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
大抵是连日奔波再加乍暖还寒的天气,无拂疲倦至极,睡得很沉。我小心地托着他的肩膀,不露痕迹地把他抱在怀里,调整姿势为他遮风挡雨。
舜若寺伙食粗鄙,僧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无拂少年骨架已成,却没几两肉,突兀的骨头抵在我的胸口,固执地抵抗着我的靠近。
狐狸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无拂循着热源,无意识地往我怀里拱了拱。我摸摸他光亮的脑门,几番犹豫,还是没敢吻下去。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对自己说。无拂不再像最初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会向我求助,在面对危险的时候需要我的陪伴,也可以像这样安然缩在我怀里睡着。
我从澄镜那里没能得到的安稳宁静,正从无拂身上一点一滴地汲取。现在想来,我对澄镜的执念,也不过是想像现在这样,互相依偎着躲一场春雨。
我想我应该知足,不能贪心奢求更多,否则就会像澄镜那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春雨贵如油。
须弥山巍峨伫立,山风呼啸,掠过丛林劲草。雨声渐小,淅淅沥沥地下着,从树冠滴落草尖,再融入泥土,润物细无声。我的心中像有暖流徐徐流淌,跨过高山,越过险滩,最终汇入一片汪洋。枯竭的灵脉充盈着另一种温情,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像极了冬日里变成原形躺在巨石上晒太阳。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满足,似乎我一直在追寻的,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我甚至在心里原谅了澄镜。
我对澄镜的执念,有爱也有恨,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不甘心付出百年一无所得,不甘心等待千年仍是虚空,不甘心自己抓不住求不得。
说起来,澄镜并没有对不起我,我不过是浪费了几百年的时间,付出了一颗真心罢了。他百年来对我的感情未曾有过回应,还劝我不要执着,待我终于挨到他松口,留下一句话叫我等他,他却又一转身入了轮回。
一切皆因我的执念而起,我不该怨恨他不回应,更不该把轮回等待的痛苦算作是他的过错。
毕竟,我付出真心、跳诛仙台、等待轮回,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而无拂,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澄镜曾经说,他愿渡爱欲之关,得一世圆满。现在想想,我所求也不过如此。
曾经我以为自己的心愿是修仙,成仙后我发现仙人也没甚特别。我之前在须弥山无聊度日,到了仙界依旧无聊度日。跳诛仙台,不仅是为了追寻澄镜,也是因为我对仙界日复一日无聊生活的厌倦。
澄镜与我不同,他一早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我寻寻觅觅九世轮回,不过是想与之相伴一生,得一世圆满。
佛祖许我轮回十世,我已经错过了前八世。不如就这一世吧,我愿与无拂,一世陪伴,一世圆满。
……可是无拂呢?
我低头看他纯真无邪的睡颜,在住持的禅房内,他口口声声说已经知晓心中所求。可他到底求的是什么呢?我猜不透。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雨彻底停了。
我轻柔地唤醒无拂,等他清醒过来,准备登山。
须弥山主峰无路可通,通体皆是光溜溜的石壁。能上主峰的妖精都已学会腾云驾雾的法术,凡人若是想登山,光靠徒手攀岩就是一场苦行。
如今我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一妖一人腾云驾雾,宓姑指了一条较为稳妥的登山路线,我还是不大放心,敲了敲地面,招来了土地。
土地还是穿着它那件皱皱巴巴的小袈裟,凑近我嗅了嗅,两只眼睛一眨又要涌出泪来“阿尘,你如今……怎么衰弱至此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唯恐无拂看出什么倪端。把土地转了个弯朝向无拂“这位是舜若寺的无拂大师,你认识吗?”
他果然被无拂吸引了注意力,不好意思地整整身上的袈裟,颤颤巍巍地扑倒在地拜了拜“无拂大师,我……我是此方的土地,我……我平日里常去寺里听你讲经……”
无拂微微一笑,把他扶起来“无拂才疏学浅,你去听的,只怕是我们寺里住持吧。”
“啊……不,是你!自从上次我看到阿尘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有时候会到贵寺转转。有时候晚间你会在房内研习佛法,我就在附近听着你的感悟,受益良多……”
我忍不住磨了磨牙,原来这土地老儿还有偷窥的癖好,我在须弥山修行千年怎么就没发现呢!不对——怪不得每次我修炼受伤他都能及时发现!难不成我以前也被他窥探了无数次了么!来不及细想,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将过来,附耳问道“你去舜若寺里干嘛?”
