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骁连喝了三杯,然后才同闻人久说起这半年来边疆发生的事来。
闻人久捧了杯热茶,淡淡道“当初孤就知道,周守文一事被披露出来,吴巡抚肯定要亲自过去斩草除根。果不其然,前脚才到的戍州,后脚就传出了戍州太守畏罪自杀的消息。呵,真是好一个畏罪自杀,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只是吴巡抚现在根基太深,轻易还动不得。”洛骁道,“不过,不管怎样,殿下总算是在北方的州县内撕开了一道裂口,安排了右相的门生前去戍州出任太守,想必日后王副将带军行动也要自如许多。”
“大乾现在如同一个腐朽的房屋,虽然外表瞧着还算富丽堂皇,但是实际内部却已经是摇摇欲坠,”闻人久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若想要大乾存活下去,唯有拆掉这些腐朽的砖瓦重新立一栋屋子。
只是如今朝堂之上,可用之人少之又少,世家大族根基太过深厚,且各位皇子也是心怀叵测。日后若是推行变法新政,受到的阻碍只怕难以估计。”
洛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长痛不如短痛,无论怎么艰难,变法势在必行。”看着闻人久,微微笑着道,“我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所以殿下只需按照自己的心意放手去做便是。无论遇到了什么,我自会拼尽全力以护殿下周全。”
闻人久瞧着洛骁,明明已是醉了,眼神却倒是清亮,瞧着他的时候,深色的眸底有一种他所不太明白的沉重。
“那就希望子清能早日成为比平津侯更加勇猛的战士,能为孤披荆斩棘,站在孤的身旁,与孤同行。”闻人久若有似无地笑了一笑,抬手用自己的茶盏与洛骁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淡淡开口道。
洛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闻人久,让后笑着饮完了杯中的酒水。
两人一坐便是大半夜,洛骁本来就有些醉意,加上又饮了半坛子“笑春风”,到了近丑时末,算是真的彻底醉倒了。
闻人久滴酒未沾倒是清醒得很,先是吩咐手下的宫婢将桌上收拾干净了,又叫了两个壮实的太监将洛骁抬上床,做完这一切,已经是近寅时。
挥退了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闻人久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微微皱着眉头,已然醉的人事不知的洛骁,许久,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记了很久,却一直未出口的话。
“子清,欢迎归来。”
说罢,垂了垂眸,正待起身离开,那头一只手却忽然将他搂紧了怀里,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半个身子都被那只手拉到了床榻之上!
那只手牢牢地搂住了他的腰身,让他几乎动弹不得。闻人久有些惊愕,随即眉头一皱,心里又有些恼火。略有些狼狈地双手撑住被褥抬头,却见那头依旧没有半点清醒的意思,眉头又紧三分,却也不知道对着这个已经在自己的灌酒下已经完全没了意识的人,究竟该怎么发火。
眼下这场面委实丢人得很,闻人久暗恼了一会儿,最终也未唤人进来帮忙,只用手捉着洛骁的手,用力掰了掰。只是使了一会儿,却没有半点作用。于是只得换了个角度,拧着眉又挣了挣。
折腾半晌,好不容易得了点松动,闻人久一鼓作气将那只手掰开了,随后理了理起了皱的衣襟,满脸阴沉正待离去,才几步却又发现自己衣袖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那头攥住了。
瞧着那头浑然不觉给他添了麻烦的洛骁,闻人久的眸子里像淬了冰一样冷,站在原地不作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那匕首已经开了刃,刃口又薄又利,对着烛火随即便反射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光,但是瞧起来就不像凡品。
眯着眼盯着洛骁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好一会儿,似是认真地琢磨着要从哪里砍才能够让他脱身,好半晌,像是拿定了主意,冷哼一声,蓦然手起刀落,“刷”地一声,将自己的袖子割掉了一个小角,随即头也不回地带着满身寒意沉着脸,转身推了门大步离去了。
墨兰等到后半夜才见着闻人久回了寝殿,只是原本料想着洛骁回来自家殿下应该心情不错,却不像这会儿闻人久居然满脸不快地走进了屋子。
顿时也不敢说笑了,只是赶紧替着闻人久将衣服换了。
只不过等将闻人久身上换下来,瞧着衣角缺的那一块,墨兰却还是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呀,殿下您这衣服是怎么了?”
