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穹宇对他们说“我想要出恭。”
众人闭上了嘴。而那只是他的借口,他径直到了马厩,牵着疾风出了门。
骑在疾风上,段穹宇一直在想,他到底应不应该遵守祖母下达的命令。一路上,他都没有注意到街道上一连串爱慕、崇拜的目光,直到一方手帕飞到他的脸上。
他条件发射地抓住了。街道一旁立刻传来了起哄的声音。转头望去,见一妙龄女子,含情脉脉地用害羞的眼睛瞟着他。
他知道都是谭思明给他写的文章惹的祸,还是有很多崇拜英雄的人的。他家那样认为他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的,只是少数。
他对着那女子微微一笑,继续向皇宫奔去。他听到身后那一众惊呼声,这声音让他享受。这是在长阳城中,他首次以自己的能力得到的重视。
到了宫门外,他将马儿交给了执勤太监,然后跟着另外的太监,往太液池行去。他为了逃避唠叨,走得比较早,到得也比较早,所以还没有多少人。
太监将他领导靠前的右边座位。段穹宇立刻明白,他是按照他的世子身份安排的,因为这位置,他的官位显然配不上。
也有很多到得比较早的,当然都是些官位不高的。有些人显然是第一次来,非常拘谨。见到段穹宇跪坐在前面,有些人立刻认出他来了。
有些机灵的人,立刻端上酒杯,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敬酒,称赞他的勇猛,歌颂他的事迹。段穹宇知道这些人,与路边的女子不一样,只是想要攀附段家而已,所以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们所有的赞美,都只是向上攀登的手段而已,并不是真正崇拜你这个人。”段穹宇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
段穹宇不动声色地与他们寒暄着,不骄不傲,努力将白行坤交给他的,运用到实践中。白行坤让他在于人打交道,特别是心眼多的人打交道的时候,不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表现在脸上。
“让人看出你的想法,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白行坤这样跟他说。
他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又高看了一分。后来他听到有人说,段大郎变了,变得有城府了,而不是他们以为的莽夫。
段家的其他人,坐着牛车,在快要开宴时,才姗姗而来。当然,来了之后,众人又将他瞪了一眼,在这么多人面前,也没有发作。
在圣人携着德妃到来之后,太监总管宣布正式开宴。圣人坐在龙椅上,德妃坐在他的下首,再往下,是其他的妃嫔,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段穹宇在宴席上,一直没有看到顾元纬,想到他是流外官,也释然了。圣人大肆表扬了工部、户部,还有为救灾慷慨捐赠的家族。
那些家族都坐在末座,但听到他们的名字,都非常兴奋。段穹宇想,他们应该是商人家族,有钱无权。这次捐赠后,他们也进入了权贵的视线之内,这对他们以后的发展,大有好处。
段穹宇举起酒杯,向他们遥遥致敬,那些人很激动也很谦卑地先干为敬。段穹宇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不管他们是否有目的,他都感激他们的资助。
中央的舞台上,一个个权贵家的娘子上台表演。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权贵之家的娘子,都会学一两门技艺,以便能够和夫君琴瑟相和。
段穹宇也见到了连华。她仍然像前世一般,丰盈的身材,忧郁的脸蛋,头上仅用一直玉钗盘着,朴素得令人发指。因为其他的娘子,都打扮得贵气满满,只有她打扮得连宫女都不如。
她的脸上,仿佛有说不完的哀怨。她上台吟了一首诗——《秋绪》。诗做得不错,但那浓浓的愁绪,让人高兴不起来。
段穹宇看到圣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本来嘛,这是庆功宴,大家都挑喜庆的曲子、画作等,只有她上来念一首充满哀愁的诗。
中书令连忙上前告罪,尴尬地将女儿领下了台。众人也都熟悉了她那副样子,但也没有想到她如此不识时务。
“阿耶,我想为您表演一曲,祝你长命百岁,祝愿大辉皇朝万事隆昌。”李芝兰抱着琵琶走到中间,向圣人行礼道。
圣人非常开心地应允了。
李芝兰抱着琵琶上台。台上已经有了其他的舞姬,都抱着一把琵琶。每个舞姬都没有穿鞋,脚腕上挂着铃铛。铃铛的声音,伴着琵琶声,形成了令人愉悦欢快的曲子。
李芝兰穿着华丽的霓裳,一抬手,就露出了雪白的晧腕。在最欢快、激越的曲段,她反弹琵琶,手指如翻飞的蝴蝶,美不胜收。此时大家注意力反而放在了她的手指上,都想要看清她的手指是不是有神力加持。
李芝兰从小练习琵琶,京城闺秀,无人能及。大家都忍不住沉醉在优美的曲声中。华丽的舞蹈也令人目不转睛。
仰着头,李芝兰的一只腿后抬,华丽轻盈的飘带在风中轻扬,她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迎风而立的模样,她仿佛下到凡尘的仙子。
李芝兰的视线,正好处于段穹宇的一方。不知是不是错觉,李芝兰向着段穹宇,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抛了一个媚眼,又仿佛她只是被风吹着了。
段穹宇在那一眼中,感到了危险,尽管只有一刹那。在后面的宴会中,段穹宇努力地忽视这一感觉。李芝兰尽管是公主,也只是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危险?
