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泽书院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个月, 可闾丘真却觉得自己活了三百年都没有这么长。
他遥遥看着那具傀儡,忽然心满意足的想道她守护她的,我守护我的。
这种毫无干系的重叠,已经足够让闾丘真满足了。
无论他多么希望这守护之中,也会有那个白裙翩跹的女子存在。
苏怀静有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显然醉得有点儿发懵的闾丘真叫醒,他犹豫了片刻,易善渊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闾丘真被他推在了圆木上,破了几个口子的斗篷覆盖在身上,遮住对方茫然的面孔。
易善渊又再抬起了头来,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像是很多年前,让苏怀静不要故意谦让似的。
可两个人都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苏怀静心知肚明,易善渊也是如此,他们俩相互看了看,易善渊垂眸道“做好准备,今天恐怕会有敌袭。”
几乎每次的篝火都会引来敌袭,那些发了狂的魔军才不管你怎么想,可人倘若见不到火光,又怎么能重燃希望。
“敌袭……”苏怀静把这两个字在唇间轻轻一磕,微微抽了口气,然后易善渊示意他跟随着自己,于是他便跟了上去,外头已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了,有一个倒是很面熟,是太渊,他脸色发沉,面颊上有道新伤。
苏怀静不由得想起了篝火开始时,与太渊凑在一起的那个白袍道人,对方轻柔的安抚着病人,看起来神圣无比,这会儿那道人并不在。他揣测按照现在这个医疗资源稀缺的情况,那道人大概是他们最后的保障了。
不知道是命运安排如此,还是易善渊的确了解对方的套路,魔军的确趁着暗夜之中唯一的火光来了。
苏怀静不是第一次面临这么多敌人,在四侯之门即将破开的时候他也面对过,但这会儿大不相同,他能听见身后人们轻微的,难得的笑声,而面前是发出低声咆哮的,虎视眈眈的魔军。
魔族有些长得与人差不多,有些则奇形怪状的,他们在暗夜里黑压压的涌来,新登场的傀儡派上了大用场,它既不吼叫,也不怒啸,在这一群魔族之中安静无比。苏怀静能听见惨叫,北真人划开了结界,她已一力形成后方的屏障,避免会有魔军偷溜到后方屠杀平民。
傀儡还在无声无息的杀戮着,修士们如游龙一般潜入了军队之中,苏怀静能听见敌人的惨叫哀嚎与身后人们快活的欢笑声,站处只剩下了他,北真人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她的目光从疑惑渐渐变得柔软了起来,温和的说道“去吧,我不要紧的。”
苏怀静才被惊醒似的,跃入了其中。
他没能碰上魔军的首领,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大魔头跟他撞上,就像是砍瓜切菜一样的屠戮着这些魔军,他们的实力比淬体期的凡人要强,但还不到筑基,凶狠而冷酷,但元婴期的苏怀静对付他们却易如反掌,就好像大人欺负十来个婴儿似的。
最为安静的傀儡杀得最多,它毫无感情,也无负担,巨力让他将魔族轻而易举的捏碎,迸溅的血肉喷了苏怀静半边身体,灵力锋利如刀,他轻而缓慢的在魔群之中游走,收割下每个灵魂,但下意识的并不喜欢如此。
天渐渐亮了,残存的魔军流水般的撤去,他们似乎只是突袭,还不到真枪实干的时候,傀儡身上布满了鲜血,看起来像尊远古赫赫有名的杀神。苏怀静浑身浴血,他站在一堆尸体之中,有些不知所措,讲郎们并没有聚在一起欢呼,太渊对抗魔军首领的时候受了重伤。
他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腹部洞穿的巨大伤口正在潺潺流血,整个人都几乎因为失血而发白。
胜利的欢乐毫无根源,苏怀静踏过尸堆,看着人们将太渊送进了书院,很少出现的裂天囊少见的安慰了下他,或者说是别样的夸赞起了易擎当年的丰功伟绩。可苏怀静只觉得厌烦,他厌烦这一切,厌烦这毫无意义的胜利。
之后苏怀静在书院里又呆了几日,出战了两三次的突袭,每一次都给他感觉更糟,人们接二连三的受伤,可他们却目光灼灼的夸赞着傀儡。太渊的伤很重,苏怀静有好几次以为他不可能再挺过来了,这个倒霉蛋好像每次都是这个样子,总是人群里最不幸的那个。
好在他的朋友可靠又值得信任,不眠不休的把他从地府门口拽了回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苏怀静提出了辞行,书院的人摸不着头脑,但努力的劝说他留下来。苏怀静知道他们是好意,留下来会更安全些,而且人多的时候,总归是更安心的。可是他实在是厌倦了这些突如其来的战争,也不想继续待下去。
窥世镜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也不希望会牵连到九泽书院。
