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有说过不会。
“说起来……这点你还真像是阿源他亲戚。”
他是我嫂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姬书荷从男人皮带上解下钥匙,把嘤嘤的手解开,没多少功夫,嘤嘤就把脚铐也解了“喂……那什么,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要和我聊天,就得学会说话,知道么?你这样总是麻烦别人可不好。”
嘤嘤说着,得意洋洋地握了握手腕,却突然看到小荷脸一僵。她下意识一俯身,贴脑袋轮过一把巨斧,带起催迫的旋风!
“怎么了,外头这么吵。”
灰发的男人端着油烛走出了帐篷,眼前的营地忙而不乱,朔北武士都飞快地系着袍腰,穿行着走到既定的位置,其中一个用不很流利的汉话答道“有人闯营!”
男人扫视一圈,突然看到十步之外的帐篷里飞出来一个男人,然后是三根针。落地的一瞬间,三根针亦是没入男人的颈上,于是所有惊恐的惶急的喊叫都无声无息地“噗”一声,落在帐篷的阴影里。
周围明火执仗的人群都将注意力放在营前,没注意到那个蓬头散发的小孩牵着个近乎浑身赤裸的姑娘已经跑了出来。
男人瞽目一眯,声如洪钟“拦住她!”
他一吼,营帐的某个角落传来“嗷嗷嗷嗷嗷嗷……”的嗥叫,盖过了一众人等。嘤嘤原本像是炸了毛的猫,这时却像是找到小猫的母猫,扯着姬书荷飞一样地踩着帐篷飞到营地东面,“雪姬!是雪姬!”
四十六、腹背受敌你居然还不知道
只见营地的角落里,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狼人立起来,扑腾着两只肉呼呼的爪子,随着嘤嘤的走近发出“呜呜”的啜泣声。它的毛色没有一星杂质,柔顺得像是绿洲上的湖泊。连小荷也难得不为了哭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即就被嘤嘤抛在了雪姬背上。
小荷这才发现,这头狼也不像看上去得那么小。
嘤嘤不知从哪里拣了把匕首,用力砍断了雪姬的系绳,雪姬的呜咽带上了点儿喜极而泣的感觉,绕着她直蹭。嘤嘤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雪姬!谁挡咬死谁!我们走!”
小荷揪了揪她的衣角,伸手指指那辆静默的马车,那是阿昭主人的车架,算得上自己人。嘤嘤“唉”了一声,勒着雪姬冲过去,张弓一箭洞开了车门——雪姬的鞍边挂了一把小小的黄金弓,箭囊里裹着十二支形状古怪的箭。嘤嘤力气大,箭风去得霸道,车门被射得反弹到车厢里,“啪”地一声响。
夜风忽地紧了。
“我说……要救么?”在越来越近的人声里,嘤嘤黑着脸望着车里头。
小荷从她背后探出脑袋望了一眼,坚定地摇摇头。
两个小姑娘难得默契地相对一望,勒了雪姬扭头就走。
在没有人注意的马车里,一只小瓷瓶被车门撞得咕噜噜转起来,然后清脆地倾倒在车厢里。
蛮人善射,箭雨如蝗,阿昭随手抓了块盾牌树在前头,尚有余裕和背后的谢源搭话“我说……谢左使,你看到一头雪白的狼冲出北面了么?”
“这时候还分神!”谢源干脆地挽了个鞭花,“啪”得一声响,没有吓到对手倒吓到了阿昭,“我错了我错了不要骂我了……”
“冲进去再说!”
“唉,”阿昭叹了口气把盾牌斜斜扔飞,直撞到两个射手的肚子上,“真是麻烦死了……”
姬书荷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像极了夜奔,却没有什么负罪感。其实一个好姑娘只可以露出三寸鞋尖,但是现在她甚至;连鞋子都蹬掉了。
但这真是太爽了!
其实小姑娘从小就被告知,作为一个女孩子一定要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做什么事情都要优雅,雍容,这是符合规矩的。
但现在耳畔的风、底下起伏的温暖皮毛,还有沙漠的夜里无处不在的露水都在告诉她,她有了一个不一样的经历,所谓的规矩被这头叫做雪姬的小狼和一个野丫头碾得体无完肤。
她平生第一次被粗犷强烈地诱惑着。就像谢源,就像哥哥,就像四叔,他们挽着缰可以天涯独马,任风灌着袍袖,在风里雨里紧握着刀,头顶夜空。这一直是她对所有男人的印象,远远的像一幅画,一副很寂寞很孤独又很辽阔的画。她第一次觉得那样似乎很好,夜凉如水,映着漫天星子倾在心上,所有的忧烦都已远遁,天下之大我独一人。那是一种从来不属于女人的况味,一种在无境荒原上踽踽独行的肆意。或许她应该想想,除了绣花,她也可以干点什么。
当然,也除了拿绣花针捅人。
嘤嘤才不管她的小伙伴神思已远,猛地收手拉缰,那小狼忠心地刨着地,爪子抵着沙子做足劲道,差点没把她们摔下去。雪姬哈拉着舌头扭想舔一舔它的小主人,嘤嘤却回身一抓,握着小荷的腰把她凌空扔了出去“接着!”
