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仿佛撕裂般,焦黑的皮毛脱落,露出森森白骨,血肉附着白骨重新生长,经脉寸寸相连。
剧痛之下,我终于落下泪来。
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的失言,为了一个小小的谎言,竟落得永失所爱的下场。
我后悔自己的执念,是我害了无拂。他本该安稳度过一生,而不是为了我这只狐狸祭献生命。他的前八世,也许都是因我而死,而我却不自知,还想着陪在他身边,为他实现所有的心愿。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地上凭空生出三尺莲台,了然微微颔首,全身金光乍现,须臾之间化作西方如来。
为什么如来会在这里出现?
佛祖不是无所不能的么?
为什么他不肯救无拂!
他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缓缓摇了摇头“一切皆是命运,无可改,也无从改。”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肉身修复完成,周身笼罩着一层金光,灵力从丹田呼啸而出。尾椎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断口疤痕新长出了一条尾巴!
我被如来佛祖沉重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待得九尾长成,从洞□□进一道光束,直直照在我的身上。
灼烧的痛感消失不见,耳畔隐隐传来极乐仙音,我动了动爪子,重新化为人形。
我又成了狐仙阿尘。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成仙~
☆、佛曰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成仙。
也许这世间,最初的回忆,最为美好。重来一次,纵然辉煌依旧,气势依旧,也再寻不来当初的悸动了。
当我还是一只不谙世事的深山野狐,第一次见到成仙的瑰丽景象,我紧张得满头虚汗,手足无措。
须弥山千百年的雾障顷刻间烟消云散,一重金光扶摇直上九重天庭。寂静的山野百兽齐鸣,世间万物欢腾庆祝,整座须弥山的妖精奔走相告,有一个妖精成功飞升了。
我的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超脱须弥山之外,凡尘皆在我眼底。尘世幻灭,人间百态,不过一场虚空。这世间,再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
天边飘来千朵祥云,万道霞光,一团紫气裹挟着阵阵仙乐,停驻在我面前。
为首一位紫衣锦袍的白发仙官笑意盎然,款步而来。在我面前三步开外站定,焚香开封,手捧帛书,朗声道“今有九尾狐妖,苦修千年,终得正果。特此恩准位列仙班,供职驭兽,望从今往后,勤勉自持,克己重道,不负修仙之苦。钦此——”
我战战兢兢地跪下,双手接过圣旨“小仙阿尘领旨。”
仙官捻须而笑“恭喜小仙,贺喜小仙!”
他身后的乐师奏起无上仙乐,婀娜聘婷的仙女翩翩起舞,彩绸飞扬,佩环丁当,空中散下朵朵鲜花。尘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向我跪拜,庆贺我这个千年来唯一成仙的妖精。
一男一女两位仙童蹦跶出来,引我登上一块祥云。我晃晃脑袋,回头望去,我修炼的洞口与我进入时并无二致,心里却隐隐觉得缺了一块,再也不能圆满。
祥云缓缓升空,眨眼之间便来到南天门入口。为首的仙官递给我一块鎏金的宫牌,叫我自行去驭兽宫报道,便先行离去。我掂量着分量不轻的宫牌,随手往腰间一插,趁四下无人,偷溜开去。
山间野狐何时见过弥罗宫这等瑰丽雄奇的景象?我满心的欢喜和惊叹,渐渐忘了心里缺失的一角。
看来这一趟天界还真是来对了,我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后下凡回须弥山,在妖精间又多了许多谈资。
不知不觉走到走入一片仙境,眼前迷雾重重,不辨东西,入耳梵音渺渺,诵经声声。我幼时曾数次到山下农户偷鸡吃,隔着墙壁听到农户家女主人念念有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拜佛。
难道我竟误入了西方极乐世界?我疑惑着,不知自己是如何进来,也不知该如何离开。
正两相为难之际,传来一道稚嫩的童音“你是何人?因何来此?”
我低头,却见面前站了个总角小童,眉心一点红痣,生得伶俐可爱。我有心想逗逗他,便笑道“你这娃娃又是何人?”