书院最终没能留住他,黄偃没有追根究底的询问什么,他只是为苏怀静劝说了许多好心的讲郎;易善渊遥遥的看着他,抿着嘴唇让他多加小心。
临行前甚至连蓝明兼都来送了他一程,对方狡猾的性格变了不少,有点没好气的瞪着他,像是在看个送死的蠢货,不甘不愿的说了句别给书院丢脸,也别死在外面了。
苏怀静没怎么生气,他甚至笑了起来,然后与众人告别,然后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还是很想易擎,甚至比分别那时要更想念,期望知道对方是否平安,又做了什么坏事,是不是又把自己玩了进去。
只是苏怀静没怎么想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了,那种甜蜜温柔的回忆在这时候想起来要命的很,他有时候会在晚上对着火堆想起他那时不耐烦易擎的时候,那时的烦恼在这会儿看起来像是撒娇似的,于是他启唇微微的笑,感觉到了心里抽搐似的疼。
他真的很想易擎,想到做梦都梦不见。
草丛里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苏怀静敏锐的看向那片丛林,他确定是个生物而不是什么风声,然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从黑暗里钻了出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还是个孩子。
苏怀静下意识松了口气,他手中灵力凝结成的利刃缓慢的散去了,察觉到大概是自己在火上翻烤的肉干引诱了这个孩子,于是他将树枝取下来,远远的丢进了丛林里。他不是很饿,吃东西只是让他确保自己还活着,就像是他不断的跟裂天囊说话,就好像对方还是自己那个系统似的。
那个瘦弱的像是只小猴子的孩子瞬间消失在了草丛里头,连带着还有那串肉干。
苏怀静百般聊赖的想那上面肯定脏了,如果可以,他倒是更愿意把东西递过去,但是很多人会吓得逃跑,尤其是孩子,哪怕把自己摔上七八个跟头,也要拼了命的逃开他,仿佛他走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原始社会。
瘟疫是很可怕的疾病,但是死亡是最可怕的瘟疫,它迅速的侵吞一个人的生命,连带着其他旁观的人。
苏怀静并不觉得痛苦跟绝望,他只是感到了一种悲凉,而最为可怕的是,他已经在慢慢习惯了。
火光又亮了一会儿,草丛被风开始吹得抖动,苏怀静不经意的撇过眼去,忽然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抱着婴儿,她的手里还牵着个男童,男童手里拿着刚刚被自己丢过去的肉干,他们皮包骨头的,显得格外怯生生,活像苏怀静会来把他们胖揍一顿似的。
然后他们试探着苏怀静的反应,最后迟疑的坐在了草地里,隔着远远的,贪婪的享受着被暗影所覆盖的火光,其实那个位置感觉不到多少温暖,可似乎明亮已经足够令她们感觉到欣喜了,所以女人哄着婴儿,搂住了男童,轻声细语的说了几句,怕会惊怒苏怀静似的,再没有开口了。
苏怀静过了有那么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们是想来取暖的。
他开始思考如何劝说她们靠近一些了,尽管无法拯救三界的人魔大战,但照顾三个可怜人,对如今的他而言却并不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 扑街的我
顺便大树开始预售惹。
第115章 相逢
谢南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这该本已经死在他手中的男人正坐在树梢上, 王大嫂跟小柱则坐在火堆旁, 婴儿已经不再啼哭了,火堆在这暗夜里显得尤为温暖。女人像是惊弓之鸟般看向了他来的地方, 见到谢南的面容后才放松下来, 她下意识躬起身体, 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扯出一抹干涩的笑容“谢真人。”
她近乎有些惊恐的忐忑不安着,为自己方才的擅自行动,谢南知道对方对自己一直存有敬畏之心, 他只好苦笑着将猎物放在地上,温声安慰道“没事,王大嫂, 你好好休息, 我去跟那位好心的道友打个招呼, 你照顾好小柱他们。”
这才让一直精神紧绷的女人稍稍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的点着头, 瘦至嶙峋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婴儿的身体, 将两个孩子一起搂紧了,微笑着凝视男童吃肉干的模样。直到男童把肉干递给她,王大嫂才撕扯了一小片下来,放在口中嚼成了肉糜, 轻轻哺给了婴儿。
谢南跟王大嫂结伴纯属偶然,灵宝洞在这场人魔之战里损毁了小半,不少人前不久随着掌门长老他们前往了第一线, 但谢南被留了下来,他当时忙着为凡人寻找合适而安全的落脚点,等回到灵宝洞的时候,正好遇见了生产的王大嫂,而后因为魔军的阻碍,只能绕远路送王大嫂到安全的地点,免得暴露踪迹。
“多久了?”
