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许轻凡又岂是普通之人?
他依旧执拗地表示拒绝,同时目光如炬地落在了司马颖的脸上,毫不避忌地与他对视。
“主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罢。”
司马颖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故作疑惑地扬眉,“子康是指什么?”
许轻凡莞尔。
“主公的表演着实有点拙劣……子康所指的,自然是子康的家世背景,乃至……最初我投靠主公的理由。”
司马颖的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不作言语。
“子康,又是怎么知道的?”
许轻凡的脸色带着久病之后的苍白,毫无血色,他漫不经心地盯着绣制着精致竹纹的锦被。
“我与主公虽然相处不过数年,然而亦是大致知晓主公性情——您绝不会对一个不知根底的人付诸太多的信任,再加上最初子康便没有想过隐姓埋名,子道君更是一时人杰,社稷肱骨,如果这么久的岁月,还不能将子康的过去连根挖起,岂不是咄咄怪事?……子康疑惑的,只是为何主公没有点明而已。”
“因为孤不在乎。”
司马颖毫不犹豫地回答。
“孤所担心的,只是来投之人是否包藏祸心,心怀不轨,其他的,无论是求功名,求富贵,求权势……俱都是人之常情,若是孤连给所投之人这些的资本都没有,还谈何未来,谈何逐鹿?”
他顿了顿,声音平淡却似是蕴藏着火一般的力量。
“更何况,子康投来之后,军政后勤,朝堂斗争,无一不精,让孤的势力发展如虎添翼,这般功绩,放在开国之际足以裂土封疆,而孤所付出的代价,仅只是为孤的心腹复灭族亡家之仇,又是何等之轻?”
许轻凡语塞少顷,笑说道,“主公当真有明主容人之相。”
他忽然开始咳嗽。
司马颖见状,轻轻俯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待到许轻凡止了咳嗽,司马颖面带忧虑,“子康身体未愈,孤还是现行离去,你且好好休息去吧。”
许轻凡伸手握住了司马颖的手腕。
“主公留步。”
“……”
“主公如今入主朝堂,大权在握,可谓登高至极,然主公亦要知晓,登高则跌重,高处不胜寒……主公性情沉稳,喜怒不行于色,然而感情内藏,骄矜之心亦不明显,或许,连您自己也不曾察觉……”
司马颖听闻如此直白的批评之语,不由得显露几分不虞。
“子道君文采武略,大有国士之风,主公近来却有了疏远之象,着实不详……”
司马颖沉默了许久。
“当今世上,有此番才识胆略于孤面前说这些的,怕是只有子康一人,连子道,亦不敢如此明言。”
他站起身,朝许轻凡长作一揖。
“子康徳识兼备,仗义执言,不避身份地位,乃孤之明镜,章度今次受教了。”
他直起身子,目带欣喜的看向了许轻凡,然后万分惊恐地发现许轻凡正掩着唇,鲜血不断从指间的缝隙涌出,那艳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子康!子康!”
司马颖努力按捺下几乎欲碎的心神,正要快步离去呼人,却被许轻凡攥住了袖角。
与此同时,一直守在不远处的石轩听得司马颖惊恐的呼声,破门而入。
许轻凡的手上满是鲜血,沾污了司马颖雪白的袖口,后者却全然没有在意。
司马颖语无伦次,不知是在安慰许轻凡还是自己。
“子康,子康你放开孤,孤这就去找御医来,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许轻凡艰难咽下口中腥甜,话语模糊。
“主公还记得最早的时候那伐木之说吗?……那是子□□起投向之心的时刻……”
“再怎么说,新植之树也要比旧木蓬勃而生,长成参天巨木罢……”
“盛世江山……还望主公,许臣一个盛世江山……”
司马颖反握住许轻凡满是血迹的双手,发现自己的正颤抖地不成样子。
“孤答应你……有生之年,倾孤之力,换天下平泰……江山锦绣……”
许轻凡带着微笑微微颔首。
“仲雍可在?”