他答道“我乃观世音菩萨座下善财童子。”
“散财童子?这名字好极、好极!我刚飞升,正缺钱花,比如你散些与我,岂不正好?”
“我名善财,只因初受胎时,于其它内有七大宝藏,其藏普出七宝楼阁。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来的银钱散你?”他皱了皱眉,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眉头舒展开来,语气有些不屑,“我倒是谁,原来是只九尾妖狐。”
我不甚真诚地拱拱手,虚虚道“是我有眼无珠,没认出你竟也是个小佛。看你小小年纪已经成佛,看起来成佛也非难事嘛。”
“放肆!成佛看的是顿悟时间,与年龄又没甚关系!”他放大了声音,“妖狐休得胡言!”
瞧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果然小孩子是经不起逗的。我顿时没了兴致,准备问清楚如何离开就告辞。
耳畔忽而响起一道清凉惬意的声音,如泉水击石,水滴坠空,山谷间吹拂的轻风。
“散财,你在与何人叙话?”
善财童子朝着身后行了一礼“唔,澄镜师兄,是今日新飞升的那只九尾妖狐。他本应在南天门受职,不知怎么跑到了我们西天。”
“相逢皆是缘,他是极乐天的有缘人,请他进来吧。”
“是,师兄。”
那善财童子向后退开一步,扬手驱散了迷雾,露出层层叠叠的宫殿庙宇。
最远处是一座通天金塔,阵阵佛光远播寰宇。四方围绕着巍峨雄壮的高楼广厦,琉璃瓦反射着金光,由数人合抱的檀香木支撑,房屋雕梁画栋,以宝相花纹和佛家七宝做装饰。堂前殿下皆有僧人或卧或立,或款步而行或围坐讲经,五彩凤凰盘旋上空,地上婆娑树无风而动。
此中极乐,无有所始,无有所终。往昔修炼的种种痛苦须臾间烟消云散,就算只是上天来看一眼,也算是知足了。
在我面前,是一方水面开阔的莲花池。池内金沙铺底,有锦鲤摇曳其中,水面化现朵朵莲花,大小颜色不一而足,绚丽缤纷。池边用七宝修筑了精巧绝伦的四边阶道,又以水晶铺筑地面,菩萨走过,步步生莲。
这池水如烟如雾,似乎没有形态,随意念而起,又平静安定。只是远远地站着,我甚至能感受到池水的温度,随心境变化,令人心生欢喜。
“这是八定水,有八种殊胜功德。在池中修行,可去除业障。”
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寻声望去,栏杆旁站了个及其年轻的僧人,不似佛像那般庄严宝相,他生了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睫羽微微垂下,无悲无喜,如这八定水,清冷无声。
他的穿着与其他僧人并无二致,我却觉得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一块巨石击中胸口,又好似一根羽毛轻柔地拂过心头。
这感觉是说不出的玄妙,我在须弥山的千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脑海中隐隐生出一个念想,我一个从不信佛的妖精,愿意听他讲一辈子的经文。
他行了一礼,嘴角柔和地弯了弯“本座澄镜,乃如来佛祖座下弟子。”
这便是我初见澄镜。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成仙,现赠送西方极乐世界一日游。
☆、佛曰
在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楚了。这段记忆在其后的数千年被我拿出来反复回味,以至于只有澄镜的形象被打磨得愈发鲜明,其他的细节都涂上了一层模糊的虚幻。
我似乎是问了澄镜往驭兽宫怎么走,他为我指了路,我就晕晕乎乎地回来报道了。
来了才知道,原来驭兽宫就是专门救治天庭灵兽的地方,相当于凡间的兽医。天庭的灵兽自然与凡品不同,几百年都难得受一次伤。据说上次还是天产石猴闹天宫时打伤了哮天犬,被二郎神君送来,治了几日。
驭兽宫的宫主邵连昇是个温吞的老好人,天庭无事可做他便下凡,收治些凡间受了伤的飞禽走兽,带上宫里养着。我刚上天庭,正稀罕着,他也不勉强我跟他下凡,只叫我随便逛逛,熟悉熟悉。
我被分到他手下当值,实乃一件幸事。等到邵连昇下凡,我就溜去西方极乐天去找澄镜。
我已经记不起昨日是如何随处乱晃就到了极乐天,只得按照邵连昇给我画的路线老老实实走一遍。
驭兽宫在天庭的最边沿,站在宫门口甚至能看见月宫那棵桂花树。我沿着玉石铺彻的台阶漫步,观赏着两旁的琼楼玉宇,渐渐生出几分寒意。
天庭美则美矣,就是太冷清了。也许是我刚刚飞升,法力低微,看不到阶段更高的仙人,一路上除了几个来去匆匆的小仙官,连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也没看到。
玉皇大帝居住的弥罗宫戒备森严,门前驻守着天兵天将。我远远眺望了一下凌霄宝殿和通明大殿,里面灯火璀璨,人影络绎不绝,却都与我没甚关系。
看得久了,怒眉虬髯的天将便手持金枪来赶人“乡鄙野狐,速速离去!”
