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交代宋惊鸿帮忙送信,元季修每天心心念念的就只有等回信一事,每天要问无数遍下人,宋惊鸿有没有来府里,别的事再也没有心思去管。
不过在两位受了大惊吓的夫人眼里,他这样乖乖的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不折腾,倒是让人安心许多,于是过了四五天后,终于发了慈悲,准许已经等的望眼欲穿的元季修出门去逛逛。
出门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宋惊鸿,结果火急火燎跑到宋府一问,那位少爷前一晚去了青楼,竟然还没有回家。
元季修立刻调转马头,赶去宋惊鸿所在的青莲居。
被从美人怀里拉出来时,宋惊鸿还在做梦,睁眼看到是元季修,才猛然惊醒,一拍脑袋,歉意道“你看我这记性!送信的宋义昨晚上回来了,我还想今天带去你家,让他亲自跟你说的。”
“你!”元季修几乎要把宋惊鸿身上瞪出个窟窿来,可是宋惊鸿连连认错,只好等他穿好衣服,带他去寻送信回来的宋义。
“你说什么?鱼儿不在那里了?”元季修惊得猛然站起来,把低头站着的宋义吓得一抖。
“回小将军的话,确实是没有人。听村里人说,小将军走后不久,就去了一位贵人,将鱼儿接走了,还给了村民一户一百两银子,说是感谢他们以往的照顾。”
元季修颓然坐回椅子里,喃喃道“接走了……鱼儿,去哪里了……”
倒是在一边听着的宋惊鸿若有所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说起来,季修,前些日子那个定王,说是出去游历,带回来一个宠儿,据说还是亲自背着回府的,莫不是……”
“定王?定王怎么会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宋惊鸿摇摇头,“我们家和定王没什么交情,这事儿还是喝酒的时候听说的,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这时一边的的宋义开口了“这事属下听说过,有人见过那宠儿一面,说是长得不甚艳丽,唯有一对酒窝,极像定王多年前死掉的爱人,所以才被带回来。”见元季修呆呆看向他,又说“定王对那宠儿极宠溺,说是宠儿爱看话本,满京城的话本,此刻约莫都已经在定王府了。还有路过时多看了路边卖的泥人一眼,定王便将整个摊子的泥人买下来给他……”
“哎!季修!季修!你去哪儿?”宋惊鸿大喊道,可是元季修仿若未听见,直直走了出去。
一对酒窝……鱼儿……定王的宠儿……
这变故来的太快,元季修完全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自己只不过刚刚离开半月没到,鱼儿,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宠儿了?
元季修心里恨极。
回到家立刻向定王府递了帖子,想要见定王一面,问个清楚,又给宋惊鸿送了信,劳他派人盯着定王府,若是见到鱼儿出来,一定告知他。
行尸走肉般安排完事情,应付完两位夫人,元季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想到极端时,恨不能立刻去掐死鱼儿,叫他变心,叫他忘了自己……
鱼儿,鱼儿,你对我的情意,都是假的么……
第二十三章
“定王府好大,肯定比整个河边村还要大。”
鱼儿在被李仲思带着,花好几天逛完定王府后默默想,不由得再次茫然起来,自己的爹,看起来是很厉害很有钱很有本事的样子,自己多看一眼,多吃一口的东西,都恨不得统统买来堆在府里,给他慢慢看,慢慢吃。这让鱼儿更加惶恐和拘谨,以往他最远只到过清源镇,连镇上的饭馆也一次都没有进去过,突然来到这如天宫一般华美奢侈的地方,连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身边还被安排了十几个丫鬟小厮伺候,连洗脸穿衣都不必自己动手,自有丫鬟来帮他收拾好。走到哪里身后都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被这样一群人时时刻刻盯着的感觉很不好,鱼儿觉得很难受,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跟李仲思说。他知道李仲思心疼他,想把好东西都给他,想补偿他这十几年受过的苦,可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也觉得自己要不起。
想念山谷里的山风和河水,想念自由自由在山里闲逛的时候,想念自己的破茅草屋……鱼儿越来越多的把自己关在屋里,面前摊着一本话本,只不过常常盯着看大半天也翻不了一页,而他也没发现过,自己院子里的大丫鬟海棠,时常在自己说不需要伺候之后,去向李仲思汇报了。
李仲思正在书房查看最近几天耽搁下来的公文,见是海棠进来,便将手里的文件收到一边,问道“又在看话本?”
