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嵘想到年幼时那些记忆,轻叹一声,太后与谢家那时的确想过替他医治,只是久不见好,渐渐便放下了,最后除了眼前这位皇兄,竟再无人对他问津,至于那神医,其实是上辈子由皇兄亲自找到的,只不过前一刻好消息才传到自己耳中,后一刻便发生了宫变。
司马嵘笑了笑“横竖在你封地内,是真是假,届时再一探访不就知晓了?至于这消息,我是跟在丞相身边时听他无意间提起过,便记在了心里。”
司马善恍然,颇为感慨道“想不到王氏竟已无所无能,难怪父皇忌惮。”
司马嵘“……”
“你放心,此事我记下了。”司马善拍拍胸口,斟了两杯酒道,“我们兄弟二人先干一杯,算是你替我践行,你也早早回去,免得叫人发现。”
司马嵘苦笑“你怎么忘了?我向来滴酒不沾。”
“哎?”司马善挠挠头,“你如今可是用的元生的身子,难道也不能喝?”
“酒量不济,一口便晕。”司马嵘端起酒盏蹙眉抿了一小口,“这样如何?”
“哎哎,不必勉强,我自己喝。”司马善急忙将他手中酒盏夺下来,说着便独自一口见底,放下酒盏抹了抹嘴,嘀咕道,“这元生没病没痛,能跑能跳,竟然也是滴酒不沾,啧!”
司马嵘听得神色一顿,目光随意往窗外瞟去,忽然发现乌衣巷口人来人往,看似热闹,却又透着些忙乱,不由愣了一下。
司马善见他神色不对,也跟着探头望去,皱了皱眉,转身将一名随从叫进来“快去乌衣巷打探一番,看看那里出了何事。”
随从领命而去,没多久便回来了,禀道“回大皇子,听说丞相今日在朝堂上晕了过去,方才让人送回了府,另有诸位大臣前来探望,乌衣巷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砰——”司马嵘手一颤,茶盏摔在桌上,立刻起身,“我回去看看!”走了两步又急忙回头,抱了抱拳,“祝皇兄路途平顺!我会再与皇兄联络!”
司马善有些傻眼“你怎么急成这样了?哎哎——”
话未说完,司马嵘已转身,脚步匆匆出了门。
司马善半张着嘴,惊愕地看着门口,狠狠揉了揉眼“这怎么瞧着又不像二弟了?”
司马嵘匆忙回到丞相府,见里面鸡飞狗跳,一颗心顿时提到喉咙口,面上再难维持镇定,急忙往人最多的地方跑,也顾不得周围那些大臣了,寻着空档便往里挤,最后停在主院一座偏室的门口。
丞相府最热闹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候着,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府中奴婢,一个个都拉长着脖子,到了门口又忽然屏息静气,不敢吱声。
门口守着亭台楼阁四人,如门神一般站在两侧,见到司马嵘,王亭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医在里面号脉。”
司马嵘一听太医都来了,脸色大变,一直等得心急如焚才见太医从里面出来,急忙上前将他拦住“丞相如何了?”
太医紧蹙眉头,捋着花白的胡须摇摇头“丞相忧劳成疾,又感染风寒,如今脉象紊乱、体虚气短,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诸位暂且回罢,待丞相转醒再来问候不迟。”
司马嵘未听他说完,疾步冲进去,见王述之一身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正闭目躺在榻上,平日总噙着一丝笑意的唇角此时淡淡地抿着,而府中李大夫正坐在一旁,将浸湿的帕子搭在他额头上。
司马嵘走至榻旁,俯身细细看了看,见他面色尚可,稍稍舒了口气,低声问道“李大夫,丞相何时能够醒来?”
躺在榻上的王述之眼睫微微一动,司马嵘见了双目骤亮“可是快醒了?”
李大夫摇摇头“唉,方才太医说了,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老夫先去开些药。”说着便起身走了,到了门口对着众人又是一番长长的叹息,摇头而去。
司马嵘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稀少,最后连叹息也听不到了,心知众人已经散去,见王述之毫无动静,心头被攥得紧紧的,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坐在一旁候着,目光一转忽然发现枕边躺着一卷圣旨,内心斟酌一番,拾起来缓缓打开。
躺在榻上的王述之听到动静掀开眼帘,眸光中浅笑潋滟,直直盯着司马嵘,见他看圣旨看得专心,唇边笑意更浓,便抬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你可是在担心我?”
司马嵘猝不及防,让他吓一跳,随即眼中露出喜色,急忙放下圣旨直直盯着他,刚想开口就见他抬手将食指按在唇上,不由心头一动,立刻噤声。
王述之笑意盎然,握着他的手一直未曾放开,低声重复先前的话“你可是在担心我?”