在他出恭的时候,段穹宇见到了笑语盈盈的李芝兰。这刚刚下去的危险感,又立刻袭上心头。他硬着头皮给蹲下身给她行礼。
李芝兰轻轻摇着团扇,“免礼。很高兴见到我们的英雄。看到《长阳报》上,你独立化解了苗族叛乱的危机,我就崇拜你了。”
尽管李芝兰笑容放得很大,段穹宇却从中看到了隐藏的假。
段穹宇也微笑着说道“就像我在宴会上说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很多府兵,跟着我出生入死。另外,白员外郎也出了大力,没有他的调节,不可能这么顺利。”
“我知道,可是我只崇拜你一个人。我的英雄,我要单独为你弹奏一曲。”李芝兰将手指向旁边抱着琵琶的宫女。
“公主,小臣何德何能,让您为臣弹奏?万不敢当啊!”段穹宇跪在地上,诚惶诚恐。他摸不清李芝兰的用意,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李芝兰弯腰,伸出她凝脂一般又细又滑的手,将段穹宇拉了起来。感到她那不容质疑的坚持,段穹宇只能顺着她的手起来。
李芝兰在他的手上拍了两拍,嘟着嘴,不满地道“你难道怕我吗?我有这么可怕?”
段穹宇打起精神来应付她。努力地露出微笑,他友好地道“怎么会,小臣是受宠若惊了。公主千金之躯,竟愿意为他弹琴,我……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既然山已经来了,他就打起精神应付好了,没有翻不过去的。
李芝兰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其实,你不用把我当做公主。大家都把我当公主,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现在,把我当做芝兰,好吗?”
“却之不恭。”
李芝兰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带着段穹宇来到御花园中的一个亭子里。亭子上挂着粉色的纱帐,纱帐旁垂着浑圆均匀的珍珠,外面是繁花盛开的美好景象。
进了亭子,李芝兰的宫女就将纱帐给拉了下来。
段穹宇阻止了,“公主,我胸闷,还是把纱帐挂着吧。”
李芝兰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不是说将我当芝兰吗?怎么又将我当公主了?”
段穹宇出了亭子,摘了一朵粉色的山茶花,送给李芝兰,“公主,礼不可废啊。我心里把你当芝兰,不就够了?”
收到段穹宇送的花,李芝兰显然很满意,让宫女小心翼翼地将花别在她的头上。段穹宇看到她慢条斯理,显然是打定主意把他留下了。
不知道她有什么阴谋,段穹宇只能保持高度警惕。宫女上了上好的龙井茶,精美诱人得仿佛艺术品的糕点,他都没有动。
“段郎,这些都不合你的胃口吗?”李芝兰憋着嘴,哀怨地说道,“这些都是我让御膳房特意为你做的,你不吃,不是浪费了我的心意了嘛?”
段穹宇摸着肚子,尴尬地笑道“公主一片好意,小臣真的只能心领了。公主也知道,小臣刚回京城,早饿够了。一回到家,就吃了一大堆食物,才进宫。在宫里看到那些珍馐,嘴馋止不住,又吃了好多,真是吃不下了。”
李芝兰去摸他的肚子,被段穹宇避过了。
李芝兰也不在意地收回了手,“你那肚子不还是瘪的?哪有吃了多少?”
“我真吃饱了。”说完,段穹宇打了一个饱嗝,“公主,我想听你奏的仙曲。刚才完全没听够啊。”
李芝兰将鬓发撩到耳后,从宫女手中接过琵琶。和弦几声,已经反映出她不俗的琵琶功力,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她的水平很高。
可是段穹宇让她弹,并不是真的想欣赏她的仙曲,而是想让她快点弹完,好走出这个十面埋伏。
未知是最可怕的,她的地位又比他高得多,在这个都是她的人的地方,他简直觉得一花一草都潜伏着危机。
她弹奏了一首《霓裳羽衣曲》。段穹宇撑着下巴,专心致志地听着,时不时跟着曲声点头。但实际上,他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但他不能让她们看出来。
段穹宇虽然不通乐理,但《霓裳羽衣曲》也是很熟悉的,她分明把它的高|潮部分重复了三遍。此时,对于她拖时间的目的,他已经看透了。
可是她拖时间,对他有什么用处呢?反倒是她,单独和段穹宇呆在一处,容易引起流言蜚语。那些宫女都是她的宫女,基本没有辩解力。
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段穹宇仍不住往那方面想。可是,上一世,她喜欢的是顾元纬,这一世她喜欢的仍然是他,怎么会找上他呢?