姬书荷所有美好的幻想都摔进硬邦邦的甲胄里粉碎了。她头晕眼花地想,果真还是坐在家里绣花好。
龙夜吟带着龙骑军沉默地立在销金河的岸边。销金河在这里转了个大弯,静静得像倾翻了的羊奶酒。
“是阿源他们叫你来得吧?你来得太晚了!”嘤嘤揪着雪姬的耳朵,跟小狼一样呲牙咧嘴,“阿源他们已经进了营地,我得去救他!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我的朋友?”
旁边的年轻军官一瞬间腾得红了脸,龙夜吟看了一眼怀里的姬书荷,没什么所谓地解下披风“她没穿衣服。”
“啪!”小荷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后扯了披风牢牢裹上,学着嘤嘤的样子呲牙咧嘴,嘴里发出狺狺的声音。
龙夜吟淡淡地看了眼凶巴巴的小姑娘,把马刀顶出一寸“有些地方不是女人可以逞强的,眼泪也好,身体也好,不要太放肆。”
“喂,我们可不是你的人!”嘤嘤骑着小狼踏上一步。
“在蚩尤海里冒犯龙骑军,枭首。”
“喂你……”
话还未落,青光一闪,低低的呜咽一下子静止了,青丝徐徐落在马下,被刨蹄子的战马踩进沙里。
龙夜吟随手把呆滞的小荷一抛,小荷在半空中一翻身,落在年轻军官牵来的马上。她及腰的长发被削断了三寸,吓得忘记了哭。
“走吧,去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
嘤嘤骑着小狼跟在他的马后,雪姬只比马肚子高一点儿,而且他的透骨马一点儿也不怕这头嘴上还沾着贪吃痕迹的小狼。嘤嘤揪了揪雪姬让它跟上龙夜吟的脚步,仰着头看着他冷峻的下巴颏“你怎么又不砍她的头了?”
“你想我砍她的头?”
“哼,大人都喜欢你出尔反尔。”
龙夜吟顾自看着前方,不做声。嘤嘤觉得他很无趣,又催促不动,便顾自抽着雪姬跑到了前面。她跑出好远,还能听到小荷尽情的哭声。在姬书荷第一次发现男人的肆意并且努力学习着维护自己的尊严时,就被个铁板一块的男人给吓了回来,还两次。
嘤嘤老远就看到窜来窜去的谢源和阿昭,他们可真是威风,老在帐篷顶上跑,愣是不肯下去,避箭的姿势也很潇洒,只是身上扎得不太好看罢了。她大喝一声,却突然发现东面沙雾腾腾,被咬得衣衫褴褛的陆铭和盗曳在她开口之前,就连滚带爬躲进了营地。那群狼像是说好似的猛地一转向,冲向他们来了。
五百步。
三百步。
一百步。
雪姬咕噜着流着涎水。闻到血气它兴奋得很,对着天空又叫又咬,嘤嘤都快勒不住它了。她奇怪龙夜吟居然一声令下都没有,战马都有些急躁,但骑枪如林,顾自岿然不动,像一座静默的钢铁丛林。
“龙头头你行不行啊?!它们冲过来了呀!”
龙夜吟接过了绘着倒悬玄龙的大旗,钢制枪锋猛地下扎,然后面对着冲刺的狼群居然一跃跳下了马。
嘤嘤有点糊涂了“你……”
“好久不见。”
龙夜吟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但在静默的夜空里传出老远。背后的龙骑军也跟着他干脆地下了马,但是没有人抽刀。狼群像是没有看到这一支游军,在几十步开外匆匆擦过,露出狼群背后的蛮族汉子。为首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大的朔北马,头发扎成了很多很多小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兽牙项链。雪姬和嘤嘤同时闻到一股充满凶蛮的血腥味道,那是驰狼的味道!
片刻间狼群像风一样卷着去了,蛮族骑手径自到龙骑军阵前下马。那个年轻头领走上前跟龙夜吟一击掌,“营地里不对劲,起了怪雾。”
龙夜吟淡淡地应了一声。
然后两人在嘤嘤诧异的眼光中同时转过头来,阴恻恻地盯着两个小姑娘。
“人这是都走光了?搞什么名堂?”谢源蹲在房顶上警惕地环顾四周,“该死……哪里是出口?!”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乳汁一样浓厚地铺天盖地而来,阿昭拔出腰上的一支箭,闷哼了一声,谢源随手把回生扔了过去。
两个人跳下营帐。谢源随手执起一支松明照向四面,明明灯火煌煌,却看不出五步远。阿昭低声道了句不好,恐怕是入了布好的阵中。
“真有这种东西?”绯瑞云在脚边蜿蜒如蛇,谢源冷哼一声,“长见识了。”
“谢左使,来的是什么人,你真不知道么?”
“原先以为是冲着我家小孩来的,现在看来,大概没那么简单了。”谢源忧心地摇摇头,擎着火把撩起帘幕查看。几十号人的营地,驻地能有多大,但裹在雾里至多也只能看到两三个尖白的小角,走近了帘幕中竟似无穷无尽。他们既没有碰到陆铭和盗曳,也没有找到两个姑娘,蛮族人显然都已经弃营而去。
不多时谢源便放弃了,闻着空气里湿重的怪味皱眉“你确定陆铭和盗曳都进来了?”
