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李氏一族的人,不久前长房和偏房分家,院中的那棵老树随祖宅一起予了长房,不成想这棵老樟树怕是寿数降至,这些天不断地落叶落枝,前几日还砸伤了这家的长孙,这事可惹了长房大怒,便要将这棵老树伐了,可是偏房却振振有辞,说长房不惜先辈遗物,按理当罚,老树不能砍,反而要好好调养,延其年岁,现在可是针尖对麦芒,闹得不可开交。”
许轻凡闻说此事,扬唇轻笑。
“这事倒颇有意思,那棵老树年岁几何?”
“这我也不甚明了,听说……听说是当年黄匪之乱(即黄巾之乱)时便有的。”
黄巾之乱?
“那可真有百余年的历史了。”
了解了事情大概的始末,许轻凡便回了车厢,只余那位好事者呆呆地盯着业已合上的牛车帘帐,痴痴回忆着方才少年的音容笑貌,竟有几分春情荡漾之意。
车夫冷哼一声,鞭花一扬,乌油油的鞭子便满头满脸地落下,直把那居心不正的家伙抽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许轻凡回了车厢,和谢子玄讲了事情的大概,反问道,“若是子玄来断,这事该如何解决?”
谢子玄思忖半晌,说道,“树生百年,葱戎郁郁,华盖亭亭,殊为不易,若是就此伐去,也是可惜……能够调养,便救其一条性命。”
许轻凡将玉胆放下,垂眸言说,“以我之意,无救之木,何须多废心思,蛀虫横生,外强中干,腹内空空,危如累卵,不知何时还会祸及他人,倒不如就地伐去,再种新枝。”
谢子玄沉默许久,终不复言。
一片干枯的叶子因为方才许轻凡掀开帘帐的举动而飘了进来,许轻凡俯身将其捡起,仅是稍微一捏,便碎成了数段。
“夏时百草丰容,正是枝繁叶茂之际,此树之叶竟已枯黄至此,可见其生机已绝。”
“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寂灭重生,老朽为新生让道,方是世间至理。”
许轻凡将执着碎叶的手伸出窗外,侧手一扬,枯叶便如蛾蝶一般四散而开。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章
牛车又是行了一阵时间,谢子玄估摸着他们应该已经出了城,倒也按捺不住心下好奇,便询问道,“阿丑,我们这是要到何处去?”
许轻凡奉了父命来携谢子玄游城,谢子玄知他久居城中,心中自有城府,所以一路上也不曾多问。
可这牛车渐行渐远,道旁的景色愈发陌生,他本是陈郡之人,对此地大不熟悉,因此也就愈发困惑。
许轻凡斜睨他一眼,促狭笑道,“若我要说,阿丑谋计着要将子玄兄卖出个好价钱,换得几日快活,子玄兄该当如何啊?”
谢子玄一听,知道这是许轻凡的调侃,哭笑不得。
“若真是如此,子玄定然不顾仪态,当即便要滚下马车,慌忙逃窜去了。”
许轻凡拊掌大笑,几乎乐不可支。
“子玄君果然真性情。”
谢子玄见许轻凡如此欢乐,亦是讪讪附和。
许轻凡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珠,言道,“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1)面对生死,世人皆有不同体现,趣舍万殊,静噪不同,大约就是这般形状罢。”
谢子玄敛了笑意,淡淡说道,“阿丑是认为子玄乃贪生怕死之辈么?”
“当然不是。”
出乎谢子玄意料的,许轻凡很是果决地摇了摇头,“虽与子玄不过初识,相交亦是泛泛,但观你言行,断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不过……心有大志向,大执念之人,怕是不甘如此离世的。”
谢子玄很是沉默了一阵,方才叹息道,“古时管仲曾言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其心情,应该也如我这般……男儿生乎天地,必然是想要有一番作为,而今国祚势颓,四方云扰,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之人,必将光耀史册,名垂千古,于我而言,的确算得上是大执念阿丑亦是一时人杰,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许轻凡垂眸思忖片刻,少顷之后便“刷”得一声扬起扇面,泼墨山水写意风流,掩了下半截的脸,只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微弯明眸。
谢子玄晃了晃神。
“你不要这般期许地看着我,阿丑可不像子玄这般大毅力大勇气,我是既怕苦又怕累的惫懒货色,游戏人间,做个富贵闲人与我而言才是正经。”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
谢子玄闻言,虽然心下遗憾,但这种事情,总是不好强求的。
赶车的车夫心有灵犀一般,好似对车内的尴尬气氛有了几分感应,就在这时缓缓停下了前行此番出行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谢子玄在心底松了口气。
许轻凡先他一步掀开了牛车的帐帘,然后转头微笑地问他。
“子玄君瞧这番景色可好?”
少年人细腻精致的五官在逆光中氤氲不明,却莫名地,让人心中一动。
谢子玄顺着他的手朝外望去。
下一瞬,他屏住了呼吸。
绿,绿,绿,放眼而望,映入眼帘的皆是苍翠的绿意。
野竹攒石生,含烟映江岛翠色落波深,虚声带寒早
绿竹参天,挺拔而秀丽,细细密密地排布,挤挤埃埃。
明明是盛夏时节,却有一股阴凉清爽之意迎面而来。
这怕是竹自身所含的气质,凛凛而立,风吹不折,雪压不倒,君子之风,不言而喻。
良久之后,谢子玄低叹一口气,问道,“此是何处?”