而且,他们旗帜分明地在两个阵营里,真的有可能在一起?
好在无论她如何拖,曲子总有弹完的时候。听到她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段穹宇立刻击掌称赞“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公主的琵琶,长阳第一人,当之无愧。但是,公主,我出来已经很长时间了,祖母他们可能会担心的。”
李芝兰晶亮的眼睛仿佛是天边的彩虹,失去了色彩,“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对于她的话,段穹宇窘迫地不知道如何回答。说想的话,那不是看不起公主吗?说不想的话,那不是对公主有不良企图吗?
李芝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逗你了。你快回去吧。”
段穹宇压抑住立刻奔跑的念头,恭敬地跪下行礼之后,用不疾不徐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他离开之后,宫女对李芝兰抱怨道“他好像有点不识抬举啊?”
李芝兰抚摸着头上的金簪,“这样征服起来,才比较有成就感啊?”
另一个宫女附和道“就是,他哪里逃得出公主殿下的手掌心?”
走出她们的视线,段穹宇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往来处回去。等他回到宴席上时,才知道大家找他有一阵了。
段穹宇后面一直心不在焉。但是这么一折腾,他饿惨了。看着桌上精美却让人没有食欲的食物,他也能够吃出滋味来。
吃饭的时候,他可以什么也不想,味觉达到了最高水平,以前吃不习惯的食物,现在也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妙了。
沉浸在空洞中,段穹宇完全忘记了之前给他下的令。他能够听到远处树叶的声音,却没注意到家人的注视,直到段穹望拉扯他的衣袖,他才注意到父亲的难看的脸色。
愣了一下,他才想起祖母让他吃素的命令,而他的箸上夹的是一块羊肉。
这场宴席持续到暮□□临,后面,段穹宇完全没理父亲的目光,继续吃肉。反正他也不想遵守。父亲要等女眷,他就自己一个人牵了马,在长阳城宽大的街道驰骋。
不知不觉,他就到了西顺城街,索性去看看顾元纬。今天庆功宴没有他的份,想必他的心里会不好受。段穹宇也不明白顾元纬那与众不同的心理,是从何而来。
到达西市,很多店铺都准备打烊了。段穹宇在一家不错的酒坊,买了一坛宜城九酝,提着敲响了顾府的门。
顾元纬将段穹宇迎进屋,见他带的酒坛,很是纳闷。
“谢谢你的酒。马上就要闭坊了,你快回家吧。”
段穹宇拉住顾元纬的手,“我带酒来,可不是送给你的,我是来和你一起喝的。今天皇宫的庆功宴,你没法参加,那我来给你庆功。今晚,我就住你这里了。”
“可是,可是……”顾元纬窘迫道,“我这里太简陋了,你肯定住不习惯。”
“怎么会不习惯?黔州的通铺我都睡了,我的适应能力很好的。你这里,总不会比黔州还差吧。对了,山洞我都睡过,所以啊,完全不成问题。”段穹宇拉着顾元纬进了书房。
顾元纬只好吩咐仆人立刻去准备好菜。段穹宇来过这里一次,对于顾元纬的书房,他很顺利就找到了。
拍开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段穹宇将酒坛交给一名侍女,她将酒倒入了酒壶中。她端着酒壶和酒杯上来,跪在案几边,为两人斟酒。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段穹宇挥手道。
她却只是注视着顾元纬,等待着他的命令。这让段穹宇有些不悦,特别是她注视着顾元纬的眼神,有一股纠缠的情愫在里面。
段穹宇从尘封的记忆里,终于找出了她的记忆——她是百灵,顾元纬曾经的女人之一。只是因为她是丫环出生,为人还算低调,关键是他和段琼妍从来没将她放在眼里,所以他一时没有记起来。
“百灵,你下去吧。”顾元纬也跟着发话。
段穹宇看到她嘟着嘴,有些不满地拿着盘子下去了。
“你对她太纵容了吧。一个丫环,竟敢使性子了。”段穹宇举起酒杯,“谢谢你对黔州百姓做的一切。黔州的治洪,有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黔州百姓更不会忘记。”
顾元纬也举起酒杯,和他的轻轻一碰,饮尽美酒,“谢谢你记得。百灵是个勤快善良的丫头。她们作为仆人,身世够可怜的了,我们作主人的,包容一点,也是应该的。”
段穹宇横了他一眼,但没有继续说什么。但他能够感受到,顾元纬随着百灵转动的目光。这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别看了,在家天天都能看,还舍不得这么一会儿时间啊?”
顾元纬看到段穹宇满脸鄙视,仿佛在说他连一个仆人都稀罕,立刻辩解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是欣赏美。”
段穹宇瞟到前方有一面镜子,他起身拿起来,放在顾元纬的前面,“来来来,我帮你拿着,你可以欣赏个够。”
顾元纬从他手里夺过铜镜,“无聊。我喜欢的是你这样的长相,而不是我这样的。”
“那你向着百灵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