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苗疆是因为什么选择归属于大乾,但做了下臣,便要懂得下臣的姿态——还是说,苗疆的大巫只能教养出你这样的臣子?”
那声音说话并无什么抑扬顿挫的强烈语气,但只是这么清清冷冷的一开口,却有一种微妙的威压,叫人听得心下一沉。
使者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瞧去了,将人看了一看,随即抱拳一笑,道“这位是大乾的太子?这倒确实是我失礼了,还请大乾诸位不要怪罪才是。”
闻人久缓缓掀了掀眼皮扫了他一眼,那使者被这双眼瞧着却莫名像是被看穿了一般,眼睫微一低垂,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视线与他错了开来。
德荣帝对苗疆使者的一番言语并不在意,但是他瞧着站在殿上骚动不已的文武百官,知道今日他若是不表个态,怕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都要被那些言官大肆说教,索性也就懒懒散散地对着自己的爱臣们直接开口发了问“事情就是如此,这位从苗疆而来的使者也已经将该说的说完了,却不知有谁愿意替朕、替这大乾去苗疆走这一遭。”
百官皆是愕然。他们原以为德荣帝会先退朝至少拖上两日,让他们自己思考片刻再去给苗疆答复,却没想到德荣帝这话问得甚至没有避讳苗疆的来使。
这短短的时间里根本不足他们仔细计较得失,却又不敢强行推辞,恐在苗疆使者面前丢了脸面,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闻人久倒是全不在意的,只见他于百官队列之中缓缓上前一步,拱了手便应道“回禀父皇,儿臣愿去苗疆。”
除却想要躲个清闲之外,他本来就计算好了该是时候去一趟苗疆。早些年间帝京尚不稳定,太多事情缠身他走不开。现下他羽翼渐丰,京城之内又有陈、柳两世家与右相帮衬,也该是时候去苗疆看一看了。
德荣帝看见闻人久主动请缨的时候显得有些惊奇“太子?此去苗疆路途遥远,朕担心——”
闻人久道“难道父皇还能找到比儿臣更加适合的人选么?”
德荣帝眉头皱了起来。若说是出使苗疆,由太子闻人久替他先去无疑是表现出了大乾最大的诚意,这对大乾与苗疆两国的邦交日后必然是很有益处。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一路尚有不得知的风险,闻人久身子骨又本来就不如何康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在场众人自然是都明白德荣帝的顾虑,只不过闻人久自己都已经将话说了出来,他们又怎能当着苗疆使臣的面自爆家短呢?
不过好在,紧随着闻人久之后,百官的队列里又缓缓走出另一个人来。那人身形高大,穿着武官的官服,一张俊美的脸上眉目疏朗,他走上前拱手对着德荣帝道“臣,洛骁愿随太子殿下一同前往苗疆。”
德荣帝的视线缓缓落在洛骁身上,先前还纠结在一处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了开来。若是说让闻人久一人前去他是一百个不放心的,但若是洛骁也愿意护送着太子一同前去的话,那他倒也不用这么担忧了。
“既然太子和平津世子都已经开了口,”德荣帝坐在龙座上淡淡地道,“那朕便准了。现特封平津世子洛骁为钦差大臣,三日后,护送太子前往苗疆,不得有误。”
“儿臣(臣)多谢父皇(皇上)恩准。儿臣(臣)必当不辱使命!”
德荣帝居高临下地望着正三呼万岁的那两人,垂了垂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时间紧急,你们这两日记着好生准备准备出行的东西。今日就如此,朕有些乏了,退朝罢!”
说着,随着福公公那尖细的一声“退朝”,德荣帝首先在一众随侍的簇拥下离去了,底下的众人才陆陆续续地散了。
下了朝,洛骁随闻人久去了东宫,两人在一起正商谈着事情,却见外头一个小丫鬟快步走来,对着墨兰附耳说了些什么。墨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二人行了一礼便道“殿下,世子,外头有人求见!”
洛骁与闻人久相互对视了一眼,眸子里都闪过一丝了然的光。闻人久微微垂下眸子,淡淡地开口道“去将人请进来罢。”
墨兰见洛骁与自家殿下眼神流转之间似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知道来人必不简单,也不敢怠慢了,应了个“是”赶紧让下人将人迎了进来。
进来的却是一个女子。她只着了一身素雅的裙衫,却依旧遮不住窈窕的身形。一头青丝用一根羊脂玉簪松松地挽着,纵使用薄纱遮了大半的面容,但从那双眼看上去应也是个美人。
闻人久并没有瞧她,只是轻嗅着杯中的茶香,声音清清淡淡的“原以为你是派遣了使臣,却不曾想千里路途,你倒是自己过来了。”
洛骁坐在闻人久身旁,听着他的话微微笑了一笑,带了几分兴味抬起头去瞧了瞧来人。
“若不是亲自来,只怕殿下嫌我诚意不足,”那美人见了闻人久与洛骁两人,便伸手将脸上的薄纱去了,对这两人温婉一笑,声音婉转动听“却不想殿下近来是越发敏锐了,朝堂上我自信那身装扮已经出神入化,殿下竟还能将我看穿——那一眼的警告,可是吓着我了。”
墨兰瞧着那女人略有几分熟悉的眉眼,思索了片刻,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猛地怔了一怔是她?