我悻悻然摸摸鼻子,继续一路向西。途径西王母的昆仑宫,站在瑶池旁赏了会儿风景,临近蟠桃园,才听到些温婉动人的欢声笑语。
传言蟠桃园内共有三千三百三十三棵蟠桃树,蟠桃树每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我心下好奇,悄悄凑近大门,向内张望,园内种满了虬枝盘曲的蟠桃树,全部开满粉色的桃花,将桃树装点成一片氤氲的晚霞。
桃树间,七个身着彩衣的妙龄仙娥正在树丛间嬉戏玩耍,其中鹅黄色的仙娥最先发现了我,她笑着朝我扔了块石头“呔!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偷看!”
我连连告罪“小仙偶然间路过,对这蟠桃园好奇,不觉多看了几眼,请姑娘们恕罪。”
七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仙娥们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最小的紫衣仙娥又扔了一块石头过来,“砰”地一声打在栅栏上,她娇嗔道“什么小仙,不就是只狐狸嘛!”
我顿觉无趣,转身走了。
我想这些生在天庭的神仙,大抵都是看不上我们凡间飞升上来的妖精吧。一时间,我又有些迷茫,当初为何要急于成仙,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到头来,我竟不觉得当神仙有什么好。
不知不觉到了极乐天,穿过七宝池,远远看到澄镜正在讲经,底下七七八八坐了些僧人,专心听他解说。我在僧人中间找了个空位坐下,朝台上的澄镜看去。
他意有所感,抬头回望过来,对我微微点头。眼神如幽谷花开,如空山回响,如我心上轻抚而过的微风晴空。
不问出身,不看法力,就像我不过是在座僧人的一位,恰好来了,他便一视同仁地开讲。
这一眼,抚平了我焦躁难耐的心,我忽然找到自己成仙的意义所在了。
至此以后,我但凡得空朝超极乐天跑,一来二去,听讲的僧人便有了些许怨言。
一日课毕,我开开心心地迎上去,只见澄镜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施主。”
这是有话要说了,我忙道“我叫阿尘。”
“尘施主,”他站在七宝池的台阶上,袈裟轻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若是无事的话,还请不要再来极乐天了。”
我疑惑“我来听讲,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也没有……”
“那就是我跟着你,影响你的修行了?”
“修行是自己的事,怎么能怪别人。”
这就好办了,我清了清嗓子“澄镜大师,我在凡间时,曾听闻‘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佛家修行,不应受外物的干扰,更不会受到‘称、讥、毁、誉、利、衰、苦、乐’八种境界的影响。若真的心如止水,我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垂眸沉思,便放大了胆,抛下最后一句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你既然说我是极乐天的有缘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呢?”
我这一番辩解,实属强人所难。佛家所追求的八风不动,又有几人能做到?我拿这高标准去要求这些僧人,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无非是想留在澄镜身边罢了。
果然,澄镜略略一迟疑,还是点了头“施主说得有理,若是不耽误你的当值,就请你自便吧。”
我从未想到他竟如此好说话,连忙心花怒放地一挥手“不耽误不耽误,我们宫特别闲!”
作者有话要说 《被嫌弃的狐狸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