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还是门板?”
“还是门板。”
“老大,我手可断了,肋骨断了三根!”
“……我们不还有嘤嘤么?”
“要脸伐,死断袖!”
半个时辰之后。
“居然让你乱军之中杀了个来回,全身而退,我严师兄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楼琛啧啧,“同修数年,我势必要为他挽回一点面子的,来人,备马。”
谢源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咳在了气管里“其实……也不算全身而退,盗曳折了三条肋骨,被砍伤了一条琵琶骨,胳膊也断了。所以这个就不麻烦将军……”
楼琛凑近“我就不明白了,你出去一趟,怎么人不少反多?”
嘤嘤剥着不知哪儿摘来的青果,把手里屯着的皮往楼琛身上一丢“死老头,你哪儿来那么多话?想说什么就直说,要死一条大道,别堵在这儿跟本姑娘打马虎眼儿。”说罢哼了一声。
谢源扶额“这是我家小孩,绝不会是什么细作……”
楼琛道了句好吧,懒洋洋地靠在垛堞上“昨晚他们攻城的时候,龙骑军到了,拦住了抢渡龙泉河的羽林天军。”
“什么,城北也有!”谢源跳起来,一阵冷汗哗地从衣服里流下,“幸亏……幸亏……那现在那二十五个百人队在哪里?在诺城么?”
楼琛的眼深了深“没那么多……”
“什么意思?折了多少?”
楼琛啧了一声“你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很快就下定论,在战场上,这是决计行不通的。”
谢源抱袖“西凉城防尽数归于将军手下,在下不敢插手。只是事关重大,一时性急……”
楼琛这才缓缓道,龙骑军昨夜开战之前就到了,城北渡河的人不多,大概只有千余人,龙骑军只有四个百人队,乘他们还没有结阵,在诺城前放马一冲,杀了个干净。
“四个百人队?龙夜吟说有整整两千五百骑,那么剩下的呢?”
“大概是顺江而下,直接去博望平原救龙夜吟了……”
“救?”谢源退了一步,“什么意思?龙夜吟怎么了!”
楼琛抽了口烟,一双眸子缓缓地瞟过来,盯着失魂落魄的人“严青稔把半数的兵力压在博望山,要切断那小子回城的路,然后把西凉与龙骑军逐个击破。”
谢源脸色一白,“博望山……那不是……”
嘤嘤一拍盗曳的肩膀“博望山有啥,他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样。”
盗曳倒吸了一口冷气“别拍!别拍!里头怕没一块骨头是整的!”
“问你话呢,老大伯。不说,本姑娘才不给你煎药。”嘤嘤毫不含糊又是一下。
盗曳泪流满面“还有啥!你那傻二哥呗!”
“他们起灶了!泥不起灶!泥这人恁坏,是想饿死劳资么!泥虐待犯人!泥再不给吃的,劳资啃土、啃树皮给泥看,看窝爹不嫩嫩嫩嫩——死泥!”
“吃什么吃,成天吃吃吃,吃得跟个猪猡一样,真该给你看看我媳妇的腰。”陆铭叼着草叶,深呼吸着晨曦中冰冷的空气,“这才什么时辰,用得着这么赶么?他们才睡了两个时辰。”
满脸络腮胡子的游骑军游荡过他身边“他们赶着去偷袭,睡什么睡,睡得跟个猪猡一样。”
陆铭握拳“我们也偷袭!”
“别二了,偷袭个毛啊,他们多少人啊,少说也有个七八千啊!兄弟,泥这脑袋是被屁给弹伤了啊?”秦煜绑在树上嚷嚷。陆铭一说话,他就被气醒了。从小到大,不论是西凉城还是五毒寨,试想谁敢这么对他!
陆铭看了看背后的山势“我觉得我们可以……”
“嘘……”有人比了个悄声,“他们好像有人山上来了!”
