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握着电话,脸色有点难看,庚衍语气不好,他听出来了。但为什么不好,他不知道。按着以往的经验,一般庚衍这么跟他讲话,那就是他要倒霉。他木着脸取了车飙到庚军大楼,楼里面还有些昨天留下的花篮条幅没取下,依旧是喜气洋洋的气氛。
李慎搭电梯直奔顶层,庚衍办公室,敲开门,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
庚衍的办公桌前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李西风,右边的,是耿连成。
李慎有些了悟。
他闷声不吭的走上前,站到李西风与耿连成中间的空位,两手贴着裤缝,眼观鼻鼻观心。庚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批复文件,口中淡淡道。
“现在人到齐了,都说说吧。”
李慎觉着没什么好说的。按理来说他被狠狠玩了一把,本该恼火愤恨,可事实是庚衍亲自出马给他长脸,这一跌一捧,算到底他还赚了。
李西风却很不爽。
“某些人似乎对我安排的座位很不满。”他凉凉开口,扭头看向耿连成,语气里充满讽刺,“怎么着?我是得罪您了?还是位子给您安排的不妥当了?您说您闲着没事干,把人家椅子搬走是想闹哪样?小儿多动症啊你?”
耿连成目不斜视,压根不搭理他。
李西风猛然一个箭步冲过去揪起耿连成衣领,激动的脸都扭巴了,“卧槽你娘!昨天那是什么日子什么场合?多少人看着呢啊!你他妈要耍贱私下里随便你!能不能别在公共场合给庚军丢人?嗯?我问你能不能!”
耿连成扳住他的手,用力将一根一根手指起开,表情冷漠中带着嘲讽。
“我丢人?”
“某些人这么久都不出现,我还当他已经死了。像这种人,留他的位子做什么!”
李慎抬起头,总算正眼瞧了耿连成。
耿连成是秦国正规军出身,官至左将军,后来卷入夺嫡之争,一家老小死得精光,独他一个逃到长安城,改行做了佣兵。这人心机手腕都是一流,实力也不是吹的,他瞧不起佣兵一盘散沙的作风,把正规军和官场的那套当真理,讲纪律,讲官威,狂的没边。
他跟李慎不对盘几乎是必然,尤其李慎凭着资历还压过他一头,霸占着作战主管的位子,更叫他心生不服。
“我说,小耿啊……”
李慎的垃圾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庚衍出声打断。
“够了。”庚衍皱起眉,“我没工夫听你们吵架,一个一个讲,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慎沉默,李西风沉默,耿连成同样沉默。
庚衍气乐了。
“都认为自己没错是吧?”他手一撂,钢笔在桌面骨碌碌滚开,“行,停薪留职,回家反省,什么时候肯认错了再来找我,就这样,都滚吧。”
钢笔骨碌碌的滚到桌边,啪一声落到地上。
………………
明明是受害人,却要跟着一起受罚,这实在很没道理。
李慎却没法去与庚衍讲理。
他低着头走出庚衍办公室,闷声不吭的走进电梯间,然后毫无预兆返身一拳擂到耿连成脸上!
耿连成猝不及防,左脸蛋面团似的被打凹进去,整个人一头撞上旁边的强化玻璃门,从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脑袋齐着脖颈嵌进了门里。
不大的电梯间里下起雪,钻石粉末般的玻璃碎屑飘飘洒洒,如梦似幻。
李西风目瞪口呆。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浑然没事人一样的李慎双手插兜,施施然进了电梯,他抬手按住开门键,问李西风“你进不进来?”