“我……你上心的人,我就想着帮你留意下……”土地从我手中扯回衣领,局促地翻弄着袈裟,畏畏缩缩看向无拂,“还未向大师道谢,多谢大师指点。”
“道谢就不必了,我也算不上什么大师。”
我心道这就是无拂自谦了,他前世澄镜可是如来佛祖座下的得意弟子,深谙佛法至理。无拂虽是一介凡人,在佛学上却一直很有天赋,土地能得他一二,已是绰绰有余。
“好了好了,土地,你刚好就还了无拂这个人情吧。”我站起身,将计划同两人细细道来,开始向我和无拂身上施法。
有宓姑在袖中指路,土地搬运石块垫在脚下,我再用灵力虚虚托着以防万一,我和无拂开始攀登主峰。饶是如此万全,也花了一天一夜。
等我们终于到达竹贤洞的洞口,两人皆是累得气喘如牛,浑身乏力。我试着抬抬手指,想捏个干衣诀,竟再也使不出一丝灵力了。这身人形只靠皮肉经脉内残存的灵力,也不知能维持到几时。
我谢过土地,与他订下下山的约定。他点头应了,欲说还休地看了我一眼,“噗呲”一声钻入土里,消失不见了。
我喘匀两口气,问无拂“反正竹贤洞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要不要休息半天再进洞?”
他摇摇头,望向幽暗深邃的洞口,低声道“事不宜迟,否则就来不及了。”
“你不是去闭关修行的吗?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心下好奇,“不过是早顿悟一会儿晚顿悟一会儿罢了,有什么关系?”他们佛家,对大彻大悟似乎都有一种莫名的执着,我着实无法理解。
他还是摇摇头,坚持道“反正进去打坐也是休息,你就在外面等着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想陪他一起进洞,也被他婉拒“多谢你的好意,然清修最忌讳打扰,我独自一人反而事半功倍。”
我想起竹贤池的寒冷刺骨,叮嘱他“你万不可靠近那池水,温度太低连妖精都难以承受,凡人可是会冻死人的。其他应该没什么了,宓姑和土地都说洞里很安全,没有妖精在。不过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如果觉得难受就早些出来,得证大道也不急于一时嘛!”
他顿了顿,垂下眼眸,答道“我知道了。”
我把身上携带的干粮尽数给了他,不知道他会在洞里待多久,我计划着再替他去寻觅些野果以备不时之需。
目送无拂一步步走向洞口,我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鼓噪着像是要破膛而出。
灵光一闪,我想起当初在池水中修炼时,求了些什么。
那时我已经被冻得神志模糊,还念叨着快些成仙,隐隐约约脑中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小狐狸,你想成仙,拿什么来换啊?
换?我迟钝的脑子摆了摆,答道我除了一身皮毛空无一物,你看中什么尽管拿去。
真是个可怜虫。那声音道,你这身皮毛好倒是好,可惜我不需要。暂且用你的情缘来换吧,你可愿意?
情缘……是什么?能吃吗?我下意识张了张嘴,说了声好。
心像搅乱的棋局,一片慌乱。我情急之下喊出声来“无拂!”
他转身,迎着光缓缓扬起嘴角,眼里皆是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仿佛他不是去闭门修道,而是去实现毕生的心愿,满心满眼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欢愉。
看见他的笑颜,我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结结巴巴道“那个……早点出来。”
他深深地回看我一眼,抬脚迈进洞里。
黝黑的洞口像巨兽的血盆大口,狞笑着吞噬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干了一件蠢事……希望没暴露……
暴露了也装作没暴露好了:3ゝ∠
☆、佛曰
无拂入洞后,我在洞口枯坐了一会儿,起身想寻些野果给他充饥。离开两步,我寻思不知他何时才会出来,不如到时候再去找新鲜的。悻悻返回坐下,复又想到,万一无拂没多久就出来了呢?如此纠结反复再三,还是去摘了些野果,用衣襟下摆兜着,以便无拂随时出来都有的吃。
我这才心满意足地找块石头坐下。须弥山主峰终日烟气弥漫,宛如仙境,迷雾之外还是迷雾,抬头只见遮天蔽日的树冠。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叫,或有飞禽划空而过,留下满地簌簌落叶。
如今我的灵力已经不足以长时间张开结界护住洞口,我只好做个人形守卫,希望无拂悟道的时间快一些,我好带他早日下山。
等下了山,不论他是去云游四方还是闭门参禅,我都打定主意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化作原形也跟着他到天涯海角。
反正和尚不会杀生,对于我这样一只可怜的老狐狸,应该也会多加怜悯照顾的吧。
说起来,狐狸的寿命有多久呢?十年?二十年?无拂尚且年少,我大概只能陪他到而立之年,看着他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佛学大师,也不错。
这样也是算圆满的一种了。这么想着,我心里的悲戚渐渐消散,隐约生出些期待来。想看无拂长大后的样子,是更像澄镜了?还是仍然像他现在这样开朗爱笑?