闻人久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看了墨兰一眼。
墨兰被看得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再问,赶紧侍候着闻人久上床,然后赶紧退到外室侯着去了。
捧着那身明显有了皱褶的衣服,墨兰觉得有些莫名难不成,殿下这是和世子爷打起来了?这么想着,却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且不说自家殿下死主子,便是撇开这一层关系,世子平日里那么宠殿下,就连喝个药都是手把手地喂,怎么可能一回来就同殿下有什么争执。
——算了,自家殿下心思深,她一个小小的宫婢猜也是猜不透的。明日等世子爷起了,让他过来瞧瞧就是了。墨兰这么琢磨着,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等洛骁第二日清醒过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因为宿醉而产生的强烈不适感令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缓了好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瞧着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房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将断了线的记忆一点点翻捡回来。
这里是东宫的偏殿。
洛骁这么想着,双手撑床榻半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感受着脑子里那令人不适的尖锐疼痛,喟叹一声,苦笑自重生以来,像昨天那般肆无忌惮的大醉倒还是头一回——到底也是他太松懈了,到了最后竟然真的醉得人事不知,连怎么回的偏殿都没甚影响了。
又静坐了一会儿,身体上的麻痹感稍稍褪却了一些,正待起床,却忽而感觉到自己右手里仿佛攥了个什么。略带了几分疑惑地将无意识紧握着的右手摊开来瞧了瞧,掌心之中却是一小块杏黄色的衣料。
洛骁心下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又将那衣料攥了起来,许久,复尔又摊开了细细看了一遍。许久,脸上流露出几分莫可奈何。
不说是这衣料的质地与其他了,光是凭着这一抹杏黄,整个大乾除了那个人,怕也再没有第二个人敢用的。
洛骁觉得自己的脑袋疼的越发厉害了,他甚至都不敢去细想昨天晚上醉酒后,他到底是做了什么?
掀开被子起了床,一直在外头侍候的下人听见动静,连忙拿着个八角食盒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道“世子爷可算是醒了。”
洛骁低低地“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个小太监便道“已经是快午时了呢,太子殿下吩咐下来,让奴才们不要扰了世子休息,只叫奴才将醒酒汤煮好了,待世子醒了送过来给您解解酒。”
说着,手脚利落地将食盒打开了,将里面的白瓷盅端了出来,道“半柱香前方热了一回,这时候入口到是正好。”
洛骁将那盅醒酒汤接到手中,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殿下什么时候吩咐你去煮这汤的?”
小太监没察觉有什么不对,道“约莫一个多时辰前,殿下那头的大宫女特意过来同奴才说的。”
洛骁点了点头,将汤一口气喝了,随后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折腾得快午时三刻了,才收拾妥当去了闻人久那处。
——只是闻人久却在书房闭门不见。
张有德从屋子里头探出个头来,对着洛骁摇了摇头,脸上也表现出来一丝歉意,却也不乏些许好奇能让闻人久生这样的气,世子您这是怎么得罪殿下了?
洛骁无奈地笑了一笑。他自然明白张有德的好奇,但是事实就是,他到现在对昨晚喝醉后的记忆都还缺失着,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这么想着,脑子里却忽而闪过了那一小块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杏黄色衣料,随即脸色又有些微妙起来。
“张公公,你要是不想在屋子里呆着,就去院子里跪着罢。”
屋子里清冷低柔的声音忽而隔空传过来,张有德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浮现出了更深的歉意,想了想,低低地道了一声“殿下今日看来心情大约是不怎么舒畅,要么……世子还是先回去罢。”
洛骁却是摇了摇头,微微笑着,极轻地道“我今日要是这么回去了,殿下的怒气怕是更消不下去了。”看着张有德,“公公还是先进去罢,我在外头候着,等殿下愿意见我了就是。”
张有德叹了一口气“世子这是何苦?”但是见那头依旧只是笑,便也就不再说话了,缓缓关了门走到了闻人久身边。
铺了地龙的屋子暖烘烘的,和屋子外头恍然像是两个世界似的。
闻人久正凝神批改着手下的奏折,好一会儿,淡淡出声“世子走了?”
听着这个称呼,张有德就知道闻人久这心里头的气还未消。只不过,连这样生气却还记着让墨兰去叫偏殿的小太监给洛骁煮醒酒汤——这样仔细计较,大约也算不得生气,不过是少年人之间闹闹别扭罢了。
“未曾。”张有德往砚台中添了点水,继续替他磨着墨,道,“世子说,他就在外头候着殿下原谅他呢。”
闻人久眉眼不动,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等孤原谅,说的倒是好听。他估摸着连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却敢说要等孤原谅?”
张有德这头看着就更觉得莫名了“这、这……既然殿下也知道世子是无意间冒犯了殿下,何苦——”
闻人久用眼尾扫了张有德一眼,张有德便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的样子,却是忍不住又无奈又好笑这般光景,可不是闹别扭了么!
早先天便就不十分清朗,亟待到了未时,忽而狂风大作,不多时,竟然开始飘飘悠悠地下起了雪来。
张有德开了窗子对外瞧了瞧,刚开了窗户,一阵冷风便迎面扑来,直让他打了个寒颤,这会儿外头雪势并不很大,但却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停的意思,估摸着还能下上几个时辰。
伸手将窗户关了,走到闻人久身边道“殿下,外头下雪了。”
闻人久淡淡道“你在屋子里头,还冻着了?”