石轩几乎站不住身子,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
“主公,且让子康和仲雍单独谈些话罢。”
司马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许轻凡的手,心如刀绞。
他知道,这一松开,也许就再也没有再度握起的机会。
缓缓走向屋外,阖上门际的一刻,四野无人,没有人能勘破他的软弱。
他背过身子,泪如雨下。
在司马颖心中,几乎是过了与他生命一般漫长的岁月,他看见那个呆在许轻凡身边,活得有如幽灵一般的高大男人当真如同幽灵般面色惨白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攥着一本崭新的书籍,声音犹如死人般僵硬。
“先生……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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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轻凡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轻,轻盈地犹如羽毛一般,是那一年的雪夜大火后头一次感觉这般的轻松。
这个地方……好熟悉……
红墙绿瓦,雕花木栏……
那时他幼时玩闹的池塘……
那是他攀缘过的雕花的窗……
那是他折过的花圃……
那是他制作的鹰隼风筝……
那是他驰骋过的校场……
原来……
他回来了。
竟是以一介孤魂的身份,回到了自那一夜后就再也不曾踏足,暌违了数年之久的故乡。
“丑儿……”
面容秀美的女子与她身旁一脸严肃的男子静静伫立着,轻声呼唤着他,是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景象。
许轻凡笑了。
那是一切还不曾发生,还是年幼的他,宛如烈日骄阳般璀璨的笑颜。
“我回来了。”
年少轻狂√
家国动荡√
灭顶之灾√
覆巢完卵√
择木而栖√
名震天下√
大仇得报√
魂归故里√
番外·石轩
冷月如钩,笼万物于银纱;寒风如刃,碎众生于股掌。
石轩手中握着一本年岁久远,书页泛黄的卷册,于战场上数不尽的厮杀中磨砺而出的锋锐寡厉眼眸中此刻却充斥着迷茫与眷念,气死风灯盏中的烛光掩映着他随着年岁渐增,愈发俊朗刚毅的面庞,其间的忧思难抑,自不必明说。
“一别经年,算来,自先生离去,竟是已过了二十余载了。”
他一边婆娑着掌心里平滑柔软的书页,一边喃喃自语。
“仲雍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手握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该对得起先生您的嘱托罢……”
他翻开扉页,飘逸洒然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即使时光如何流逝,却依旧宛在眼前,一伸手就能够到一般。
这本薄薄的书册,左右不过数余万字,他从头到尾,俱能倒背如流。
除却天赋异禀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二十年间,他几乎日夜不休的品读。
那是那个人凝聚了一生的智慧留下的,也是那个人赠予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世人皆道我用兵如神,排兵布阵无一不精,对于各色攻城利器的研发亦是冠绝天下,胡虏蛮夷闻风丧胆……这些,明明都是先生您的功劳啊。”
他的记忆不知不觉飘远了,一点一点,回到了二十年前让他肝胆俱裂,撕心裂肺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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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轩死死盯着许轻凡掌心里刺目的艳红,满心的慌张无措几乎淹没了他。
许轻凡见他满面张皇,伸手拭去了唇角残留的血迹,嗤笑一声,“何须做那小女儿姿态?你且过来。”
石轩闻言,立刻迈步上前。
许轻凡软软地虚靠着榻背,神色很是平静。
“十余年前,当我还是垂髫幼童之时,家中曾来了一位云游的老和尚,他见到兀自在院中玩耍的我,说我是'命中含煞',不止岁不长久,还会祸及家人。当时家严很是恼怒,只是打发了他一顿斋饭就让他走了……如今想来,那位大师也许是高僧不定,竟是一语成谶。”
“我于数年之前的雪夜急怒急哀攻心,又在寒雪中倒卧了数个时辰,寒气侵体,那时便留下了病根,这几年又是日夜殚精竭虑,谋算不休,不过双十余岁,竟是已有了油尽灯枯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