我蹙起眉头,不知为何,无拂最近很少笑了,不复往日的开朗,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露出些许稚气。大抵是蒋陵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一心想帮蒋陵,没想到竟然结局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杞人忧天,命运因果连仙人都猜不透,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凡人了。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命由天定,我生而为狐,便努力修炼成仙,成仙以后,又自降成妖。我坚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与旁人、与天命都没甚关系。可事到如今,经由蒋陵一事,我对曾经自己深信不疑的信念竟也产生了几分动摇,我跟无拂,是不是跟澄镜一样的有缘无分?
舜若寺的住持了然曾经劝我放下,他是想让我放下什么呢?放下对澄镜的执念吗?那我早已放下了啊。我已经不奢求无拂变回澄镜,也不敢幻想跟澄镜再续前缘,我只想陪在无拂身边,安然一世,这样卑微的要求,也要放下吗?
无拂不在身边,我忽而觉得很空虚,急需抓住什么确认他的存在,确认现在不是一场梦。我伸手从乾坤袋中掏出那个白瓷杯子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莹润的釉色。
瓷杯似有所感,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照亮了我的指尖。
我自嘲地笑笑,自己的感情竟然还没有死物长久。身体发肤变化,性格脾气迥异,我尚且需要五陵子卜算外加宓姑指路来确认无拂是不是澄镜,而瓷杯一下子就认出了主人。
瓷杯光芒愈盛,杯壁变得透明,梵文若隐若现。这杯子……难道也想起了无拂么?
不,不对!瓷杯只有被主人触碰的时候才会发光,现在自动发光,必然有异!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瓷杯在我掌中越来越亮,最后竟璀璨如明珠,破开浓重的迷雾,刺得我睁不开眼。杯壁上的梵文闪着金光,似要从壁上脱出,互相拉扯着、撕裂着,断成了段段碎片。
无拂!无拂出事了!
我来不及细想,握紧瓷杯直扑洞内。原本幽暗深邃的竹贤洞,被瓷杯的光芒照亮。洞中灵气氤氲,一汪池水冒着森森寒气,影影绰绰中,池水中漂着一个人影,我凑近一看,不是无拂是谁!
我顾不得池水冰冷刺骨,也没有灵力护体,跳进水里奋力把无拂拖上岸。这个简单的动作用光了我全身的力气,连意识都模糊起来。上岸后,我喘了两口气,连忙去查看无拂。
他双眸紧闭,嘴唇毫无血色,脸上一片苍白。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大片青紫色的冻伤遍布裸|露的肌肤。我颤抖着用手指贴近他心口,掌心处传来无声的寂静,几乎让我疯魔。
我拼命催动灵力想为他护住心脉,奈何灵力在来的路上已经耗尽,没有一分一毫多余的灵力可以输进他的体内。我仍是徒劳地想让他温暖起来,皮肉中残存的灵力在我体表燃烧,化作淡淡的蓝色火焰,驱散了寒气。
我小心地避开免得他被烫伤,火焰烧着了皮毛,发出刺鼻的焦味。随着最后一点灵力烧尽,我也再也无力维持人形,化作一只烧得炭黑的狐狸。
我想我应该没有那作为普通狐狸的十年了,也等不到澄镜的第十世转世。
可是为什么呢?我明明都已经放弃了啊,放弃了自己千年的执念,只盼能看无拂平安长大。就连这小小的心愿,竟也得不到满足么?
若这就是命运无常,难道做狐狸,就没有得到爱的资格了吗?我必须按照命格成仙,做仙界一方无情无欲的狐仙,与澄镜永世再无纠葛,这才是我的命运轨迹吗?
我所有的挣扎,在命运庞大的织网下脆弱的不堪一击,我拼了命地想撞破这束缚,最终仍同飞蛾扑火一般,沦落到灰飞烟灭的结局。
也罢,那就死在一起吧。我无力地躺在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一道人影直奔而来。
待走得近了,竟是舜若寺的住持了然。
他看看无拂,又看看我,念了声佛号,叹道“都是痴儿。”
我费力张开嘴,无暇思考他是如何上来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只想求他救救无拂,然而我忘了自己已说不出人言,开口尽是低低的嚎叫。
他在我附近盘腿坐下,对我道“恭贺施主。”
恭贺?我心里嘲讽地笑了,爱人死在眼前,我即将心不甘情不愿地魂飞魄散,究竟哪一点值得恭贺?
“无拂在池中发下大宏愿,愿以自身堕入地狱度尽恶鬼为代价,换你再世成仙。”了然拈花而笑,“失而复得,故而恭贺施主。”
我大骇之下张开兽嘴,奈何全身动弹不得,只有喉咙口发出惊恐的吼声。
为什么!无拂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真的以为我的愿望是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