苏怀静启唇问道,他低头看了看正在努力嚼着肉干的王大嫂,又重新抬起头看了看谢南,并不太诧异对方是当初杀死自己的那个人。谢南并不是个恶人,尽管这么思考自己当初的死亡显得有点冷酷,但是苏怀静不怎么抗拒这件事,他当初为易擎顶下罪名之前,谢南并没有采取任何过激的行为,反倒彬彬有礼的像是个君子。
“什么?”谢南有点不知所措,他多少有点拘谨的看着苏怀静,误杀这件事本不是他的错,但他就是无法不为这件事感到动摇,每每深夜梦回,谢南都会想起苏怀静死去的模样,躺在杀死小师妹的真正凶手怀中,冷静的表情像是在谴责,像是在嘲讽,他无法手刃真正的仇敌,却错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师尊总是不厌其烦的告诉他,此事与他无关,可谢南依旧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即使如今看到苏怀静平安完好,谢南仍有些歉意。
“人与魔族开战多久了?”苏怀静哑着嗓音道,“我最近才出世,想知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谢南不太确定的说道“十四年了,大概已经有十四年了。当年四侯之门破开,魔族大举入侵,三界猝不及防,纵然奋起反抗,却也损失惨重,不过如今似乎是要停战了,前不久我收到了师门里的纸鹤,魔族应当也精疲力竭了。”
十四年……
那不就是他跟易擎回到那个时空的时间。
“是吗?”苏怀静淡淡道,“那很好。”他微微收着腿,在树梢上沉思着,对于前景他可没有谢南这般的乐观,易擎会做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假使他要把人间变成地狱焦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这会儿他也已经做到了。
“当初的事情……”谢南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又开口道,“是我的过错。”
苏怀静怔了怔,疑惑的看向了谢南,迟疑道“你说什么?”
“我当初将你重伤。”谢南满怀愧疚道,“倘若我当时更理智一些……问清楚来龙去脉,或是想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不被怒火与仇恨遮掩了心。”
苏怀静失笑道“我存心骗你,你又能怎样呢?更何况我杀了你那么多师弟师妹,你杀我也不算过错。”他轻轻摇了摇头。
“是啊。”谢南的眼眸里浮现出悲哀来,“假使我那时候更冷静些,他们又怎会因我的愚蠢而送命。”
真正使谢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原因终于被亲口说出,他满怀愧疚的不止是苏怀静一人,还有连带着因此而死的师弟妹们。这下苏怀静就不知道怎么说了,他那时候想着保护易擎,其实对杀死谢南甚至于他的师弟师妹毫无任何反应,这会儿谢南这般平淡的与他说起,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残忍的事。
“她们是?”
苏怀静想了想,还是决定转移话题,抬了抬下巴,指向了王大嫂母子三人,轻声道“你一路都在保护她们?”
谢南轻轻“嗯”了一声,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了一会儿腰间的玉佩,像是几乎有点儿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原本阿筝也在的,她是我的道侣,我同她一起留在中星界保护灵宝洞山下的凡人,撤离的时候遇见了王大嫂生产,阿筝她……她死在魔军手里了,就只剩下我带着王大嫂他们了,一路上要是见着什么别的人,我也会让他们同行,只是他们大多留恋故土,或是在路上找到安全的地方落脚了。”
“那王大嫂她?”
“她要寻她娘家人,我打听过了,那些人现在聚集在冻土城里,所以我送她去。”谢南抚摸着那块玉佩,目光温柔,然后他解下了那块玉佩压在了自己的心口,轻轻道,“人总是希望亲人陪在自己身旁的,她丈夫已经没了,我又没什么事,送她一程也无妨。”
天色慢慢的开始变淡,像是腐朽的灰色,像是一下子变得不那么暗,可还是沉沉的,并不明朗。
约莫是二更天了吧。
苏怀静模糊的想着,他看着面前这个神情温柔的男人,忽然问道“假使这一切都是一个人自私自利所为,你恨不恨他?”