李西风看了眼意识还没恢复的耿连成,耸耸肩,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开。
电梯里,两人都很沉默。
从庚衍的态度不难看出,这次的事情多半要不了了之。只要没有外人在,私下里去跟庚衍认个错,这实在连惩罚都算不上。李西风心口堵得慌,也不单单是为了与李慎的交情,更是想不通庚衍为何对耿连成如此纵容。干出这事的要是李慎,李西风丝毫不怀疑庚衍会当众给这厮教训,事后关禁闭都算好的,保不准就要被发配到哪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当苦力。毕竟这样的例子之前已经有很多次。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所以只有沉默。
李慎从兜里摸出根烟,咬在嘴上,却没点着。在电梯里抽烟,被慕容林那个死要钱的铁公鸡逮着,一张罚单就是一百万起,没有丝毫情面可讲。
这事儿一点都不复杂,李慎回来了,耿连成抽他的椅子,是挑衅,也是示威,更是试探。试探什么?试探庚衍的态度。论根基,他跟李慎没法比,论名望,他还是没法比,论实力,那更是个乐子。没有庚衍撑腰,他拿什么去跟李慎扳腕子?
庚衍这态度很明了,没毛病。
李慎觉得自己也没毛病,那就是他们俩之间有毛病了。
电梯一层层往下降,终究还是到了底。
李西风跟着李慎走出电梯,看人径自往大门口走,忍不住问“你去哪?来了就走啊!”
李慎停步扭头看他一眼,撂了句大实话。
“呆着憋气。”
………………
停薪留职,跟变相放假,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开车回家的路上,李慎把事情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自己的确没毛病。他要做错事,那怎么罚都行,但这分明没错,就别指望他能低头。
至于庚衍的态度,他不想往深里究。
庚军只有十几个人的时候,他对庚衍从来是直呼其名,你来你去,也没觉有什么不妥。后来渐渐的就变成了‘大帅’和‘您’,当着人再不能随意言语,没谁这么要求过,就是自然而然的……上下分明了。
要统领这么大一支团队,当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李慎能理解。
……不过理解归理解,他也没有委屈自己的爱好。
一路飙回家门口,李慎甩上车门揉着太阳穴决定好好睡一觉,他这体质跟酒精天生不合拍,偏偏身边还尽是不得不喝的场合。
门口站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人。
李慎停下脚,就听人恭恭敬敬叫声慎爷,他皱眉看着对方的脸,总觉似乎在哪见过,却死活想不起来。
“我叫王真,是火星团的。”年轻人自我介绍道,“三年前,在团里见过您。”
李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说起火星团他就有印象了,当初这年轻人跟在杨火星身边,他们还谈起过,杨火星很看好对方,说是棵好苗子,假以时日定能成才。李慎忘了自己当时说什么了,反正貌似不是什么好话。
“杨火星让你来的?”他问对方。
年轻人摇摇头。
“我是为王家的事来的。”他道。
第6章 烂故事
副官不知跑哪去了,李慎自个动手沏了壶茶,端回前厅。
名叫王真的年轻人有些拘谨的坐在椅子上,见李慎走进来,赶忙站起身。
“你坐。”李慎冲人点点下巴,洗了洗茶杯,把茶水给人倒上,然后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说是为王家的事来找我,买凶的那是你亲戚?”
