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叠厚厚的报纸掩盖之下,一张照片赫然显现。
天际是森然的阴暗,雷霆闪电在其中酝酿。苍穹之下,青年人一身黑衣,深谭似的墨瞳直直凝望着某处,唇角上扬的弧度肆意讥讽。他的面部线条柔和细腻,像是春光里初融的湖水,周身的气质却像是北国凛冽的寒风,荆棘的尖刺,让人顶礼膜拜的高高在上。
王遄的嘴唇几番翕动,像是离了水的鱼儿般狼狈绝望,照片中人的名字宛若禁忌在他的唇齿间翻涌,却没有将之诉诸于口的勇气。
下一瞬间,王遄将盒子掷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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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着血液的芬芳,我找到安魂的殿堂,
一片破败景象,幽灵放荡歌唱,
黑色迷迭香绽放,藤蔓蜿蜒生长,
灵魂张望,信仰血色的月光,
嗅着血液的芬芳,我找到安魂的殿堂。”
空灵悲凉的女声在偌大的空间里缭绕不散,如泣如诉的曲调叫人心头沉重,难以自抑。
“传说中这首忏魂曲因为曲调太过悲凉阴郁,导致无数听者选择自杀,所以成为禁区,有人说这首歌能让人回首往日犯下的罪孽,乃至对人生产生怀疑虚无之感,最终选择解脱,陪伴上帝。”
季含复坐在真皮沙发上,赤着脚在毛绒绒的地摊上打着节拍,一直以来懦弱垂下的头颅此刻高高扬起,眼底的光芒天真纯洁。
“每次我放这首歌,就好像让他们赎罪一样,大家就能笑着死去,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厉害呢!”
许轻凡就坐在他的对面,不疾不徐地泡着普洱茶,诡秘哀凉的乐曲和惊悚可怖的杀人犯宣言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茶香逐渐逸散,清雅沁人。
“十诫其六,不可杀人。”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像是日常里普通的问好招呼。
“本身就是罪孽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其他人赎罪?”
第八十九章
八十九章
“因为我喜欢啊。”
季含复笑弯了眉眼,像是天上的一轮弦月,明明是活泼无害的模样,随后说出的话语却叫人透骨生寒。
“看着那些讨厌的,妨碍我的人在血泊里像臭虫一样拼命挣扎着然后死去,真的是……非常非常地有趣啊,就好像整个人都得到了救赎一样啊!”
他捧着脸颊,面色通红,瞳眸深处荡漾着水光,仿佛光是那些回忆就足以让他欢喜不尽。
“疯子。”
许轻凡轻轻吹拂去精心泡制的普洱茶上方缭绕不散的雾气,啜饮一口后轻声叹息。
“轻凡……”
季含复趁着许轻凡沉浸在悠远的茶香余韵之中时猛得将他扑倒在沙发之上,全然不顾滚烫的茶水打湿了他的衣襟,然后埋首在他的胸前深深地吸气。
“一直……一直都想这样做啊……”
他压低了身体,垂下脑袋渐渐逼近许轻凡,贪婪的目光由后者明亮深邃的眼眸,笔挺秀气的鼻梁,游移到经常被认为是冷漠寡情者拥有的菲薄唇瓣上,颤抖着伸出手抚过。
“我知道,从第一眼见到您的时候就知道,您和我是一样的人。”
“被这个无聊,堕落,腐烂的世界和庸俗,低级,无能的平凡人束缚着不能动弹,明明拥有强大的,与众不同的力量却无法使用……这是多么的无奈……多么的悲伤啊!”
“轻凡,和我一样斩断那些束缚,那些锁链吧,我们的能力是上天赋予的珍宝,就这样浪费不同样是一种罪行吗?”
季含复脸离许轻凡的越来越近,近到呼吸交错,瞳孔深处都映出了对方的面庞。
面对季含复这样咄咄逼人的问话,许轻凡微微侧头闪过对方的视线,然后抬手按揉自己的太阳穴。
“——真无聊。”
冰冷无情的话语让季含复的身体顿时僵住。
“这几起案子一直让我感觉到微妙的违和感……从案件的一些细节来看,像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二人犯下的,比如为死者擦拭伤口这样感情细腻,有忏悔情绪的表现,然而机械冰冷的处刑以及现场的布置又说明行凶者的残酷无情—不过更多的证据显示这是单人犯案——很矛盾不是吗?”
“也许是身为一个侦探的职业病,虽然案件已经可以告破,但不把这些细节弄清楚,总是会觉得不自在啊!”