“是的,王爷。公子中午只吃了一碗碧粳粥,两块糖蒸酥酪,再多的不肯吃了。”
李仲思皱了皱眉,挥手让海棠先下去,转而问立在一边的管家“苏锦怎么还没来?让他给鱼儿看看身子,这样瘦,又不肯吃东西。”
管家李云约莫六十来岁,长一张笑眯眯的和气脸,人也胖乎乎的,听李仲思问他,慢悠悠的回答道“药王谷离京城要三四天路程,最快也要后天才到。”
见李仲思板着脸不说话了,李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王爷,这样时时让人汇报少爷的行踪,怕不太好。”李仲思现在还没办法公开声明鱼儿是他的亲生儿子,现在府里上上下下还是叫鱼儿少爷。
“砰”的一声,李仲思将手里的书砸到地上,烦躁道“我怎么不知道这样不好?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李云忙去将地上的书捡起来,低着头站在一边不说话,李仲思坐回椅子上,一脸哀伤道“我都不敢想这十几年,他们在那山沟里是怎么生活的,你是没有见到,那屋子都破成那样……现在润和不在了,我更要好好照顾鱼儿。”
说完顿了一下,仿佛想起来什么似得,又说“润和,不在了啊……”
李云有些不忍的看着坐着发怔的李仲思,知道支撑李仲思十几年不断寻找的精神支柱已然断裂,眼下鱼儿是他唯一的期许和希望,想弥补的心情太急切,便将收集情报时的那一套用在了鱼儿身上。几时起床,几时用饭,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恨不得马上列出一张清单来,照着清单一样样的去满足鱼儿。
可是鱼儿毕竟不是他们要监视的对象。
“王爷,节哀,身体要紧……”
李仲思摇摇头,“我曾经想了无数遍,再见到润和,该怎么跟他道歉怎么跟他赔不是,说我当初犹豫,并不是不看重他和孩子。可是我从来没想过,竟然再也见不到他,我宁愿现在还没有他们的消息,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再也没有希望了。”
说起来,李云也是看着李仲思和陆润和长大的,此刻想到陆润和,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他擦了一把眼角,仍劝慰道“可是如果没有消息,少爷还要在外面受苦,现在接进府里了,润和若是知道,也该放心了。”
李仲思也想到了这一层,“也是,也是,不能再叫鱼儿受苦了。”
说完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走进了书房的隔间里,李云没有跟着进去,那里面都是陆润和留下的东西,李仲思常常在里面一呆半天,从来不许人进去。
叹了口气,李云走出书房,去做自己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在王府里住了几天,鱼儿总算是开始适应了,有丫鬟来帮他更衣梳头,也不再被吓得跳出去好远。丫鬟们约莫也是被专门敲打过的,遇上鱼儿比划不明白的,也不急不恼,等鱼儿慢慢写给她们看。以前买不起笔墨纸砚,陆润和便给他做沙盘,也能凑合着用,而如今,李仲思让人在鱼儿常去的地方都摆上了笔墨纸砚,令他在哪里都能顺利的交代需要下人们做的事情。
很方便,很用心,鱼儿心里感激李仲思的关心,也不再如刚来一样,缩在屋里不出门,开始试着去接触王府的众人。都知道他对李仲思的重要性,而他性格又和气好相处,丫鬟小厮也乐意跟他玩耍聊天,说说京城的风土人情,新闻八卦。
时值盛夏,热得连树上的蝉鸣都有一声没一声,无精打采,李仲思让人在府里湖边的凉亭里摆了冰盘,放了冰镇的水果,有微风从湖面掠过来,比屋子里凉爽多了。
鱼儿只穿一件薄薄的细棉布衫子,袖子高高挽起来,露出一截细瘦的腕子。他和李仲思在凉亭里下棋,他棋艺烂的很,也难得李仲思耐得住性子一步步给他讲解,鱼儿正听得兴起,却有李仲思的手下来找他汇报事情。
让手下在一边等着,李仲思还是陪鱼儿将棋局下完才离开,并表示自己很快就回来,让鱼儿先吃点东西等自己。
冰块正冒着丝丝凉气,鱼儿拿了一小块握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他张开手,看冰块慢慢融化掉,心里又想起了元季修。那时他们分享一只甜瓜,元季修就曾说过,等到了京城,就带他看冰窖,看一切他未曾见过的东西,可是这些话语,却如同手里的冰块一样,只得了片刻的舒适凉爽,就消失不见了。