“苗疆大巫巫织,拜见太子、平津世子。”
那人盈盈一福身,笑容一如初,不是当年的茹末又是谁?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明已逾三十的女人,瞧上去到依旧香腮胜雪,面容娇艳有若少女。闻人久淡淡地瞧了她一眼,免了她的礼“一别近十载,大巫倒是一如往昔,风采未改。”
巫织起了身,在洛骁和闻人久对面落了座,落落大方道“殿下与世子比起十年前,倒是越发耀眼了。”笑着瞧了瞧他们,道,“你们二人的名声,便是在苗疆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洛骁心中也算是了解巫织此人,是以对她的恭维也只是付诸一笑,并不接话,替那头倒了杯茶,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大巫此次来京到底所为何事?此处无外人,大巫尽管畅言便是。”
“我也就实不相瞒了。”巫织接过洛骁递来的茶,唇角弯了弯,道,“自三十年前巫族惨遭横祸后,苗疆便一直脱离了世俗掌控。十年前,我带着殿下借与的军队与巫族族人重新回到苗疆,历经无数,也总算是勉强将苗疆重新振作了起来,只是——却还万万不够。”
“苗疆乱了这么久,百废待兴,我需要大乾的文明与庇护,方能使得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涅槃重生。”巫织的声音轻缓,眼神却冷静而明亮,“是以,此次我才会来到这里。”
闻人久冷锐地开口“苗疆如今已不是从前那个苗疆,大巫认为,如今的苗疆真的值得大乾如此耗费心力去扶持么?”
巫织顶住闻人久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苗疆虽因着前二十载的混乱致使实力远不如前,但是无论从哪方面计较,苗疆也绝不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更何况,苗疆如今的大巫是我,”巫织笑了笑,眼底有一层自信的光,“不出二十年,我会令现在的苗疆重新活过来。”
“而且苗疆之南还有诸国,苗疆乃极南之地通往大乾的唯一入口。若是苗疆强盛,作为大乾的附属国,大乾自然也能越发高枕无忧,殿下以为呢?”
洛骁用评估的眼神瞧着对面的巫织。这番话从这样一个弱女子口中说来,似乎显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他却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确有这样的能力。
虽然他们曾经在巫织重新夺取苗疆的路上推了她一把,但是能够在短短十年内,从一无所有到重登大巫之位,这个女人的手腕也可见一斑。她冷静而坚毅,既有手段与此同时也知道适时向能够帮她取得最大利益的强者低头。能屈能伸,能忍人之不能忍,比起许多惊才绝艳的儿郎也不遑多让。
他从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就有所看轻,他知道闻人久也是一样。
“这听起来似乎很诱人。”闻人久掀开茶杯的杯盖,轻轻吹了吹浮起的白沫,热气翻涌而上,氤氲了他的眉眼,从巫织的角度只能瞧见那头长的过分的睫低垂下来,形成了一种温顺的错觉,“只是那些事情于朝堂说说便也罢了,大巫此来,却应是还有旁的事罢?”
果然是错觉。巫织叹了一口气。
早在十年前,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还是个缠绵病榻的少年人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好对付。现在一别十载,再瞧起来,虽还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是那难缠的性子倒是有增无减。
巫织道“殿下的身子近来还好么?”
闻人久掀了掀眼皮瞧她,没有接话,一旁的洛骁身子却微微绷住了,他皱着眉头视线牢牢地锁住巫织,低声问道“此话何意?”
