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时,原是被薄云遮蔽,不甚光亮的月轮脱了束缚,银光似水,泄地流淌,竹影斑驳,于微风中起舞,柔美而婉约。
并不是十分切合,他却莫名地想起了一首小调,自己独居一隅,也不必忧心扰了他人。
一边拨弄着湖水,漾出大片大片的波纹,一边轻泠泠地哼着调子,倒是自得其乐。
景中人,人胜景,一切的一切,和谐而又自然,倒是带着几分天人合一的意味。
直至不知何处传来的不和谐的石子滚动声,打破了不久前堪称完美的意境。
“何人?”
许轻凡拢了拢发髻,方只用一根束簪并不牢固,有几缕发丝漏了出去。
他仅是随口一问,也并不期许会有何人作答,许是深夜不归的鸟兽作祟。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便有柔和的声音响起。
“在下,陈留谢子玄。”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章
自称谢子玄而现身的男子一身绣竹笼冠大袖衫,同许轻凡类似,只在头上别了一根青玉雕花束簪,墨发及肩,宽袍大袖在夏夜的凉风中猎猎舞动,竟有飘然登仙之态。
不过许轻凡倒是对他的装束没有多加在意,匆匆一扫后,目光便落在谢子玄腰间别着的一支翠玉竹枝笛上。
他略一挑眉,笑言道,“子玄擅笛否?”
谢子玄一愕,未成想面对深夜出现的不识之人,这位许家的长子却是问出了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他微弯眉眼,温文应答,“中人之上。”
许轻凡撇撇嘴,自然晓得这只是对方的谦词。
“试为我一奏,何如?”
谢子玄闻言,径自抽出了竹笛。
知他不曾拒绝,许轻凡阖上双目,静待佳音。
月凉如水,笛声清越,却似是融入了月色之中,起调稍低,潺潺如水流,倏忽拔高,带着几许超然欣悦之意,其声袅娜,绮叠萦散,飘零流转,幽壑潜蛟,矫纵跳跃间意境绵长,不绝如缕。
许轻凡原是极为投入地倾听,在笛声渐息的尾段,却不知想起了何事,笑出了声。
乐曲已终,谢子玄观其言行,颇为疑惑地问道,“可是子玄于何处出了谬误,贻笑大方邪?”
许轻凡敛了笑,一双凤眼涟滟生辉,波光粼粼,摇首回应,“子玄技艺之佳,怕是冠绝天下,又岂会出现疏漏,不过是我方才想起一传闻逸事,一时有感,故而发笑。”
“哦?”谢子玄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些许的疑惑。
“闻说王右军弟五子王子猷出郡,方至清溪渚,与人泛舟江上之际恰逢桓子野桓伊路过,闻桓子野素擅笛,便让其一奏,桓子野声名显赫,王子猷却并无多大功名在身,然桓子野却欣然前往,踞胡床,为其奏了三曲方才离去1——子野君乃是慕子猷潇然快意,不拘世俗之节,而今子玄君亦为轻凡奏笛,却不知所慕何事?”
谢子玄听闻此事,亦觉新鲜,见那总角少年仰头含笑瞅他,眼睛似是缀满了星光,熠熠生辉,竟是心神一滞,说不出话来。
许轻凡见他久不回答,也不再追问,依旧自顾自地搅着湖水。
谢子玄自觉情形尴尬,稍寂片刻后开口问道,“却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许轻凡眨眨眼,不假思索地回道,“子玄可称在下为‘阿丑’,”他笑得有几分狡黠,“此乃在下小名。”
“阿丑?”
谢子玄哑然失笑。
“若是小郎君称丑,普天之下怕是少有美人了。”
许轻凡挠挠脸颊。
“闻母亲之言,阿丑婴孩之时便是粉雕玉啄,金童一般,怕是遭了天妒,不好养育,故以‘阿丑’唤之。”
“原来如此。”谢子玄恍然大悟,“拳拳爱子之心,可见一斑。”
许轻凡的眼神柔和,轻声应道。
“自然如此。”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无言。
良久之后,许轻凡眼珠一转,倒是促狭一笑,“子玄自觉阿丑相貌如何?”
谢子玄语塞半晌,方才真诚说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是如此,吾孰与城北徐公美?2”我和城北的徐公哪一个相貌俊美?