芙蓉切好冰镇的西瓜,又将紫色的李子细细擦干净了,回过身来就看见鱼儿站在凉亭的栏杆前,看着手里的水迹发呆。她忙走过去,拿干净的帕子帮鱼儿擦干净手,说“少爷,吃点水果吧,解解热。”
鱼儿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拿了一块西瓜慢慢吃,凉亭里只有芙蓉一个人伺候,其余人都让去屋里避暑了,鱼儿心里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趁着人都不在,在纸上写了元季修的名字,问芙蓉认不认识。
只扫了一眼名字,芙蓉便笑道“满京城谁不认识元小将军呐!是个风流多情的种子,和宋御史家里的公子,是最受那些歌妓舞女欢迎的了。家里听说还有好几房美妾,是个会享受的。”
鱼儿的一颗心终于慢慢跌回地上,碎成一地的粉末,再也拼凑不完整。他似乎看见那个在暴雨之后交出真心的自己,眼巴巴问元季修要不要,却转头就被元季修丢进泥土里,碾得粉碎。
他僵硬的笑笑,将写了元季修名字的纸慢慢撕碎,之后又机械的拿了一块西瓜开始吃,这时芙蓉又说“前不久元小将军才回京城,据说还伤了腿,这两天却又在往青楼跑,可一点也看不出来受过伤。”
一口西瓜没咽下去,又急急咽下下一口,鱼儿被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流出来,心里本来还打算去找元季修的心思也彻底歇了。还找他做什么呢?他自有他的快活处,自己算的了什么?
芙蓉忙去帮他拍背止咳,只是这次芙蓉却冤枉元季修了,他去青楼,本来也只是为了找宋惊鸿打听鱼儿的消息,可没有心思胡闹。
李仲思恰好这时也解决完事情过来了,见鱼儿咳得满脸通红,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凉亭,急道“怎么回事?”
“奴婢该死!请王爷责罚!”芙蓉忙跪下来磕头,鱼儿的咳渐渐止住,也赶紧去拉李仲思,示意自己没事。
“没事就好,跟我来,我帮你找了个大夫把把脉,调养下身子。”李仲思帮鱼儿抚背,待他不咳嗽了,才拉着他出了凉亭,去找苏锦。
鱼儿第一眼看到苏锦时,特别惊讶。
明明长着一张三十来岁的清俊的脸,头发却已经花白,看不出来到底是年轻还是衰老。他好奇地看着苏锦,苏锦也正打量着他,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李仲思才打破沉默,说“苏锦,帮鱼儿看看,他太瘦了。”
苏锦没说话,让鱼儿在他身边坐下,将手指搭在鱼儿腕上,帮他把脉,一会儿之后收回手,表情有些凝重“脉象是有些奇怪,可是中过毒?”
闻言李仲思立刻紧张起来,忙问鱼儿“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要说奇怪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吃过的那个果子了,自那之后自己再也不能说话,印象非常深刻。他拿了纸笔准备写出来,苏锦倒是好奇的问了一句“他不会说话?”
李仲思皱着眉点点头,专心去看鱼儿写字,苏锦看了他一会儿,抿了抿嘴,不再开口。
等看完鱼儿写的,李仲思半是开心半是担忧的问“这种毒是否可以解?解了毒鱼儿是不是就能说话了?需要哪些药材,我马上让人去买!”
太过明显的关爱,苏锦捏紧了拳头,也不理他,只问鱼儿“你可还记得那果子的样子?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知道的那种。”
鱼儿还记得,那果子红通通的,看上去汁水饱满,十分香甜。陆润和哪里认得什么果子有毒没毒,直觉采到了好吃的果子,马上就想着要拿给鱼儿吃,结果……
这件事一直是陆润和的心结,无论如何也原谅不了自己,他在产下鱼儿后,身体一直虚弱,忧思过度又加重病情,最终英年早逝,留下鱼儿孤零零一个人。
“是了,是驼铃果,可以解,药方我开给你,你找人去抓药。”苏锦说完,抓过纸笔,刷刷写完药方,丢给李仲思。
李仲思看上去十分高兴,看了看药方,叫人进来马上去抓药,又问苏锦“可还有别的什么问题?”