许轻凡迳自跳下了牛车,抖了抖袍袖,“远山寒竹,虽不算胜景,但该是最合子玄之意的地方罢。”
谢子玄随他一起下了车,闻其言,微微颔首,“的确如此。”
许轻凡信步上前,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一株翠竹。
内空外直,方正不阿,细叶直脉,傲雪凌霜。
似是感慨,似是嗟叹,许轻凡轻声说道。
“何可一日无此君?”(2)
第五十章
五十章
谢子玄扬唇,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所言极是。”
许轻凡还要与他再叙论一番,却听闻不远处传来铜铃响晃的声音,原是有另一驾牛车蜿蜒而至。
许轻凡的眼睛随即便落到车厢边沿处精致而不显浮华的花饰雕纹上,不禁挑了挑眉间,嗟叹道,“今日出行却未去查那黄历,倒是撞上了这般事。”
谢子玄听他说得颇有几分不自在,心中暗自称奇。
他初识许轻凡不久,却也知其放旷阔达,不拘于时的性情,此时许轻凡这般的表现,应该是极为罕有的,却仅只是为了那牛车上车未至,声先来的哪家人物么?
眼看那牛车就要至了山坳,许轻凡摸摸鼻子,不尴不尬地说道,“随阿丑于竹林一游,子玄君认为何如?”
谢子玄自然知晓他是在转移话题,却也不去戳穿,只是微微颔首,温声回答,“此举甚好。”
两人正要携手离去,却惊闻石破惊天的一声大喊,晃晃然正是出自那驾神秘的牛车。
“轻凡!!!!”
许轻凡微不可查地抽抽嘴角,脚底下反而又快了几分。
谢子玄并不像许轻凡那般匆忙,因此便落在了许轻凡的后方,他也听见了不久前传来的呼喊声,真真切切的是出自一名男子口中,再与许轻凡现在这般古怪的作态一切合,由不得他不起疑。
却见那发声之人见许轻凡不但不多加理睬于他,却是脚下生风,愈走愈快,当即气结,恨不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气急之下,他也懒得守那世家贵族的条条框框了,直接叫停了牛车,掀了帐帘便滚身而下,连衣冠都来不及正一正,就拔腿直追。
“轻……呼呼……轻凡……”
男子向来养尊处优,甚少锻炼,其身子骨怕是比一般的女子还要清贵几分,这一路跑来,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两眼阵阵发黑,就差没背过气去。
许轻凡见他连向来视如性命的言行仪表都不在乎,一路狂奔而来,就知道今日这事怕是善了不了,只能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今日风郎气清,倒是外出散心的好天气,为成想会于此与沈郎君相遇,也是一桩美事。”
许轻凡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堪称完美的笑容,温和亲切,却带着机械般的距离感。
谢子玄不喜欢这样的表情,更不喜欢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许轻凡身上。
就好似一种玷辱。
对于那样骄傲肆意,蔑视世俗的人。
沈君璧停下脚步,又是粗粗喘了几口气,面上晕红一片。
他亦是极为秀逸的男子,与许轻凡仅在伯仲之间,粉面朱唇,眉目雅致,但比之日日纵马骑射,勤习武艺的许轻凡,他的俊美带了几分脂粉气,更兼他喜好熏香,虽说其香清幽,并不叫人生厌,行动之间香风缭散,却更给他添上了柔弱气质用一句很简单的话来形容,就是极不讨许轻凡欢喜的一个“传统”的世家公子。
本来以许轻凡的性情,看不上眼的人无视便是,他目下无尘惯了,对这种事总是不在乎的。
可惜,偏偏奈何……
沈君璧远远便瞧见了许轻凡的身影,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激动,可是凭着一腔热血上头的勇气来到他面前后,那个斜靠在一棵亭亭而立的翠竹之下,三分散漫三分不羁三分疏离一分客套的人,却让他满心满眼的话语,顿时梗在心头,吞不进来吐不出去,十二分的难受。
谢子玄冷眼旁观,见那沈君璧几番想要和许轻凡攀谈起来,却仅仅只是得到几下不冷不热地回应,碰了几次软钉子后,这才追家仆的催促声中恹恹离去。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粘在了许轻凡的身上,半点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就站在离许轻凡不远的地方。
待到沈君璧流连不已,讪讪走远后,谢子玄方才清浅开口,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那位沈郎君,好似是倾慕于你啊,阿丑。”
许轻凡嗤笑一声,“我自然晓得,那个家伙,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却偏偏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着实可笑。”
谢子玄听许轻凡说得讥讽,好奇问道,“莫不是轻凡不喜男风,故而厌恶那位沈郎君?”
魏晋时期,审美的风尚甚重,尤其是对男子之仪,因着这层原因,龙阳断袖之癖亦不鲜见,虽说不是什么美谈,但也决计算不上大逆不道的荒唐之举,谢子玄因此有这一问。
不知为何,在说出“不喜男风”之时,谢子玄的心中竟是一紧。
许轻凡摇了摇头。
“此事无关我是否慕男风,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罢了……不喜欢,我便远着他,又有什么错处?我也知道,他甚是爱我,可这又与我何干?世间之人千千万万,若是有情便要回应,那只怕只有佛陀圣人才办得到,倒不若说,我许轻凡是这世间最狭隘最冷心的人,不喜欢的,任是他将那星辰摘下来予我,我又缘何要欢喜?”
他顿了顿,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嫣然一笑,食指微屈,扣了扣身旁的翠竹,嗡然有声,其音极清。
“以我之见,还是莫要有人动心于我为妙,不然只怕要生生受苦。”
他拗下一枝幼嫩的竹枝,大笑着径自步入了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