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一场大病夺去了他看见的权利,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一切,身边没有家人,只有孤光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他们这两个孤儿由始至终只有彼此,他们不需要别人,也不相信别人。然而上天却又恩赐了他另外的本领,若他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其他情景,那便是这大漠里以后将会出现的吉凶祸福。
他由此摆脱了奴籍,一跃成为人们心中敬仰的神眼,无需为生存担忧,即使在大旱的日子里,也依然可以奢侈得日日洗澡。
可他不希望这样,他宁可像儿时那样忍饥挨饿,被人唾弃追打,甚至是在某一日终于忍受不了贫穷而死在哪个角落。
他宁可仍是那个孤儿,他宁可如正常的盲童那样没有被上天眷顾过,他只希望自己还是沙漠里最普通的一颗沙子,也不愿像如今这般,与孤光仿佛隔着世上最远的距离,无法相见,无法团聚,无法依偎。
永远忘不了孤光与他被迫分离时是怎样的痛彻心扉,那可以穿越一切的哀嚎比独孤的野狼更悲凉……
身后的喊杀声,兵刃相撞声,受伤哀嚎声,连成了一片,声声传递的都是血腥。
马越跑越远,后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只剩下马蹄的奔跑声。
“孤光!”凄厉的声音回响在荒芜的大漠中,夜风无情地将其吹散,只余冰冷彻骨。
“这么快就想我了?”马鞍上绑的绳子一紧,身后仿佛从空中落下一人,自己一下子被抱进熟悉的怀抱。
“孤光?”月华欣喜地颤抖着。他回来了,他平安的回来了!
“别忘了我是大漠里的狼王,怎么会轻易的死在家畜手里。”孤光骄傲地一笑。从那帮混蛋硬将他怀里年幼的月华抢走那天,他就以大漠男儿的骄傲发誓,此生若不能夺回月华,他死后就生生世世沦为沙漠里的畜生,饱受日炎夜寒之苦!
他的月华,那么善良温和,比大漠里最清甜的泉水更温润,竟被囚困在奢华的笼子里终日不见阳光,渐渐白了一头的乌发!
此仇不报,怎对得起月华对他的一片真心!
如今,他回来了,带着属于他的势力,他来带月华走,离开那个囚禁了月华自由的笼子,他要放他自由,让他比雄鹰更加骄傲地翱翔。
“嗯!”月华坚信地点头,唇角渐渐露出笑意。没错,孤光,就这样自信下去,一步步登上权利的顶峰!
两人一马,继续奔驰在荒芜的大漠里,四周除了偶尔能看见凹凸的沙丘,再无其他东西。
寂静的黑夜里,只能听见焦急的马蹄声,空空的回荡在沙漠里,风卷着沙土在沙丘和凹地之间打着漩儿,砸在两人脸上,像刀割一样地疼。
不知又奔出了多久,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像是再也跑不动地停在空旷的沙漠中。
孤光抱月华下马,然后把缰绳套在手腕上,又背起他继续前行。
月华不说话,静静的任孤光背着,将脸侧贴在孤光的背上,除了风声,还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这一刻,美好得令月华沉醉。
若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他愿永远留在孤光的背上,没有骄傲,没有自由地依附他。
可他知道后面的追兵仍穷追不舍,此时还不能放松,否则等待他们的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他不怕死,既然他敢在大庆之日说出沙漠将迎来新的王,他就再没有为死的事担心过。只是辗转波折多年后才见到孤光,他舍不得和他分开,他再也无法容忍,自己的生命里失去了孤光的温暖和气味,在他那个几乎永夜的世界里,所有的光芒和温度都来自孤光的给予,如果失去了这一切,他将真的只剩下永夜。
还记得他刚刚失明时,正逢一场大旱,只有富裕人家还剩余些救命的水,除此之外,渴死的穷人不计其数,那是最难熬的一年,艰难得让他以为自己会成为秃鹫的食物。
可他活下来了,比那些强壮的大汉更顽强地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幸运,只是因为每当他渴得不行时,孤光总会想办法弄来水给他喝,甚至有一次连狡猾果敢的孤光都弄不到水时,他就端来一碗鲜血,说是宰杀畜生时接的,自己信以为真地问他有没有喝,在听到他已经喝过后,便真的喝下那碗仍然温热的鲜血。此后每逢找不到水,孤光就总能弄到或多或少的鲜血来。
直到后来自己摸到孤光手腕上的绷带和他干裂的嘴唇时,才明白自己是在怎样的谎言中存活下来的。
所以至今,已经所向无敌的孤光的手腕上,仍然留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那是把将愈合的伤口反复划割开留下的伤痕,而那道伤痕不仅留在孤光的手腕上,更留在了月华的心里……
永夜(下)
“再翻过两个沙丘,就能见到接应我们的人。”孤光欣喜地对背上的月华道。
月华温驯地点点头。“嗯。”其实他心里知道,虽然看上去只是两个沙丘,可要想在寒冷的夜里背着一个人翻越过去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即使是一件艰难的事,后面的追兵也绝对不肯轻易的给他们这个机会。