“是我堂姐。”
李慎哦一声,没下文,一双眼静静注视着王真,后者微微低着头,沉默半晌,抬起头与他对视。
“我是王家旁系,跟这个堂姐没什么来往,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事。听说您一定要她偿命,家里的意思是把她送去安乐死,但是我表叔拦着不让,现在也是闹得很凶。”
“所以你是来给她说情?”李慎问。
“倒也不全是。”
王真摇摇头,他面相生的老成,言谈举止也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
他道“我是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有些话想要跟慎爷您讲。”
李慎听着好笑,问“你觉得我会听?”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会过不去心里这道坎。”王真笔直的看向李慎,目光坚定,炯炯有神,“只要不是毫无机会,我总要试试看。”
李慎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嗤笑,伸手从衣兜里摸出根烟,低头点上。
“果然是杨火星那犟驴的徒弟,跟他一个脾性。”他咬着烟说道,语气中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成吧,你赌赢了,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着。”
王真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其实也不全是赌,师父说您是真性情的人,我也是这么觉得……否则您也不会去管这次的事。”
李慎没好气打断他“别捧我,说正事。”
王真点点头,面上现出几许思索,沉吟着开口讲述——
“这个事情,要从我堂姐出嫁到黄家说起……”
王家原本是东荒燕国的贵族,因为在政治斗争中落败,举家逃难来中土,至今已有五代。王真的堂姐名叫王续如,她的父亲正是这一代王家的家主。她自幼受中土开放的文化熏陶,习文学商,时常去家中的商号帮忙,志向是长大后能像鲤鱼姬那样,做一名富可敌国的女商人。然而彼时王家几经周折,与祖上曾经交好的黄家重新建立了交情。黄家是燕国的老牌贵族,在国内有很大能量,为了开辟燕国的市场,王续如的父亲决定将她嫁给黄家的二公子,用联姻来巩固两家的关系。
王续如自然不愿意成为这样的牺牲品,但她也无法违逆父亲的决定,最终只得远嫁东荒。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悲惨,黄家是典型的东荒官宦世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在家相夫教子。王续如自然是适应不了,而她种种在那边看来荒唐可笑的思想和行为,也让她背上了‘疯女人’的污名。黄家的二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对她这个妻子非常不满意,整日夜不归宿,在外面花天酒地。单只是这样也便罢了,问题是两人成亲了三年有余,仍旧没有子嗣,这让重视传承的黄家老夫人无法忍受。
于是便有了强制行房的下文。
王续如一直打的是不怀孕熬到被休的算盘,态度十分坚决,她这么搞黄家那二公子也兴致缺缺,所以除了成亲那一次,两人便再没行过房。黄家老夫人得知后,便叫人给她灌了催情药,逼着儿子与其行房。如此再三,王续如终于怀孕了。
她怀孕后一度想要堕胎,但一方面是被提防的紧,另一方面却是被肚子里的孩子唤起了母性。正所谓孩子是无辜的,她无法扼杀掉这条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慢慢的也就认命。这个时候黄家二公子在外面遇见了心头好,一头扎进去难以自拔,还公然带回了家。黄家老夫人最先前还训斥两句,后来见那边也怀了孕,便没声了。一时间王续如在家里成了不存在的人,除了一日三餐还有人送,再见不到半个人影。她也硬气,不吵不闹暗中谋划着想办法给父亲送信,信里将自己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还很理智的分析了一下自己留在这里对家中已经起不到任何帮助。结果信刚送出去,她就流产了。
流产的原因很难说,从黄家那边得不到可信的情报,而流产后王续如的神智就出了问题。在她父亲接到信亲自去燕国看女儿的时候,见到的就已经是个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傻子。黄家将疯了的王续如关起来,据说是因为她曾经试图攻击那个被黄家二公子带回来的小妾。王家在燕国的生意根基还不够稳,王续如的父亲不好与黄家撕破脸,只将女儿接回家了事。王续如回来后精神倒是正常许多……
“她一个人住在单独的院子里,不跟人说话,也不出房门,就整天呆呆的坐在那里。没人能想到她会去买凶杀人,毕竟她看上去真的是傻了,现在还是那样,问她什么都没有用,她好像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慎手上一根烟已经烧到头,王真的话也基本讲完了。这故事倒没多出人意料,但李慎听着,总觉得有些刺耳。
“堂姐她买凶杀人,肯定是不对,偿命也是理所应当,反正她如今这样活着,或许还不如死了的好。只是这世上没有无端的恨,被她请人杀的那些,也未必是不该死。”
李慎挑起眼,话音有些冷,道“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王真摇摇头。
“我不是对您的做法有意见,我只是……不希望您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
“我堂姐,和那位黄家老夫人,都很可怜。”
“但她们都不值得可怜。”
………………
壶里的茶已经凉透,李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入喉,凉沁心肺。
刚才不知跑哪去的副官悄然出现,小跑着凑到李慎跟前,说爷您不是去会馆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