“什么?”谢南有点没反应过来,吃惊道。
“就是……四侯之门当初不是一位大能牺牲后才建起的吗?”苏怀静有点敷衍的说道,“假使如今也有这么一位大能,他不愿意牺牲自己,才使得魔军入侵三界,杀死你的道侣,你……你会不会恨他这般自私自利?”
谢南沉默了好阵子,才慢慢启唇道“爱惜自己的性命,并不是什么坏事,他愿意封印四侯之门,是三界的幸事,可他不愿意,那本也就是三界的命运。我何必恨他呢,你是否觉得,他不肯牺牲自己一个人,无异于等同放纵魔军屠戮了三界?”
苏怀静没有说话,因为他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许多天了,他每次看到生命的逝去,总是忍不住想起易擎的报复,他知道,他心中也清楚,易擎何其无辜,可那些做下决定的人,却也是为了三界的安危。他不知道谁对谁错,只是觉得好似谁都没有错,可是谁也都做的不对。
“其实有什么差别,咱们逼着他去死,他纵使肯牺牲小我了,你当我们哪一个不是刽子手么?我这个人拙嘴笨舌,说不好话,希望你听了不要介意。”谢南缓缓道,“他也是爹生娘养的,我们这许多人活命全靠他,算是什么?他不愿意牺牲自己封印魔军,那也很正常,纵然是死了人,也是魔军的不对,他们无端端的,为什么要入侵三界,而不是那人的过错。”
“你觉得他身上背了魔军屠戮三界的鲜血,可若是人家真的被逼死了,封印成了四侯之门,那我们三界得以活命的这些生灵,哪个手上没有沾过他的血?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因他厉害,适合封印,就活该去死吗?”
苏怀静忽然说不出话来了,瞧了瞧谢南,觉得这人才是易擎的知心人也说不准,倘若换一个全不相干的人,只要不是易擎,其实他心中隐隐约约也是觉得以少换多,以小博大才是对的。三界得以平安,天下足以安康,谁在乎是不是有个人为三界献身牺牲,他家中亲人又是何等伤心痛苦。
就算知道了,便满心悲悯的献上一声敬重或是英雄,不过多久就抛到脑后去。
人大概都是这样,只有刀割到了自己的肉上,才会疼得钻心。
“你想的真是很通透。”苏怀静沉默了半晌,轻轻叹息道,“多谢你说这一句了,对我很重要。”
尽管谢南觉得苏怀静问这话定然有什么意图,可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是怎样的意图,便干脆也不多心,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两人本就不熟,连寒暄便也避免了,谢南自然去照顾王大嫂母子三人了。
苏怀静仰头看着天空,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现代时的三观与这个世界时的想法相融合的很完美,可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也不知道易擎最近怎么样了,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如今过得是好是坏,自己就这么离他而去,他是否也会挂念。
冻土城离这里并不远,苏怀静想了想,决定好人做到底,与谢南一道送王大嫂她们前往冻土城,然后再回去找易擎。
权当是答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大概会写几个番外补充配角的故事,有没有什么想看的?
第116章 痛心
“那个跟着你的散人呢?”
虞俦环抱着手臂, 没有太过客气的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而易擎只是平静的翻过杂乱无章的一些记载近期事物的卷轴,神态平静的活像他不曾在四侯之门破灭那一刻死去, 也没有在十四年后回到上云界力挽狂澜一样。
人族与魔族已经足足开战十四年了, 除去千年之前的战役, 人族还从未如此伤亡惨重过,这还是在魔世姒明月的支援下,方才勉强均衡下来,假使姒明月倒戈魔族, 恐怕对人族又是一记重创。这十四年陨落了不少大能,死去的凡人更不必多提,纵然满心仇恨, 可是现在作为人族领袖的虞俦却不能任性妄为, 只能压着性子跟魔族议和。
不过魔族强盛, 人族衰弱,场景也可想而知, 偏偏这个敏感期间, 易擎忽然回来,还带着古器护魂灯衍青,使得人族在这场谈判之中从弱势勉强追赶了上去。
其实虞俦对易擎并不了解,许多事情随着易斐玉的死亡被一同掩埋在尘埃之中, 比如易擎,比如境道玄。
不知是否是上天遗留的玩笑,偏偏这两个人都从麻烦变成了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