可孤光不说,他也不点破,给两人留点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果然,身后的马蹄声急迫地敲击着地面,仿佛穷追不舍的幽灵,没有留给两人喘息的机会。
没有选择的余地,孤光将月华放在马背上,跟着翻身上马。
“我坐后面,等一下追兵追上来,你和他们打斗的时候碍手碍脚。”月华难得地坚持换来孤光无奈地同意。
“站住!”后面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有将近一百人的追兵离二人不过几个马身,眼看近在咫尺。
“孤光,我预言你将成为大漠上最伟大的王,为这个沙漠子民带来和平与繁荣,后世无人能超越你!”月华抱着孤光的腰身,大声地喊道。
身后的追兵听见月华的预言都微微一怔。在这个大漠上,无人不知月华从不撒谎,他所说的一切预言都一一得到了证实,没人有资格和能力质疑其中的真实。
这一愣的功夫,已为月华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伸手抽出孤光腰间的短刀朝自己身后的马屁股刺了下去。
只听见马仰起前踢嘶鸣哀嚎之后向前狂奔起来。
身后的追兵那里追得上受惊的马匹,愣神的时候,已与月华拉开了距离。
“放箭!”领队果断地下令。来的时候,大王交代过,如果不能生擒活捉,就杀了他们,绝对不留活口!
“大哥!”没跑出多远,孤光就看见有自己的兄弟前来接应。“我断后,你们快走!”
胯、下的马匹疯狂地向前奔跑,孤光顾不得说上一句话,已然与自己的人擦肩而过。
身后喊杀声壮烈地响起,这一战不知又有多少生命消逝其中。
恨恨地咬牙,孤光知道自己身后的兄弟怕是没有几个能生还了,于是更加不敢停顿,若自己和月华被捉则一切努力和牺牲都白费了。
马匹疯狂地向前冲,孤光带着月华往自己的地盘奔去,只要再走不远,大队人马的驻扎地就到了。
“孤光,你要答应我……成为沙漠上最伟大的王,不要……不要让我的预言落空。”月华的声音伴随着风沙传进孤光耳里,那么缥缈。
“嗯!”坚定地点头,孤光知道自己会为了月华去努力,去拼杀。只要是月华的愿望,他都会实现它,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何时,抱在孤光腰间的手渐渐松弛,身后的月华几乎摇摇欲坠。
“月华,我知道你累了,但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了。”孤光紧紧搂住月华的双手,他知道自从七岁那年发烧之后,月华身体向来不好,能坚持到此刻已非常难得,但他们不能停下,不能。
不知跑了多久,夜依然暗得只剩下微乎其微的光亮,连月亮都不知藏在了何方,孤光□的马力竭地慢慢停下来。
前方接应的人马整齐地等在那里,旗帜迎风飘扬着,黑暗的夜并不能夺走他们的光彩,他们的脸上闪动着敬佩和崇拜。
他们的王,带着沙漠中最伟大的神眼,回来了。
“快帮我把月华扶下马,他累坏了。”虽然孤光自己也十分疲惫,但他更担心的是身后的月华,那抱着自己的手虽然还在腰间,但已没什么力气了。
然而当孤光的马匹被几名将领围住的时候,那几名将领的脸色变了又变,乃至在黑暗的沙漠里都能看得真切。
“怎么了!”孤光的心里渐渐浮现起不好的预感,以致不敢用疑问的口气,而是呵斥道,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更多的勇气。
“士兵们听令,全部向后转跑步前进,没有命令不许停下来!”其中一员大将果断地对不远处的士兵下令。
虽然疑惑,但对于士兵来说,他们只需要执行命令。于是几千人整齐地转身,步伐一致地向后跑去,脚步声震耳欲聋。
看着跪在自己马旁那几个心腹脸上悲切的神情,孤光紧紧抓着那双冰冷的手,仍坐在马上没有动,他怕自己一动,所有的梦就碎了。
记得自己小时候最淘气,是有名的孩子王,无论是闯祸还是打架,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于是所有的大人都烦他,所有的孩子都怕他,虽然听他的话,却只是畏惧,那畏缩的情绪连当时小小的自己都能感受到。
于是他更变本加厉,仿佛跟世上的人都有深仇大恨。
但他终究是个孩子,孩子是打不过大人的,就在那一天,他偷完东西藏了起来,但那些大人很快找到了他藏身的地方,眼看就要被发现了,可是千钧一发间,一个瘦弱的身影冲了进来,对那些人拳打脚踢。
那是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然而他不知打那里来的勇气,竟然敢挑衅那些大汉,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那些人找不到自己,就拿那个孩子出气,于是忽然间懦弱的自己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把那个孩子打得奄奄一息。
当自己爬到他身边时,那个孩子竟然睁开了眼睛,浅笑着对他说“以后不要藏这里,会被发现的。”
那个时候,自己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那是他第一次流泪。
他知道这个孩子,他叫月华,是所有的孩子中,跟他最早的孩子,在特别小的时候是月华跟他相依为命。然而渐渐长大了,愤世嫉俗的自己变得不关心周围的一切,包括一直用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月华。
