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人偶尔能从一些野史轶闻中读到这一段。
龙泉河一役后,年轻的将军与白衣的公子相遇,在若耶溪畔许下约定,约定从此放马天下,逐鹿中原。多年后,他们中的一个真的达成了那三个飘忽的愿望,而另一个,永远被他驱逐在营帐的另一端,此生不再见面。
不知道那个时候,帝师高坐在承德殿上,看底下万千儿郎上演龙骑军马术舞,会不会想到曾经有一个人,曾挽住他一夜的时光。
“城外有流民。”
有人在背后突然道。
谢源吓了一大跳“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秦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计都捧着一本书奇怪道“我叫你很久了。你看什么那么入神?“
谢源咳嗽一声,“流民是怎么回事?”
“春荒。”计都翻了翻宗卷,“每年这个时候西凉城都会开仓赈济,遇上荒年之后,还会分拨粮种。”
“有人捣鬼。”谢源背手,回望南城,“刚打过仗,龙夜吟的声名都传得神了,谁都知道现在情势正紧,谁敢来找他的晦气?不要说区区众氓。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现在正是交接的时候,一并把这些毒瘤清出去,不论是王域还是别家诸侯。”
计都敛袖“谁煽风点火现在就算找出来也没有用,围在城前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还在打扫战场,城门却拥堵,就算是石灰都撒不下去。这几天雨水多,尸毒易发,不日怕是有疫病。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谢源挑眉“今天大军凯旋,怎么没有见到?”
计都叹气,“你上城墙上看看吧。”
谢源摇头“你这么说,怕是真不好了。有下令驱过么?”
“不管用。有什么别的办法?”
谢源叹了口气,“我手里有一些存粮,堆在几个仓廪里,是当初哄抬物价的时候累下来的。”
计都道怕是不够,今年雨水来得晚,但是一来就来得太狠,农桑不振,去年又是荒年。
谢源习惯性地摁着指关节,“龙夜吟现在正是要立军威的时候。我这点粮食,本来是准备着给龙骑军做补给的,就这样还要省吃俭用,实在没有余裕。他在外头饿肚子,我却要赈济,说句实话,是舍不得的。”
“蝗害危重,农人都被吓怕了,但凡有点力气的,想来城中找份差使图个全家温饱。据说附近几个城上报,有些村落都是全村老小跑到城下祈求庇护。如若不赈济,怕是耽误了今年的农事。还望三思。”
“笑话,不呆在田里,都给涌进来城里还过不过了?关城门,不允出入,等五鹿和百泉的粮车。”
计都冷声道,粮车运到城下,早饿死不知道多少人。这么说来,你是不管了。
谢源睨了他一会儿,突然大笑,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没完没了的事,这下又给绊住了……农民没有粮,我们手里没有粮,你说,那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计都自长长的刘海下抬眼,看着他刹那阴沉下来的脸。
“你知道我哄抬物价的时候,谁得了最多的便宜?西凉一港吞吐极大,不见得折价一些,就供不上城里的吃喝。但他偏生还真就是供不上了。”谢源望向城东王孙宅,“你说为何?”
计都醍醐灌顶“其余十二家商会看秦家一人独大,并不想施救,反倒乘机屯粮。后来买秦家的树梢,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谢源一哧“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对了,疫病的事,要提前准备,军中也有不少伤患,你最近估摸着点儿医馆的事。”
计都道,王域的诏书上有赐下药材,鸿胪寺卿一到便能领。谢源笑中带上了苦意“你是真的不懂。别看王域面上慷慨,他给的药,可是给龙夜吟一个人的。到时候奉上的,无非是老参、雪莲,稀贵得很,将士们用不上,难免有怨言。王域可是巴不得我们这儿内乱,连这药,都是乘你病,要你命!你去准备三百斤狼毒、一百斤乌头、三百斤大戟,煮练成粗药备着。”
“我们可能没有这么多钱花在这上头……”计都算了算,“在收购秦家的金券时候,我们的钱就差不多花得精光。”
“要钱作何?”谢源眼里闪过一丝冷锋,随手一指,“这整个城池现在都是我们的,懂么?!城中的人,现在我们即使要人头,他们也得双手奉上,不要说粗粗几百斤药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整个西凉,是为了供着他?”