“没了,他既然刚来王府,就不要一股脑将补品端给他,虚不受补懂不懂?”
李仲思心情好,也不在意苏锦的话里带刺,忙应下了,又让人来带苏锦去休息,自己则拉了鱼儿,要去和他继续下棋。
等苏锦面无表情跟着下人离开了,鱼儿才好奇的问李仲思“他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他几岁了?”
李仲思难得有些为难的摸摸鼻子,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他头发怎么突然白了,说起来,苏锦今年才三十二三岁吧,怎么就白了头发,真奇怪。”
因为沉浸在即将可以再次开口说话的喜悦里,两人也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乐滋滋的去吃水果下棋了,一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第二十五章
晚上吃过饭,鱼儿就开始喝药了,那药真真的又臭又苦又涩,满怀着希望喝了一大口,结果连带着晚饭一起吐了个干干净净,把李仲思急的不行,拉住苏锦问“这药吞不下去怎么办?能不能加点蜜糖……”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锦瞪了回去,他只好转而去安慰鱼儿,“喝下去就没事了,我让人给你拿蜜饯,还是你想吃甜糕?”
鱼儿抹掉眼角的泪花,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药汁喝了个干净,药碗刚拿开,苏锦手快的递给鱼儿一枚乳白色的药丸,让他嚼碎,去去嘴里的味道。也不知道那药丸是什么做的,初初咬开有些辛辣,但很快就变得清凉甘甜,嘴里也不再发苦了。
“你有这好东西,怎么刚才不拿出来?”看着鱼儿不在作呕,李仲思也放下心来,又怪起苏锦来,苏锦被他气得不轻,语气也不太好“他一喝下去就吐出来,我怎么来得及拿给他?”说完一甩袖子,自己回住的院子里去了。
在儿子面前丢了脸,李仲思觉得有些尴尬,干笑几声,问鱼儿“你天天待在府里闷吗?要不要我让人带你出去逛逛?”
鱼儿来京城后其实也出去逛过一次,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二十几个人簇拥着他,走到哪都被人好奇的指指点点,他着实不喜欢,便再也不愿意出门了。
“不去,人太多。”
李仲思知道他说的是跟着的人太多了,想了一下说“那撤掉几个人,如何?”
撤掉几个人,也还有十几个呢!鱼儿不乐意,写道“带一个人就可以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仲思一看,乐了,笑道“在爹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鱼儿也跟着笑起来,心里对出去玩其实也有些心动,便继续央求李仲思“我带一个人出去玩,不乱跑。”
最后妥协的还是李仲思,答应了鱼儿的请求,让李云去选个机灵武艺高的手下来,待天气凉爽点,带鱼儿出门玩去。
苏锦不愧是药王谷的弟子,鱼儿吃了几天药,已经觉得嗓子松动许多,困扰他这些年的紧绷滞涩感正在慢慢消退,三四天后的一个早上,他发现自己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了。
这让李仲思很是开心,若是鱼儿嗓子能痊愈,陆润和泉下有知,也必定会很欣慰。
天气依旧闷热,鱼儿不愿意动弹,躲在屋里听几个丫鬟小厮给他说故事,海棠却不在,鱼儿只当她有事情要做,并不知道海棠正在李仲思的书房里,和李仲思说元季修的事情。
那日鱼儿向她询问元季修,本应立刻向李仲思汇报,结果鱼儿呛咳不止,苏锦又恰好来帮他诊脉,竟是忘了,此刻想起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暗道该死,急急忙忙就来见李仲思。
搭救元季修的事,李仲思也略知道一点,但并不知道元季修在那里养伤的时候,竟把鱼儿拐上床了。他的案头还放着一堆拜贴,其中十几张都是元季修差人送来的,他本来以为只是为了报答鱼儿救命之恩,但听海棠说了鱼儿当日的情形,却直觉这个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让海棠先回去伺候着,李仲思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招来两个手下,让他们去打探下元季修在鱼儿家里养伤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