司马嵘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想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眼底顿失从容,匆忙撇开目光,压低嗓音应道“丞相忽然晕过去,属下自然担心。”
王述之见他面色淡然,不由微微失落,目光一转落在他透出绯色的耳尖上,那一丝失落又忽地不见踪影,忍不住轻笑出声,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回来时虽闭着眼,却始终支楞着双耳,心里一直想,怎么还未听到你的声音……”
司马嵘心头微颤,只觉得手背上细细摩挲的力道携着一股轻痒,直往脊梁上钻,急忙暗中咬牙定了定神,看着他道“丞相被加封司空了?”
王述之笑看着他“是。”
“那丞相是……装晕的?”
“嗯。”王述之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笑意更浓。
司马嵘敛目,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丞相如何装的?”
王述之躺在榻上,将他眸中一丝慌乱瞧得真切,忍不住笑起来“还能如何装,无非是拍拍额头喊两句晕,倒在大殿中。”
司马嵘想象了一番那副光景,顿觉好笑“丞相晕便直接晕好了,嘴里喊什么,这戏做得也太有恃无恐了。”
“我不喊,难道皇上就信了?”
“你喊了,皇上岂不是要被你气出病来?”司马嵘越想越觉得痛快,眼中的笑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畅然。
王述之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目光渐深,抓着他的手猛得一拽。
司马嵘猝不及防,顿时让他拽倒,直直扑到他身上去。
王述之另一只手刚触到他腰际,便听到外面穿来脚步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松开。
司马嵘急忙坐直身子,喉咙忽地有些发紧,见他迅速闭眼装晕,目光便直直朝他脸上戳过去,见他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只觉得牙痒得厉害。
第二十二章
走进来的是王亭,他见王述之紧闭双眼,心里有些惴惴的,便凑到司马嵘耳侧低声道“丞相昏迷不醒,太医那边却不开药方,连李大夫都吞吞吐吐的,这可如何是好?”
丞相府的主人只有王述之一个,剩下的全部都是奴婢,如今多了司马嵘这么一个寄人篱下的,还颇受丞相看重,甚至私底下传他二人亲密无比,眼下丞相病倒了,王亭脑子里未及多想,首先将管事给忽略了,自然而然就将司马嵘当成可拿主意的半个主心骨。
司马嵘神色笃定“听太医的便是,太医不开药,便是暂时不必用药。”
“可丞相……”王亭挠挠头,话未说完就让外面的脚步声打断。
王阁越过屏风探了探脑袋,亦是满面焦急,压低嗓音道“方才太子来过一趟,听闻丞相尚未醒来,想进来探望,不过被太医拦下,没耽搁多久便走了。”
司马嵘问“大臣们都走了?”
“都走了。”
“那便好,丞相需要静养歇息,谁来了都不见。”
“丞相还晕着呢,想见也见不了啊!”王亭与王阁嘀嘀咕咕一番,满心忧虑地让司马嵘打发走了。
内室重归寂静,王述之笑着睁开眼从榻上坐起,倾身朝司马嵘靠过来,抬手捏捏他的下颌,打趣道“做起主来倒是得心应手啊!”
司马嵘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站起身道“既然丞相并无大碍,那属下先告退了。”
“哎——”王述之迅速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拽回来,“丞相病了,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这丞相做得可是既苦闷又凄凉,你说是不是?”