说罢,旋踵便走。
计都在原低头跟上,藏起了眼中的冷锋。
同时,城外有八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肩扛一顶软轿,飘忽从天而降,后头跟着个持八尺蛇矛的火眉大汉。墙头上值夜的龙骑军被这无声无息的敌情惊吓,瞬间抽出角弓,却发现弓弦在一道流光之下应声而断。
而后,他自己也一点都动不了了。不远处的兵士发觉异常,飞快地上前,那八个黑衣人也立马排成一堵铜墙,拦住了去路。
“不必惊惶,在下是来寻人的,不是来闹事的。”无风自动的黑色帐纱下,传来异常温柔的声音,闻之如沐春风。“四叔,解开他的穴道,让他去通传龙夜吟,便说千绝宫姬叔夜拜见。”
一二二、一家之主可不姓谢啊偏房们
“我今天来,是把这些东西还给你的,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陆铭放下了一摞书,闷闷道。熊孩子不转身,楼琛甚至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他从熊孩子进门时那双闪躲着的大眼睛里,明了了他的来意。
他坐在青石台阶上磕了磕烟杆“怎么回事。”
陆铭挺起背脊“我……我觉得这个都、都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一个人闯荡江湖……”
“瞎扯!军国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意思?!”楼琛收敛了懒散的样子,陆铭竟感到一丝威压。他不示弱地梗着脖子,却终究抗不过那种锋锐的眼神,讷讷地别过脑袋,像是被父亲庭训的孩子。
“是不是谢源?说实话!”
陆铭摸了摸书脊,把它们推得更远一些“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你自己呢?你问过自己的心么?年轻人,哪有像你这个样子的。”
“我不重要的。”陆铭的脑袋低得都要埋胸口了,“我想不想都无所谓。”
他叹了口大气,“反正阿源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窝囊。你为谁活着?”楼琛冷笑一声,吐出一口长烟,“还不如去死。”
陆铭回头看看他,看看苗圃。他默默地走到开得正艳的石榴花前头,抚摸着艳艳似火的花瓣。火色流淌在水塘中,锦鲤浮头,就模糊了天空与水面。“也不是……这么说。”
楼琛抽着烟。
“你出门的时候会让人照顾你的花?”
楼琛挑眉不语。
“将军是很爱花的人吧……”陆铭低声道,轻轻笑了起来,“阿源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其实就跟花一样的,娇气得很。你不全心全意照顾他,他就不愿意在你眼前开放。我其实……就像将军一样,想呆在一个地方,等一朵花开。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他渴了我就浇水,他饿了我就施肥,给他松土让他过得舒服点儿,他愿意去哪儿,我就把他端在盆子里骑马去,只要他能晒到太阳就好,这样我也会很开心。我没有想过那么大的事,擅长不擅长也好,绝世不绝世也好,如果我没了我的花儿,那我大概做了皇帝都不会快乐的吧?”
楼琛又是冷哼,“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情什么爱?知道什么皇帝高兴不高兴?”
陆铭涨红了脸,“这个……这个不分年纪的!你看,你到现在都没有娶到媳妇,我已经是有人家的人了!我比你强多了!你以后若是不懂……可以来问我……”
楼琛闷笑,眼神突然变得很深,像是想起了什么。陆铭觉得这种时候,楼琛就变得不像楼琛。
他回神,勉强笑道,“你们也算有福。只是花,也要看什么花。你觉得你们家那个,算什么花?”
陆铭愣了愣,脸庞更是红,大眼睛一瞟一瞟的“这个……这个在将军面前不好说的吧……这个我要在被窝里跟他偷偷说的……”
楼琛看着他的窝囊样,就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你跟在他身边,一定还会有机会东山再起。”
“哦,是么?”陆铭看起来不是很在乎,“那我就等着好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马车丁玲丁玲从门前驰过,少年的影子一跳一跳没进了远处的夕阳里。
“你想见绿珠么?”
“绿珠……绿珠……绿珠!”