他捏着季含复的下巴抬起后者的脸。
“我也有设想过双重人格这种情况——不过总觉得这种状况的出现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不过正如那位虚拟的大侦探所说过的‘一旦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实外,那么剩下的,不管多么不可思议,那就是事实的真相’,结果还真是这样。”
“原本寄予重望的杀手先生啊,到最后结果是这样一个愚蠢狂妄,还没有从中学二年级毕业,心智未全的小屁孩……这样一想真是为那些无辜惨死在你手下的受害者不值。”
“无能的凶、手、大、人。”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季含复整张脸都扭曲狰狞地不成样子,恍如恶鬼,狠狠甩开了许轻凡捏住他下巴的手。
“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当一个人把自己当成真理和知识的法官时,他将被上帝的嘲笑毁灭。(1)在我看来,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孩满地乱滚哭嚎着希望引起别人注意,只不过手段远比他们残忍凶狠罢了——从六岁那一年开始就没有多大成长的杀人犯先生——”
许轻凡一指点在了他的额头。
“这个世界可远比你想象中来的复杂。”
“……你……”
季含复嘴角几番开阖,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在正要开口之时后颈一痛,顿时失去了意识。
一只有力的手把软软倒向许轻凡的他拎起来丢掷到一旁。
许轻凡盯着沙发上方忽然出现的,满头是汗,焦急担忧的神色几乎满溢的王遄半晌,缓缓将手伸向了他。
“——笨蛋,怎么来的这么晚。”
番外·季含复
又来了。
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小小的孩子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捂着耳朵,试图让自己忽略掉彼端不时传来的,咒骂声和哭泣声。
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在孩子心目中,那是恍若鬼怪般狰狞可怕的事物。
它把原来又亮又大的房子变成了现在黑漆漆暗沉沉的旧公寓,把曾经温文严谨,儒雅大方的父亲变成了目露凶光,整日里醉醺醺的可怕大人,把美丽优雅,笑起来好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的母亲变成了憔悴苍白,以泪洗面的落魄妇人。
为什么因为这样的东西,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对他笑过?
如果,钱这么重要的话,如果含复能够赚到很多很多的钱,爸爸妈妈能不能开心一些……他们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爸爸会握着他的手带他去游乐场,妈妈会为他整理乱糟糟的头发,替他擦拭掉额头上的汗水?
这样天真而美好的愿望,破碎在一个黑暗可怕,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夜晚。
一如既往的辱骂殴打声,一如既往的哭泣悲鸣声,一如既往将自己缩在角落捂着耳朵一言不发的孩子——直到小孩有些错愕地微微抬起头。
他在父亲沙哑暴躁的声线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带着疯狂和贪婪的意味。
接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迥乎往常的,凄厉万分的尖叫厮打声和物体碰撞掉落的不断发出,混杂着豆大的雨粒拍打玻璃发出的细密声响,和低沉可怕的雷声嗡鸣,简直如同地狱冥府里传来的,罪恶而绝望的交响乐章。
随着这曲不详的交响乐攀登到最高潮,余音未散,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无言。
孩子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爬出,踉踉跄跄地向客厅冲去,在他还不明白多少常识道理的心里,有一个念头莫名而清晰。
——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他推开那扇房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场景,跟随了他其后十余年的人生。
那是午夜梦回,倏忽惊醒,最深沉,最可怕,最不见天日的梦魇,跗骨之蛆般再难摆脱。
他的母亲,温柔优雅的母亲,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眼底的神采微弱黯淡,却在看见惊慌失措的他的时候几番闪烁。
“含含,闭上眼睛,不要看。”
她最后的声音,平静而关切,是一位母亲最诚挚热切的渴盼和叮嘱。
然而,这句叮嘱终究还是来得太晚,孩子的眼眸清澈无暇,将一切都映入了眉梢眼底。
他已经逝去的母亲,和捂着脖子上用菜刀砍出的,巨大狰狞的伤口,奄奄一息的父亲。
他的母亲,说到底,其实挺没用的。
顺从懦弱,并没有什么主见,像一支柔弱无骨的菟丝子,总是要攀附什么才能够活下去。
不然也不会在那样堪称地狱的虐待里忍受了那般久的岁月。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沉迷酒精,终日游手好闲的时候,毅然撑起了家庭的生计。
纵然天天挨打挨骂,可是属于他的一份衣食从来没有缺过。
纵然家里出了变故后再没有对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但摸着他的头发时落在他脸上的泪珠依旧烫得让人难受。
可是她死了,就在刚刚。
被她的丈夫,他的父亲杀死了。
男人的唇角不断地溢出血沫,梗塞在喉间的鲜血已经让他发不出声音,看着孩子小小的,渐渐走近的身影,他的眼睛愈睁愈大,满怀求生的渴望。
下一瞬间,他的眼睛暴突,眼球几乎瞪出眶外,徒劳无功地抽搐几下双腿,便再也没有动弹,瞳眸泛出了死样的灰白。
幼嫩小巧的小手捡起了被丢弃在地上,沾满了血迹的菜刀,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对准原本伤口的方向重重挥下。
血花四溅。
孩子雪白娇嫩的皮肤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黑白分明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弑父的愧疚或恐惧。
“妈妈很爱爸爸,所以爸爸应该和妈妈一起走。”
他这样喃喃自语了很多遍,脸上露出了欢快雀跃的笑容。
“含含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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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好孩子。”
隔着一堵厚厚的透明玻璃墙,季含复对着对讲机,用无辜且笃定的语气将十一年前的事件用讲童话故事般的语气一一阐明,然后做出了信誓旦旦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