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
李慎蹲下身,摸了摸屠牛的断口,作为两人力道冲突的载体,它的内部已经布满了裂痕,修,肯定是修不好,多半要回炉重造。
“一把刀而已,我让张普求重新给你做一把。”庚衍的口吻中罕见的夹杂着不耐烦的情绪,又冲李慎催促道,“你过来。”
李慎蹲在原地,捧着断掉的屠牛刀,没动。
“一把刀而已?”
他自嘲的笑着,抬起头来。
“我在你眼里,也不过一把刀而已吧。”
话音淡淡在空气中荡开。
庚衍敛起眉,看着蹲在地上的李慎,难以形容的情感在他眼中一闪而逝,那双同样是漆黑的眼瞳,愈发黑的深沉。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细碎的雨点飘落——这一回,却不是人为,而是真的下雨了。
点点雨滴落在地上。
李慎放下断掉的屠牛刀,站起身来。
他抬脚,从庚衍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
风吹起他披散在脑后的黑发,无形而生的巨龙探爪而出,蜿蜒冲天的龙身在李慎身周盘旋,在他与庚衍之间,立起了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李慎低下头,从垂落在腰间的衣袍上撕下一条布,他像是年少时在街头与人殴打一样,用布条一圈圈缠起拳头。
这一双拳头,本就是他最擅长的武器。
他用牙咬着布条的尾端,打了个结,抬起眼,看向站在对面的黑帝斯。
“我赶时间,一招定胜负吧。”
话音落,巨龙昂首无声狂啸,风雨飘摇,肉眼可见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整座长安城,蓦然晃了一晃。
接着,又是一晃。
不是错觉。
是李慎向前踏出了两步。
他踏出第三步。
在家中吃饭的夫妇,看着桌面蹦跳歪倒的碗碟,面面相觑;卖兵器的店铺里,货架上刀枪棍棒落了一地;街上跑跳的孩童,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哇哇大哭……
长安城,晃了又晃。
未央宫前,下马桥上,被震得在地上弹了几下的封河无声睁开眼,虚弱启唇骂了句娘。
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小车上,正在听部下汇报最新情况的李铁衣,有些诧异的皱起眉,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
雨水打湿了灿金的发丝,庚衍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将他抛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黑帝斯的李慎。
这情形,并不陌生,仿若昨日。
久远的,本以为已经忘记的回忆,一丝丝浮现。
李慎,李慎,李慎,李慎,李慎……庚衍无数次在心中念诵着对方的名字,如同魔咒一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放开手的话,李慎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本该是一条翱翔于天的狂龙。
却被他拴上锁链,打上镣铐,刻印上属于自己的所有权,用尽一切办法,牢牢束缚在掌中。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一道紫色的闪电斜斜劈落,正正落在庚衍脚边。
并非人为,而是天意。
——是这天地在警告他这个逆天者。
……那又如何?
冰蓝的光芒自眼中一闪而逝,庚衍合上眼,又睁开,恢复成一片漆黑的眼瞳中,流转着无可动摇的意志。
他看向冲着黑帝斯挥下拳头的李慎。
——那是我的。
庚衍振袖,一掌拍散了漫天乌云。
他对这天地如此宣告。
………………
“杨氏登仙法是假的?”
被黑帝斯授权代替其下这一盘棋的年轻人拿着通讯器,听着对面汇报出得到的最新消息,表情极为错愕。发生在未央宫内的事情,从罗坚定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通报到他这里。
年轻人表示他被弄糊涂了。
问题只有一个,如果杨氏登仙法是假的,那李慎搞这一出是想干什么?有病吗?
话说他们家老爷子,似乎还在跟李慎玩命,如果杨氏登仙法是假的,那就太搞笑了……李慎是在拉着他们大伙一起耍猴戏吗?出场费很贵的好吗?
收起脑海中各种无厘头的念头,年轻人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的大铁笼,在那里,副官正像只大马猴一样,傻兮兮蹲着。
哦这逗比,估计问了也白问。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年轻人冲司机吩咐道,“情况有变。”
小车轰然咆哮着加速,一溜烟便冲出了街角,年轻人十指交握坐在后座,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当然看不见,当小车冲出去后,副官眼中那一抹一闪而逝的了悟。
如果是黑帝斯在这里,肯定会告诉他——别小看了一只逗比。
聪明人最喜欢干的是什么?答装傻。
或者装成一只逗比。
………………
李慎说,要让谁也笑不出来。
黑帝斯一点也不想笑。
生命之漫长,如同一幕幕不断重演的戏码,甚至漫长的令人感到厌倦。他已经不太记得生命中那些单纯而简单的喜怒哀乐,那些纯粹单一的色彩,太多的色彩混杂在一起,只剩下一片浓黑。
因而,老人格外喜欢这些纯粹的人或物,譬如杨宝宝,譬如李慎。看着他们鲜艳而浓烈的色彩,早已麻木的心脏偶尔也会生起一丝悸动。
他不喜欢长安,因为它和他一样,太多的色彩混杂,一片浓黑,散发着腐朽的暮气,毫无生趣。
但他无法舍弃它,正如同他无法舍弃自己这漫长的,令人厌倦的生命一样。
老人举起了手中权杖。
在他眼中,挥出拳头的李慎像一团燃烧的烈日,那么的耀眼夺目,纯粹而热烈……老人张开手臂,漆黑的袍袖如同张开的夜幕,迎接向滚滚而来的烈日。
是黑暗笼罩光明?抑或者,光明冲破黑暗?
老人无声而笑。
名为不死的权杖在他掌中一寸寸碎裂。
一只漆黑的漩涡出现在他面前,吞没了李慎的拳头,随即骤然扩大,将其整个人吞没进去。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不再晃动的长安中,无数人茫然的抬起头,四下张望,小心翼翼的从桌下地上站起身,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神色。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声脆响,那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极其清晰。
一只拳头突兀的贯穿了老人的胸口,腥红的血液染红了拳头上缠绕的布条。
李慎抽出拳头。
“结束了。”
他轻声道。
又一拳击向老人头颅。
“住手!!!”
场边响起一声暴喝,声音的主人正焦急的向着场中疾奔而来,却根本阻止不了李慎的拳头。
阻止了他的,是飞身挡在老人面前的杨宝宝。
她通红着眼眶,咬着嘴唇,张开手臂挡在了李慎的拳头前。
她不希望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个死去。
李慎的拳头停在半空,半晌,缓缓垂落回身侧。他咧了咧嘴,用没有染血的左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别哭。”
杨宝宝竭力忍住的泪水瞬间冲破了眼眶。
李慎有些疲惫的放下手,扭头看向从场边冲来的年轻人,后者已经刹住脚步,谨慎的与他保持着距离,开口道“刘阿宝在我手里。”
李慎‘哦’了一声。
他这反应太过平淡,年轻人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顿了顿,又道“杨氏登仙法是假的。”
李慎又‘哦’了一声,只不过这次是疑问句。
“你到底想做什么?”年轻人皱着眉问,“弄出一个假的杨氏登仙法,来寻我们开心吗?”
李慎没再搭理他。
他转过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的庚衍。
被挥散的乌云后,几缕日光打下,映在两人沉默相对的眼瞳中。
李慎蓦然抬起头,看向远处那一道冲天而起的虹光,不止是他,突兀显露在半空的彩虹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七彩的虹光绚烂夺目,正是在未央宫上方。
雨后现彩虹?不,当然不是。
在众人的视线中,横跨半空的彩虹赫然开始自己移动,看它移动的方向,正是朝着这边而来。
它来得很快。
一身血污,脑袋上顶着条彩虹的封河出现在场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