铁链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囚犯短暂地醒转了神智,用力地在刑具中挣扎起来。他披头散发,满身的血污,与之前的贵介公子判若两人。一旁的狱卒手里握着刚淬完火的烙铁,将带着焦肉味的铁钳扔进凉水里,阴森的刑堂里刹那就是一阵白雾。
龙夜吟笔直地坐在对面,像是座沉重不可违逆的律例。他的披风静静地下垂,比黑夜更黑。
“我会让你见绿珠……”
李牧之喘息着抬头,眼里似乎有了一点光亮。
“但是你得把眼睛留下。”龙夜吟静静道,“一双。”
胸口的烙伤火一样烙烫着疲惫不堪的神经。李牧之的神智又开始涣散。龙夜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和绿珠分开,关进这深不见底的囚牢……已经多久了……
一盆冷水狠狠泼来,浸湿了单薄的衣衫。流水漫过他的赤脚,都沾染上了一层浓酽的血色。
“绿珠……她怎样……你对她……做了什么……?”
龙夜吟不答话,只淡淡地问“你要不要见她,一双眼。”
李牧之疲惫地垂下头颅“我……我想见她……”
上头的铁门吱呀打开。
龙夜吟一瞬间想从椅子上跳起来。苗圃监狱的最底层,他下令不许任何人进来。有这个胆量与权限让牢头开门的,放眼西凉城里就那么一个。
但是他旋即抿紧了嘴唇。他没有错,他只是在报仇雪耻,他的父亲看着他,纵是谢源也拦不住。
轻捷如猫的脚步声响起。余光里,玄色的重锦大氅拖过冰冷的石阶,龙夜吟警觉握刀,来人不是谢源。
“那日与龙将军在阵前远远对望过一眼,别来无恙啊……”
龙夜吟起身“千绝宫主?”
身材修长的魔教教主背手立在监狱中央,闲散地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通风窗,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因他束得极高的立领而投下阴影,更显苍白。他比龙夜吟想得要年轻,是个异常高瘦的青年,且眉目温柔,看起来让人很是舒适。
“这个可怜人是谁呐?”姬叔夜啧啧两声,进门抬起李牧之沾满血渍的脸,“让我看看,这不是李家的公子么……好端端一位太子爷,龙将军还真是不讲情面呐。”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白色布巾,一边踱步一边擦手“龙将军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吧?”
龙夜吟皱眉。
姬叔夜笑,异常温柔“我非常重要的人跟随龙将军出征,至今未归,我很不放心。龙将军大概不知道,把金鱼放回河里,三代后就会变成普通的鲤鱼,漂亮的金鱼,是只能养在鱼缸里的。他的身体不太好,我来接他回家。”
说着,自己倒咳嗽起来。
“谢源?”
“龙将军在我面前直呼内子其名,未免太失礼了。”姬叔夜笑意温浅地转身看着李牧之,“这也是内子的好友,若是他有了什么闪失,内子大概要伤心良久。能不能看在千绝宫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可能。”
“家族的仇怨啊……”姬叔夜点头,“是我逾矩了。”
说罢一抬手,龙夜吟就见眼前一道流光,牢狱里响起无比剧烈的惨叫。惨叫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主人的昏厥而消下声去。那牢头吓掉了手中的水桶,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龙夜吟的神色,见他面如沉铁,又赶紧舀了桶冰水浇在李牧之身上。持续不断的呻吟回荡在阴湿的牢房里。
“哀莫大于心死。龙将军让他去见绿珠姑娘,难道是要告诉他,背叛他的就是那个歌姬么?——为了爬上你的床。”姬叔夜靠近,附在他耳边轻道。背后的李牧之抖索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却只有两行血泪。
玄色的重锦悄无声息地离去,与来时一样突兀。
“这次来恐怕是要叨扰一段时间呐——对了,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是不要玩得太久,恐生事端。”
“你去哪里了?”
“你去哪里了?”
两人走到诺城下,都有些小小的欣喜。谢源疲累了一天,迎面看到熊孩子,不觉扬上了唇角,谁叫他成天可喜可乐。
小鹿每天都要激烈地拱他,现在看到他很稀罕自己,那自然拥抱得更加厉害了。
两个人咬着耳朵斗着嘴回房
“成天跟个猴子精似的,今天又跑去楼琛那里吃花了?”
“你都不陪我嘛……阿源我跟你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