“一定在里头,我亲眼看到的。蛮人和狼看来都撤走了,花那么大工夫布阵没理由把他们剩在外面。唉,这次可完蛋了,就指着龙哥能早点过来……”
“不要说丧气话。”谢源淡淡地呵斥。他对术数一直抱着非常仰视的心态,在他看来,中国古代术数和近现代科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认知系统,但也仅此而已,让他去破阵简直跟痴人说梦一样。但谢源也没有办法把希望托付在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身上。但看龙夜吟冷冰冰捉摸不透的样子,不见得有多靠谱。谢源侧头看阿昭嘴唇青白,看来伤势不容乐观,索性叫他席地休息。“稍安勿躁。我们俩没可能有什么共同的仇敌,花这么大阵仗不至于就单单为了困死我们。术法不会长久,我们只管等着,看他有什么欲求,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
四十七、窝里反目兄弟拔刀
阿昭应声,谢源多少也有点疲乏,靠着他坐下。松明昏暗的光把雾霭染成点点姜黄,更深的黑夜却像一匹涌动的裹尸布,呼啸着裹绕在两人的头顶、身边。
无声无息,连松明的哔啵声都不曾有,时间恍如被雾气溶解了。
沉重的静谧一直没有被打破,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睡意汹汹而来。谢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他很想清醒,但是眼前走马观花地看到许多人和事,每一个场景都像露水一样莹亮发光。
渐渐的他失却了他的眼睛,被一股怪力整个地扔进到回忆之中,与那些场景合二为一。他好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身体,在那些无穷无尽的放大了的片段中穿行,起先背着手看得津津有味,但越走,就越觉得急躁莫名——他能觉察到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近在眼前的,紧迫的。他开始在回忆的牢笼中奔跑,但没有出口……
眼瞳紧缩,谢源粗喘着睁眼。
绯瑞云松了口大气,摆头晃尾,噗一声瘫倒在他胸口。
眼前还是汤粥一般浓厚的白雾,但里头有什么在诡异地涌动,将沸未沸。
沙沙。
脚步声。
谢源几乎想都没有想就一个挺身,提纵到一丈之外,原本自己坐的地方噗插入一柄朴刀!
谢源瞳孔紧缩“你醒醒!”
阿昭捂着腰间的伤,只看得见鼻翼扇动,却看不清神色。他把那柄嵌着金豹豸的朴刀提起来,动作迟钝,恍如行尸“哥哥……不要走……留下来……”
他抬头,露出大恸的神色。
谢源一惊,发现那双时常带笑的眼竟如瞽目,缩成瞳仁中央细细的一点。
就这么一眼的工夫,阿昭提刀猛冲,跟方才的迟钝完全两码样子。谢源措手不及,匆忙横过绯瑞云,只听刀鞭相撞,胸口登时如蒙大钟,喉头腥甜。
阿昭是几个人当中身形最魁梧的,力气简直像牛一样大,他一手握刀尚且不论,此时,另一手缓缓压上刀背上的金豹豸,谢源登时手打颤。若说刚才那一刀是劈山劲力,现下那就有点用沉势凌迟的意思,谢源被夹在帐篷与他之间动弹不得。阿昭面上带血,瞳仁又古怪,与他面面相觑,说不怕那是假的。他边使力,还边要探过头来,在寸芒之间对谢源哑声喊道“哥哥……”
谢源一抬头,竟看到生生两行血泪!
心下一沉。他被阿昭炙热的呼吸灼得头皮发炸,手势渐麻,眼看绯瑞云已经被折成一个尖锐的角度,急忙闪身从他的腋下溜过,提气飘上帐篷。
“哥哥……”阿昭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寻不到他,遂像僵尸一般笨拙地四处游走,“不要走……哥哥……我错了……”
谢源见他除了神志不清没有别的异状,大概是被术数制住了,索性自顾自飘远。“谢左使”善使鞭,可见用的是巧劲,他却连个巧字都占不到,和一个半点理智也无的大力傀儡如何作拼?
没看出来阿昭这小子平日里人畜无害的模样,工夫竟然如此了得,还有他哥哥,什么事儿要哭出血来这是……
谢源从怀里掏出风干的牛肉,味同嚼蜡地补了些力气,徐缓地在帐篷顶上走。
“我知道你在这里,”他大声说,警惕地四下张望,“到了这份上,也无需装神弄鬼!我的朋友都在你手上,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前来与我说,我还能不给?莫非你在你自己的阵中,还畏惧我一个孤军?!”
他的声音清亮,在雾气里层层叠叠地传来回声,没人应声。
却不想他只顾着找人,脚下不留神一径滑溜了下去。他毕竟不怎么灵巧,也不晓得在半空中使力,眼看要摔个狗吃屎,匆忙闭眼,谁知底下来了个温热的肉垫。他吓得张皇失措,赶紧爬起来,底下的肉垫却嗯哼一声,居然是陆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