张有德便道“殿下与奴才在屋子里头自然是冻不着,只是……却还有人在外头呢。这天冷的,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世子可是在外面呆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了。”
闻人久掀了眼皮瞧了瞧门外的那个隐约的人影,复尔又垂下了眼帘“孤又没叫他等着。”
张有德还想再说,只是思来想去还是闭了口,只是不时地偷着眼瞄一瞄自家殿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而微微蹙起来的眉头。
又是如此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外头雪不见停,反倒是比先前还大了些许。接连下了这些时候,外头地面上都隐隐铺了一层白。闻人久抿着唇,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眉头却是越蹙越深。
忽而,“啪”地一声将一本奏折拍在书案上,蓦然站起了身,但只一会儿,动作却又止了,缓缓地重新坐下去,打开那本奏折,淡淡道“世子明日还要上朝领赏,若是此时病了只怕不妥。张公公你出去同世子说一声,时候也不早了,回侯府去罢。”
张有德道“先前奴才也同世子这么说过了,只是世子却只说要在外头等着殿下。”
闻人久有些恼了“那就让他等着罢!”
这一等,便又是小半柱香,外头的雪更大了些,闻人久紧锁着眉批着奏折,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对着张有德道“去外头将洛子清给孤叫进来!”
张有德终于是绷不住地无声笑了起来,连连应了个“是”,几步便走到门前将门拉了开来。
“世子,快进来罢,殿下叫你呢!”
洛骁缓缓抬了抬眸,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来“劳烦公公替我说话了。”
张有德看着洛骁忍不住叹气“可不是奴才说的话——殿下要是决定做什么事,奴才还能动摇的了么?”
将洛骁领进了屋子,张有德便拿了放在一旁小桌上的茶壶,知情识趣地道“天寒地冻的,书房里的热茶也凉了,奴才这就出去换壶新的,给殿下和世子暖暖身子。”
说罢,行了一礼,拎着茶壶便赶紧退了出去。
闻人久用眼角扫着自家奴才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一会儿,缓缓抬了眸子瞧了洛骁一眼。
许是因为在外面冻得狠了,明明经历了战场而变成浅小麦色的皮肤这时候却有些青白,唇上更是半丝血色也无,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淡淡的寒气。
垂了垂眼帘,淡淡道“酒醒了?”
洛骁佯作委屈道“只是醉了一宿,殿下便罚我在外头站了这些时候,要是再不醒,怕是殿下十天半个月都不愿再见我了。”
那语气甚是可怜,闻人久忍不住嫌恶地瞥那头一眼“世子倒是在指责孤的不是了?”
洛骁便笑了“哪里敢。”随即又看着闻人久,“只是殿下也晓得我昨夜醉的厉害,若是无意中冒犯了殿下,殿下也至少该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轻轻叹了一口气,笑意里夹杂了几分无奈,“一别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和殿下重聚,却第一日便惹出了这些事,殿下若是想罚我,我只管受着便是。只求殿下莫气了,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闻人久低头批改着奏折,冷冷道“孤的身体与你有什么干系?”
洛骁自然而然地走到闻人久身旁帮着他磨墨,口中带着点笑意道“我心疼。”
闻人久抬了眸子望他,见那头毫不避讳地笑着回望过来,眯了眯眸子,将手中的笔搁下了。昨天夜里他本来也不是因为生气,大约只是因为从未遇到过那种状况,且洛骁又一身酒意让他狼狈的有些光火而已。现下经过一宿,夜里的恼怒早已散了一半,加上现在洛骁又对他服了软,若是再卡着这一茬,倒显得他气量小了。
“别磨了,砚台里的这些已很够了。”伸手捉了洛骁的手,将他拉到一旁坐了,只是入手冰凉的触感令他微微蹙了蹙眉,“手这么凉,与其担心孤,倒不如是顾一顾自己罢。”
洛骁不经意地垂眸瞧了一眼闻人久的手。他的手也极美,白皙而纤长,指尖呈现着些许绯红,明明是微微温热的温度,却又仿似像是能将他灼伤一般滚烫——但倒是舍不得放手。
“我若病了,殿下也会心疼么?”洛骁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醉意还有着些许残留,在温暖的屋子里面,身子渐渐回暖,连方才像是被凝固住的血液都重新流淌起来。
他以一种带着些眷恋味道的方式微微反扣着闻人久的手,不舍得主动放开,却也不敢用力地握下去,在这其中竟牵引出一种微妙的缱绻。
闻人久道“虽不会心疼,但是却会多上许多麻烦。”伸手将洛骁若有似无与他握在一起的手用双手握住了,好一会儿,问他,“暖了么?”
洛骁想了一会儿,笑着答“暖了,只是想让殿下再给握着会儿。”
闻人久白他一眼,将手松了“自己去叫人拿汤婆子给你捂着去!”
洛骁只是笑,垂在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握了起来,似是在回忆先前握上的那一双手的温度。
看着闻人久又回到位置上批改起奏折了,洛骁才道“殿下这是不生气了?”
闻人久便回“孤未曾说过自己生气了。”
“那殿下先前怎的不见我?”洛骁问。
“见你作甚?看脸上能开出花来么?”闻人久反问。
“那怎么又叫我‘世子’了?不是说好叫‘子清’的么?”洛骁笑着追问。
“不过是一时口误。”闻人久半抬了眼,素来平静的眸底此时却浮现了一丝不耐,直直地瞧他,道,“子清,时候真的不早了,你该回侯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