他忘了,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惧怕他,躲避他,月华不会;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嫌弃他,厌恶他,月华不会;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憎恨他,打骂他,月华不会。
月华,小小的月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真心对自己的人。
然而那时的自己没能保护他,自己只能看着他被那些人打,自己只能看着他不停地发烧,自己只能看着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他知道,月华是为了保护他,才会跑出去挨打的。如果月华不挨打,就不会有后来失明,就不会有后来的神迹,就不会有后来的分离,更就不会有后来的苦楚。
所有的所有都是因自己而起。
于是他拼命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他要重新给月华自由和幸福,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告诉月华,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了……
“月华,回答我,月华……”孤光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如狂风中的沙砾,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如干涸的白沙,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得到月华的回应,他的眼中,心中就再无温暖,只余绝望。
“王,神眼他……”其中一个将领满脸不忍地道。
“闭嘴!他只是睡着了,谁也不许吵醒他!”孤光不能接受,他绝对不能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理由。
孤光最后还是从马上下来,因为他不能让月华永远留在马背上,他的月华需要休息。
可是当他看见,面带微笑的月华仍然保持着抱着自己,将脸贴在背后的姿势时,当他看见月华的一身白衣几乎被鲜血染红时,当他看见如此安详的月华背后竟然插着五只箭时,他疯了。
匍匐在地上,全无身份骄傲尊严可言,只是一个不能相信事实的普通男人。
那声声哀嚎比痛失唯一爱侣的头狼还要悲切,比无法再成双飞翔的雄鹰还要凄凉。身旁几个常年征战的将领听闻无不一同掩面痛哭。
他的月华,又一次保护了他,然而这次他们两个人竟然再无相见之日,因为他们之间隔着最远的距离生死。
孤光不会知道,在此之前,月华已经“看见”了这一幕,所以他选择坐在后面保护孤光;孤光不会知道,月华对他的预言是唯一一次的谎言,但却是所有人都相信的谎言,于是便成了真理,这是善良的月华留给孤光最后的东西;孤光更不会知道,在那漫长的奔跑过程中,月华“看见”在没有尽头的沙漠中有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他与孤光幸福地生活在里面。
就连月华自己都不知道,他最后看见的是自己的梦想,还是所谓的预言。
所以他选择死在那片景象中,永远都不醒来,永远都不会有黑夜。他是听着孤光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将自己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美好的幻影中的。然而对孤光来说,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那身后冰冷的身体和鲜红的血液是他一生中无法磨灭的巨大伤痕,这伤痕将伴随他一生。月华告别了自己的永夜,却把它留给了孤光。
孤光唯一知道的是,他会完成月华的预言,让他成为大漠里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他要让月华留在所有人的心里,并且活在以后祖祖辈辈人的心里。
然后,过很多很多年,当他实现了这一切,就可以跨越那最远的距离,与月华相见了。到那时月华一定可以看见自己的模样,并且依旧对自己满怀信任和温柔地微笑……
——完结——
第 116 章
杜宅成了妖怪窝。
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连续上演。
也许一早醒来,全院的桃花突然开得茂盛灿烂,早了中午又如花雨般纷纷落下,晚上则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连叶子也没有,森然诡异。
也许突然飘来一阵香甜的花香,只见花园里莫名多了无数的玫瑰牡丹,争相怒放,摇曳生姿,到了晚上又消失不见。
也许全院有水的地方突兀地开满清雅秀丽的水仙,包括水缸和茶碗里也会生长出来,而那花又像有着自己的智慧,发现长错地方马上就消失于无形,只是那水却没人敢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