所有龙骑军伏地抽刀,把耳朵贴在冷硬的刀锋上。这是他们跟从不花剌身上学来的。金属的震荡中他们可以听到远来有多少对手,不花剌甚至还能听出来人骑的是什么马。
陆铭转了转眼珠子。他们扎营的地方,一面是无险可守,一面是易守难攻,整个博望山都没有再好的岗哨,决不能输了去。
“不能让他们上山,有胆量得跟我来!不必牵马,带上长枪,其余的准备滚木!”
马与刀,是龙骑军闻名天下的武器。龙骑军的马都有朔北血统,这种游气极烈的暴脾气一旦冲锋,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拦的。他们从握刀的那一天就学会了借助马力,纵马、探身、刀斩,这是印在骨子里的东西,铁甲过处必是尸横遍野。不带马,意味着牺牲一大半的战力。
但陆铭非常幸运,龙夜吟就给了他三十匹马。人多出来四十个。
“不用这么多!”陆铭挥手喝退了几个看起来瘦小的,带着一半人马偷偷往山道去。一上山道,他仰天一趟露出肚皮,招呼大家都躺下。
龙骑军又被他雷了一把。两军对阵,全军躺倒晾肚皮,这是干嘛?等着被奸个干净?
陆铭枕着自己的双剑听远来的马蹄。
“待会儿我下令的时候……”陆铭趴在最前面,回头无声地比着口型,“你们都挺枪!”
稀稀拉拉站着的人也被同伴拉扯着趴下了。黑色的甲胄立马被茂盛的春草淹没,犹如点漆。
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马踢声来得飞快。
二十步……
十步……
青草尖儿上,一滴露珠被白色的马蹄踢落。
稳住……
他想。
手里的剑柄又一次变得滚烫。
稳住……
“举枪!”
随着那一声暴吼,山道中央突然突出一片黑色的枪棘丛林,毫无准备的快马被刺穿了肚皮,哀鸣着摔在一边,把马背上的武士远远甩出。龙骑军极有经验,在刺穿马腹的同时就丢掉了长枪,以免被巨大的冲力掼出去。他们拔出腰间斩马刀,一呼吸间,落地的羽林天军就被无声无息地抹掉了脖子。随后的人马还没有反应过来,山道上方就砸下无数石块,混杂着零零落落却无比犀利的箭枝。
“抢马!”陆铭大叫,纵身一跃,一剑将近前的武士挑落下马。坐上之后他拨转马头,想想不对,重又跳了下来,把他的对手弄得晕头转向。两军对阵,一方冲锋,对面居然还下马,这是送脑袋的事情。连绑在树上,不得不观战的急性子都大吼着“上马!快上马泥个龟儿子!”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那个一直在喝水的龙骑军又不客气地揍了他一拳。
陆铭却逆着人流开始小跑,边跑边抖出怀人,如同握着两片青白寒鸿。他晓得,前阵遭袭,羽林天军已经输了气势,现在正是他得势的时候。
得势则千里奔袭。
众人所见,只是一个单薄的少年正对着白色羽缨冲上,眼神倏忽就沉静了下来。羽林天军被他逼退了一步,然后立马整队,又向着这支挡车的螳臂冲锋。
少年站在原地,周身的气势如同山岳一样暴涨,骑兵冲到近前不由得分开两列,从他近身驰过,一左一右同时下刀!
一一八、那些被称为名将的男人们
陆铭突然出剑。他的动作快得难以置信,以至于身形都模糊起来,秦煜只看到一片片流云一样的剑光,像枪刺一样突入骑兵阵中,然后就是飘血三尺。
前两个骑手驰出五步之后,没有头的身体才轰然倒下。
那个瞬间四围都是劲烈的风,催得人睁不开眼,而他的剑路恍如幻化作了青白的蝶翼。那是属于死亡的瑰丽,一如北地无穷无尽的雪,暴虐如同黑龙深沉的呼吸。
对手源源不断。
在风暴的中央,陆铭突然停住了脚步。远来的白马触到了他的额发,他随手抖开一泓青光,将左剑压在右剑之上,借着冲势切了下去,动作优雅地仿佛在雕琢玉器。
一剑过后,马从他的身侧看看跑过。
然后连同马背上的武士,从头到尾裂成两半!