巫织被洛骁的气势微微惊了一惊。
是了,这个一直跟在闻人久身旁,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终究也只是瞧起来温和无害而已。
“世子不如问问殿下?”巫织不让自己心底起的波澜在自己的脸上显露出来,依旧微微笑着开口。
洛骁便侧头看着闻人久,闻人久却不瞧他,只是淡淡对着巫织道“金线蛊的子蛊在你体内,孤若是死了,你也独活不成。”
巫织无奈地笑了笑,道“便是殿下不说,巫织心中也是清楚。”看着那两人缓缓道,“是以此次我亲自来着大乾,也是为得要请太子殿下亲自来一趟苗疆。我族内有久不问事、专心于医术的巫医,或许他能有法子根治好殿□□内的毒。”
唤人将巫织送走时候已经很晚了,闻人久与洛骁一同用了膳,又一同去了书房。期间洛骁的眉头一直微微地皱着,虽是拿眼瞧着闻人久,却一直不发一言。
闻人久自然是知道洛骁为什么这般模样,但是洛骁既然不主动开口,那他便也就不说话,两人处在一处明明只隔了一个书案,却是半句交流也无。整个屋子里顿时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叫旁人看着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闻人久搁下手中的笔,对洛骁视若无睹地绕过他去拿书架上的册子,那头终于憋不住了,一手握住闻人久的手腕猛地往怀里一带,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洛子清!”闻人久挣了挣,发现那双抱着他的胳膊跟铁做的似的纹丝不动,好看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放孤下来。”
“你真的想我放开你么?”洛骁忽而轻轻地开口,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似乎连话语之间的痛苦也平缓下来,“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意愿,我就放开你。”
闻人久挣扎的身子蓦然安静下来,他微微地仰起头,对上了洛骁的视线,然后,陈述一般地道“洛骁,你在生气。”而后,又似乎有些疑惑,“可是,孤不懂你为什么生气。”
闻人久不是问洛骁为什么生气,他知道为什么。洛骁在气他,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体内的金线蛊似乎效力开始有所减退。
但是他不懂。他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洛骁会这么生气,甚至比起之前他以为自己要选妃,此刻的他瞧起来要更加怒不可遏。
——即便他明明瞧起来如此平和。
洛骁也看着闻人久,他微微低下头,缓缓地靠近他,直到额头相抵,鼻尖相触,近到彼此的气息都交融到一起去了,他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闻人久否认“孤不知道。”
“你知道。”洛骁却毫不退让,他也不让闻人久逃避,他一字一句的道,“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不会隐瞒我,阿久,你那么聪明,别骗自己。其实你从心里一直就是知道的。”
他捏住闻人久的下颚,因为距离太近了,双人的唇似乎随时都会重合一般“阿久,你自己告诉我答案。”
闻人久的心口就突然的紧缩起来。他从未逃避过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有些想要从洛骁身边逃离——洛骁让他感觉到了危险,能让人万劫不复的那种危险。
但是他逃不掉。不是因为环住自己的那双手臂,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动弹不得。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仿佛有些东西一旦说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闻人久蓦然伸手抓住洛骁的衣襟往下拉了拉,他的唇贴到他的唇上,用舌尖抵开他的齿列,席卷着他的言语。
闻人久的吻有与他外表并不相称的一种凶狠,唇舌交融间,仿佛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儿。
洛骁的全身染上了热度,只是眸子却是冷静的,他低垂着言看着正在凶狠地吻着自己的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似得呜咽,终是心软了。他闭上眼,用力地抱住闻人久,似乎要将他的骨头都勒断一般。
他那么爱他,爱的想要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爱的全身都在发疼。
他不愿意逼迫他。哪怕他等他给予自己同样的回应已经等得心都蜷缩在了一起。
明明只是一个吻,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博弈与厮杀一般,两个人都有些精疲力尽。闻人久将头轻轻地靠在洛骁身上,他的视线虚无地放到某一处,整个人难得呈现出一种弱势的状态来。
“洛骁。”闻人久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什么?”洛骁温柔地抱着闻人久,声音低哑中带了一丝缱绻。
“若是日后孤死了,你会跟着孤死么?”闻人久知道这并不是自己该问的,他明明并不想涉足那个危险的领域,但是不知为什么,却隐忍不住。
与洛骁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有时候都不认识自己了。
“是殉葬么?”洛骁低低地笑起来。
闻人久隔着衣服能听到洛骁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吵得他耳朵都疼。
“殿下想我陪你死么?”
闻人久很久之后才开了口,他有些疲乏了,连声音里都带了些许睡意“只怕你进不去皇陵。”
洛骁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瞧着怀里闭着眼的闻人久,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的发,不知过了多久,才深深地在他的头顶上落下一个亲吻。
“睡罢,我的殿下。”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闻人久与洛骁随行的护卫是陈诗涵特意从她手上的锦衣卫里挑的。一等侍卫五人,二等侍卫十人,三等侍卫十人,蓝翎侍卫二十五人,想了又想,顺便着还把赵睦也塞了过来。
洛骁在一旁瞧着陈诗涵忙里忙外感激之余也不由得有些好笑“此去苗疆为的又不是找苗疆麻烦,你这架势,却是要将整个锦衣卫都让殿下带上了。”
陈诗涵瞪他一眼,道“若是能够,我还想亲自随殿下去苗疆呢。”想了想,觉得这想法也不是不可行,喃喃道,“左右明日才出发,现在也不晚,要不,我这就去求求皇上,让我同你们一起上路?”
闻人久淡淡瞧她一眼“你这是小瞧了世子还是小瞧了孤?”
陈诗涵眨巴眨巴眼,眼神虚虚地在闻人久那张让人心动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心下的话却不敢说出来。洛骁看见闻人久眉心微微蹙了一分,知晓他这是心中不快,轻轻地笑了笑,赶紧出来解围,对着陈诗涵道“郡主放心罢,这一路无论如何,我都会将殿下护好,你也用不着如此忧愁”话题一转,眸色深深,“只是殿下这一走,月之内怕是再无发回来。这帝京之中,却要仰仗郡主多多照看了。”
说到正事,陈诗涵也不禁脸色严肃起来,点了点头道“若是有何异动,我会立即派人传信于殿下。”
第二日,二人带着随行的一众侍卫在文武百官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从帝京启了程,临走时,闻人久特意将陈诗涵留下低声说了什么,随即才在百官眼中离去了。
洛骁看着闻人久,问道“殿下将岐王不日便要回京的事同郡主说了?”
闻人久淡淡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