳请桓帝宽宥李溙等人,或是李溙、杜密、陈寔等权臣名士在天下盛名,或是窦武作为外戚对于桓帝而言有拉拢的必要,而窦氏一族目前而言是世族与外戚的重合体,作为第三股潜势力的表态对于局势举足轻重,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就桓帝本人而言,并不想大肆清洗权臣名士,毕竟,桓帝也能足够清醒地认识到,清除宦官称之为的党人,只能加速王朝的崩毁而已。

    究其种种原因,六月,桓帝大赦天下,李溙、黄浮、范滂、陈寔等人相继被释放,成瑨已死于狱中。夏日炎炎,路上的青石蒸发出几分暑气,绿叶灼灼,知了疲倦而又不停歇地叫着。灰色的瓦与翘脚屋檐,在些许发烫中散发着夏日最倦怠的懒意。

    自从李溙入狱后,春秋坊内的生意稍淡薄了些,更多的是林脩有意地收敛。白水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端着,锦衫白衣、褐布短褂,三教九流,比以往更热闹了许多。刘淑在民间声望颇高,这次祸事也超然于事外,随着窦武上书赢得士人学人的好感,窦武、刘淑、陈藩三人,俨然已成为对抗宦官的先驱,多方势力惟其马首是瞻。

    但其中势力的合成,却无人过多深究,外戚、宗亲、权臣、世族、名士、学人,时人因势而异,或合流或分流,乱则求和,和则生乱。梁氏一族引发的民怨已过去好久,世族与布衣,也不再有如此大的隔阂,因为还有更气焰嚣张的宦官,管你再是其中的什么,都会与其产生纠葛。

    比如本该属于世族的财产与土地、本该属于外戚的帝王恩宠、本该属于权臣的治国安民之策或荣誉、本该属于学人的为官之大道,一切在不平的烘染下,所有的冲突会显得愈发激烈,并从而引发更多的冲突。

    白水居内还是那样庄重严肃的风格,黑色门梁,白色纸窗,即使暑意燎人,大堂内谈兴十足的百姓还是闹哄哄的。世人皆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一切哪有八卦来的实在。问世间能达到夏能解暑,冬则忘寒,饱可消食,浑然不知饥的地步,除了八卦还有何物,更重要的是此物还能解世间无聊与寂寞,从上到下,无一漏网。

    这次祸事虽引得朝廷上下,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普通百姓也惴惴不安了些日子,不过既然看似一段风波也平息了,一般人也就少了许多紧张,总是千般万般,也免不了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白水居大堂内,靠柱子的一桌人正交头接耳自以为隐秘地谈论着桓帝的恩赦。只听得一个样貌憨厚一点的大汉问道,“为么其他人都放出来了,就成瑨成大人死在了狱中?”

    他的两个同伴一个只顾着吃,懒得应他的话,另一个看似精明的豆精眼嗤道,“成大人处死了圣上乳母的外孙,想那乳母定是难缠,这才死在狱中了吧——”

    “那黄浮黄大人杀了徐璜的侄子,还处置了徐宣一门老幼,可也没丢了性命啊?”

    豆精眼神哉哉呷了一口茶,“那你就不晓得了,听说那黄浮本是汝南人,曾受恩于汝南太守李皓,一来二去,早已倾心那太守之女,只等三媒六妁,就好把李家大小姐迎回家,不想被那贼人徐宣夺了去,那徐宣不仅污了李大小姐的身子,还残忍地将她杀害了。你说,那黄大人处置那徐宣,难道还不是应该的——”

    “那李溙李大人呢?李大人可是处死了张让的弟弟——”

    只顾着吃的同伴听得不禁抬起了头,露出的脸上,鼻子那块长着点点的麻子,“听我二表姨家在牢狱里看守的表弟说,李大人在牢中供认了好多宦官子弟,那些宦官怕引火上身就放了李大人吧——”另外两人听得不禁一副了悟的样子。

    却说李溙这次回到府中,林脩亲自与李溙收拾。这一去在狱中过了大半年,从暮冬到这炎暑,狱中吃穿住连简陋都是抬举,深冬如冰窟,炎夏如不通气的火炉,还有那憋闷的空气,和时不时的刑拷。如今李溙也不再是过去年轻时的身体底子,在战事沙场中又滚过好几回,这番折腾,顿时苍老了许多。

    李溙身上还留着一些伤口,用刑后没能及时清洗用药,天气炎热,都成了脓疮。林脩细细地与他清洗,看着李溙的模样,很是心疼。肩胛处的旧伤也再缓不过来了,吹风下雨骨头里就闷的有些疼。林脩让李溙躺在自己的膝上,跪坐屋檐下给李溙洗头。

    半瓢半瓢的温水轻轻地洗过李溙的长发,林脩用手指轻轻地缕着,那炎炎的阳光仿佛随着时间也变得苍凉了些。那不曾注意过的白发与皱纹,只是这一次牢狱之灾的折腾,都变得那么的显眼,让人无力。

    “洺宣,即使这次侥幸逃过了,张让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你愿辞官与我一道找个清净的地方过那下半生吗?”

    李溙不禁睁开眼,过了这许多年,林脩本就比李溙小,也未经历那许多风霜,看着虽比当初成熟了些,却还是风华内敛。李溙用手心贴着林脩的脸颊,眼神有些歉意、有些无奈,还有些未燃烬的执着。

    “子卿,事已至此,我已退无可退。若就此辞官,岂不是寒了天下士人的心。若圣上免了我的官,不再任用,我也无话可说,若我就算辞官,再得征召,我还是难免应诏。你也知道我与恩师荀夫子并不一样,他或隐或达,皆可经世济民修身,而我却只能一直在这一条道上走着,不管荆棘饮血,或满誉而归,不管前途平顺还是燃烧成灰烬,我都必将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林脩虽心中早有准备,听得心中还是不禁膈了一块,李溙这般即让他恼火,可又是这种宁折不屈,好听点说是风骨,实在点就是一根筋的二愣子精神,让林脩心中实际上很是敬服。林脩知道自己实际上就只是个软骨头而已,怕事、怕死,没有担当,也不会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觉悟。

    “屈先生来信,年事已高,又后继无人,心中颇引以为憾事。我也想过了,如今局势波起云涌,我既无力回天,也不想再深入其中不自量力,若能回去传承老师的薪火,也能全我心中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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