空气里尽是血雾!
“窝老师的破阵十字切!”秦煜大吼,“泥是谁!泥怎么会这一招!泥偷学窝!”
陆铭抹了把脸上的血“居然是师兄……”
这些羽林天军永远不会知道,日后威名赫赫的陆将军,战无不胜的陆将军,遇上他就该考虑什么时候输的陆将军,现在还是个青头的陆将军,在以后的十几年中,从来都是这么干的。
冲阵,然后下马,好像伸长脖子让人砍一样。
那是因为,这个人,连同他的双剑,步战之下,无人能敌。
“你把双剑的长度留给了自己——那可就不是马背上的武器了。”
“火硝也算战策?”龙夜吟抖开了披风捂住口鼻,“笑话,他敢往城里投火硝,我就敢不敢出战么——开城门!”
龙骑军像是一列锋锐的箭头,收束着拱卫在他身后。没人怀疑他们能最快地自静止发力,变成吞噬一切的铁甲洪流。
城门洞开。一马平川的衰草连天。天的最东边,雪白的方阵吞噬了平原原有的颜色。
龙夜吟率先一抖马缰,纵马而出。对面的骑军仍在弩手背后布阵,正当他们以为他要直冲本阵的时候,他调转马头,在宽阔的战场上南向奔驰。
两军对阵尚有两里地,超出一点油的射程。羽林天军不能攻击,就只能跟着他向战场南面全力奔跑,企图追上那支黑色的军队。一黑一白在空中看来,像是河流的两岸,错开着一泓看不见的水流,争向奔向同一个方向。
奔了一刻钟,马身上都是沿着肌理流淌的汗水。就在羽林天军以为龙夜吟已经要脱出战场的瞬间,那条黑色的长龙在龙头方向鸣谪。所有的黑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奔了回去。
这种时候,朔北马种的速度就一览无余——羽林天军追了出来,却没有办法追回去,眨眼间落下几十丈。
“糟糕!收阵!收阵!”有人大喊。
已晚!
在追逐对手的脚步时,羽林天军的阵线中央,因为速度的不一,左线右线已经自动暴露开了一个大口,露出仍在布阵的中军!
而在他们补救之前,奔在最前头的两百余骑已经虎狼般跃马突破了弩手的防线。他们跃马的同时抽刀横推,完全失却掩护的步兵只觉得颈间一热。
马蹄落地。
黑色的洪峰一过,背后即是尸横遍野。
无声的旗纛在白色的军阵中鹞子似的翻飞,一黄一绿,百夫长在羽林天军中往来奔驰,大喊着“稳住”。中军接到令旗,往后急退,两翼的骑射突然开始发力兜开。在广阔的战场上,龙骑军像是一枚楔子钉入了羽林天军之中,后者却从铁板一块刹那间变成柔软的布袋。
“他们在合围!”
龙夜吟打马轻哧,“十则围之。况且就算他们有这个兵力,也拦不住!不要慌!整队冲锋!”
合围终于达成。沉雄的号角声在黑色的洪流中漫过,对面鼓点也不示弱地响起。龙骑军一齐勒马,抬起马背上包着硬牛皮的盾牌,以挡住泼天似的弩阵。骑手勒马整队。随着号角声由宫声转入商声,三千铁甲一齐发动,一时间千煌雷烈五岳崩殂!
龙夜吟的眼皮突然一跳!
在他的面前,羽林天军自动避开锋芒,然后露出其后带着密集长槊的……
木制城楼!
“那是什么?!”陆铭勒马站在山口,俯视着青黄点缀的博望平原上,底下雪白的马儿染着半身血污,因为换了主人而不安地打着响鼻。
“这是羽林天军的木城楼,人可以站在里头刺枪!”
“只是木头而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