“属下拙手拙脚,不如去将亭台楼阁叫过来。”
“不妥!做戏便要做得似模似样,若闹得整个丞相府都知道我在装晕,万一消息再传出去,那如何了得?”王述之笑吟吟看着他,“旁人来伺候,我得一直装晕,累得慌。”
司马嵘无奈地轻叹一声,重新在榻旁坐下“丞相说的是。”
王述之心满意足“枯躺着实无趣,晏清既会抚琴,不妨奏一首曲子给我听听。”
司马嵘好气又好笑“丞相昏迷不醒,属下却抚琴奏曲,这要传出去怕是更不得了。”
“唉!罢了罢了。”王述之长叹一声,重新躺下去,“那我少晕两日,今夜便转醒罢。”
司马嵘忍着笑,未置一词。
丞相昏迷的消息火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当夜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子夜不能寐,接着,丞相转醒的消息再次传出去,面露愁容的女子们又重展笑颜,不过一个昼夜的功夫,京城上空竟变天似的忽阴忽晴。
翌日,丞相府门庭若市,大臣们如潮水般携着厚礼涌来,让司马嵘三言两语拦在了门外,大臣们退了,幕僚们又来了,幕僚们退了,太子又来了。
司马嵘故技重施,拉住管事,面露痛苦“肚子痛,我得去一趟茅房。”
前脚太子被打发走,后脚四皇子紧跟而来,司马嵘刚在墙角露个面又急忙退回去,只听管事恭敬道“四皇子见谅,丞相身子尚虚,不便见客,四皇子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由老奴代为通传。”
眼下王述之正斜倚在榻上翻书,面色极佳,横看竖看都不像大病初醒之人,自然是谁都不见,四皇子也并未勉强,笑着说自己是来探望的,客套两句留下厚礼便离开了。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司马嵘走进内室“丞相,都打发走了。”
王述之满意点头,正准备拉着他说两句话,又听外面传来一道尖细高亢的嗓音“圣旨到——”
“唉……”王述之叹口气,抬手将帘子拉上,“这回是不见也得见了。”
佟公公走进内室,见王述之装模作样地掀开帘子,正欲下榻相迎,急忙上前将他扶住“皇上有交代,丞相大病初愈,切莫乱动,坐着接旨便可。”
王述之感激得就差涕泪横流,忙谢了天恩。
司马嵘瞧着他那做戏做得乐在其中的模样,嘴角抽了抽。
佟公公宣了旨意丞相重病在身,皇上甚为关切,听闻丞相需要静养,为其身子骨着想,特允三个月的假,务必要养好了再回去处理政务。
司马嵘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对于这个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临死前拿儿子挡刀的窝囊样,如今看来,这亲爹倒并不笨,而且还极为聪明。
王述之笑容满面地接了旨,见佟公公又掏出一道圣旨,面露诧异。
佟公公笑了笑,再宣第二道旨听闻丞相不仅劳累成疾,还感染风寒,皇上甚是忧虑,遂命丞相府即刻修葺漏风的屋舍,不得有误。
王述之心底大呼遗憾,面上却笑得恍如春暖花开,将圣旨接下后,低声问道“皇上命我在家歇息,那尚书台……”
佟公公亦是低声回话“由戚大人暂代录尚书事。”
王述之微挑眉梢,笑了笑,遂命管事将他领至一旁好生打点,待人都离开后才缓缓敛起笑意,冷着眉目将圣旨丢在一旁“打的倒是好主意。”
司马嵘捡起滚落在地的圣旨,替他放在案几上“不过是暂代,既为暂代,便总有归还之时。丞相并无过错,这录尚书事的实权怎么都落不到旁人手中,待丞相三个月后回朝,皇上不交还也得交还。”
王述之原本也并未担心,只不过心中略有些不快,转目见司马嵘泰然处之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晏清言之有理。”
“更何况,大司马在荆州守着,皇上必会投鼠忌器。”司马嵘朝他看了一眼,“丞相当初阻拦大司马北伐,如今便派上用场了,属下甚是佩服。”
王述之笑看着他“你可知戚遂此人如何?”
司马嵘毕竟不在朝中,说多了易招怀疑,便故作不知“属下只听闻戚大人深得皇上器重。”
“器重倒是不假,不过这戚遂最大的本事是溜须拍马。”王述之轻笑一声,“尚书台诸位大臣有半数以上唯我王氏马首是瞻,我不过在家将养三个月而已,那些老狐狸又怎会冒风险调转风向?戚遂再有能耐怕是也镇不住他们。”
司马嵘点点头,垂眸思索片刻,问道“那这三个月,丞相有何打算?”
“皇上命我好生将养,我自然要好吃好喝地养着。”王述之笑眸一转,将他的手握住,“不如你陪我回一趟会稽,如何?”
司马嵘抽了抽手,未抽得开,无奈道“属下但凭吩咐。”
王述之见他答应得爽快,心情愉悦地笑起来“待明日将幕府一应事务交待妥当,我们便动身,路上寒凉,你多备些衣裳。”
司马嵘见他手握得紧,又听他说这一番话,心中滋味难辨,应了一声,思绪转了转,又看着他道“丞相虽未失实权,可毕竟让皇上钻了空子,虽说庾氏一党暂无法与王氏抗衡,可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实力愈来愈大。”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如今在朝之人能拉拢的皆已拉拢,至于在野士族,上回已邀新亭文会,短期内不宜再有动静。”
司马嵘笑了笑“丞相怕是忘了一个人。”
“嗯?”王述之挑眉,“谁?”
“永康王。”
王述之一愣,随即蹙起眉,摇了摇头“永康王放浪形骸,每日醉生梦死,除了美酒便是佳人,我拉拢他怕是没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