谢子玄方才了解到许轻凡之前带着坏笑的神色从何而来。
此句出自齐国国相邹忌,《战国策》中有言,邹忌身材修长,形貌昳丽,本身也极为自得,徐公乃是齐国当时有名的美男子,他曾问过自己的妻子,妾室,和有求于他之人,他们的回答都是邹忌俊美。
许轻凡这般问,倒是把他比作了妾室仆妇乃至求人之人,调笑的意味甚重。
“徐公孰若君之美?”徐公哪有你这般俊美呢?
谢子玄辨不过,顺坡下滚,也是调侃一般地回应。
许轻凡拊掌而笑。
“子玄真乃妙人也。”
二人相视一笑,大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章
夜渐深,子时已过,饶是白昼时分暑气多重,此刻业已消弭地差不多,反而侵染了些许凉意。
许轻凡把脚从湖水中伸了出来,泡得久了,原本光洁莹润的肌肤有些发皱,夜风一吹,颇有几分痒意。
一只无处归巢的寒鸦发出凄寒阴厉的叫声,从墨黑的天空斜掠而过,不知飞往了何方。
见到这一幕,许轻凡原本微弯的唇角很快就收起了弧度,似是忧思不定的模样。
谢子玄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只怪诞的鸟儿,心中一动,倒是和许轻凡有了类似的念头,也是一阵唏嘘。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1
何枝可依呢?
时值太康四年公元284年,英雄末年,美人迟暮,晚节最是难保。
那位结束了东汉末年三国纷争,废屯田、行分封、颁律令、奖良吏,满怀雄心壮志的帝王,现如今不理朝政,沉于女色,朝政紊乱,奸宦当道,桩桩件件,俱都让天下有识之士心寒。
罢废州郡武装、大肆分封宗室与日趋尖锐的外番内迁之疑,更是步步惊心,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
有朝一日若是爆发,必然是国祚衰微,大厦将倾。
士大夫宽袍大袖,高冠博带,或温青梅之酒,或烹雪水茶砖,清谈也好,参禅也罢;官家女子或学文艺,或钟绣技,自得其乐,亦为欣然。
生民之苦,与其何干?
惺惺作态,可笑而卑劣地维持着所谓的‘盛世无双’,直至战争血腥而残酷的铁蹄践踏而来,将古书素琴,卷轴字画,玲珑棋局……一切的艺术和优雅,都蒙上尘埃。
“郎君,郎君?” 一身着浅翠衫袄襦,侍女装扮的女子手执一盏竹篾灯笼匆匆走近,第一眼并没有瞅见谢子玄,轻柔的语调中带着焦急,“夜深露重,郎君早些歇息。”
许轻凡抬了抬眼,虽然并不觉疲累,但也不好叫自己的侍女为难。
“我自省得。”
他咕哝一句,站起身来。
因为脚际尤湿,他也不想再去套上白履袜,只是直接蹬上了方头木屐,便要和谢子玄告别。
“夜暗视昏,阿丑自要当心。”
谢子玄知他要走,心下惋惜,但亦无理由阻止。
“多蒙提醒。”
许轻凡再做一揖,便转身离去,终无回首。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全然陌生的谢子玄的身世背景,做过分毫试探。
快意不羁至此。
谢子玄孤身一人,立于原地。
若不是地上残余的少许水渍,与那一双轻薄的白履袜,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却是恍如梦境。
月下的,瑰丽奇彩的幻梦。
昔时襄王梦神女2,也不外如是吧。
他在心中暗自猜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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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骄阳耀世,炙热的日光之下,一骑彪悍健美的青花骢在校场上疾驰如电,马上之人,身着北方游牧民族惯常的窄袖褶衣,一头墨发高高束起,在因高速而产生的迎面烈风中飞扬飘洒。
未几之后,他双手离缰,一支硬翎羽箭已被握于手中,搭在早就持好的弓弦之间。
他的手上佩戴着护手和拉弦的扳指,深吸一口气,凝神远眺,双臂一震,挽雕弓如满月,然后便脱手而出,离弦之箭势如奔雷,黑光一闪,只闻‘登’的一声闷响,几十步开外的箭靶上就多出了一支羽箭。
正中靶心。
“吁——”
许轻凡一拉马缰,青花骢立刻止了蹄,不过还是在原地摇头晃尾了几下,意犹未尽的模样。
“好刁钻的畜生。”
许轻凡笑骂一句。
今日的日头甚毒,他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还有几滴顺着脸颊滑落,白皙的脸庞此时一片通红。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