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日,诚如仲仪所言,确实是再无人敢在表面上轻视常明兮,而每日上朝,议政,整个朝堂一片波澜不惊,实则却深藏暗涌。
例如浙江考生罢考一事,因收受贿赂引起众怒的主考官从前是燕朝泽的门生,故大部分大臣的主张是从轻判处,以稳定安抚考生情绪为上。然而唯有常明兮一人,建议罢黜主考官,且取消行贿考生的考试资格,声音不高,情绪也是淡淡的,但却字字掷地有声。
仲仪看着殿中各位大臣的脸色,这边燕党有横眉怒目的,那边却也有暗暗叫好的,唯有常明兮一人不为所动,低眉敛目,安静得仿佛只是个旁听者。
他觉得自己安排常明兮上朝,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下了朝,燕朝泽根本连挨都不愿意挨近常明兮,甚至于同往日一般凑过来的其他大臣,他也看都没看一眼,怒哼一声吼,拂袖跨出了御和殿。
常明兮由凄辰扶着,走在群臣的最后,一个人的身影在偌大的宫殿前显得孤零渺小。
“常大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常明兮回头,凄辰道“是个太监”,那太监弓着身子哈着腰讨好地看着他,等着他回话。于是常明兮便应道“什么事?”
太监道“浣衣渊里有您的一位故人,说是想见您一面。”
“什么故人,可否告知姓名。”
太监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小的只是替人办事的,旁的事情一概不知,但那人说,若大人看了这件东西,便会随小的来了。”
说完,太监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笛,摊开递到常明兮的手中,常明兮手指刚摸出形状来,便又伸手把东西掩住,塞回给这太监,道“我知道了,烦请公公引路。”
“请常大人随我来。”
而这时,燕朝泽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远远的看见常明兮跟着那名太监走了,方向不大像是回花榭的路。他心中冒出几缕疑问出来,但是很快,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包围住了他,他抖落抖落了袖子,也跟了上去。
走进了浣衣渊,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小屋的门口,太监止住了脚步,站在门侧,道“他就在里面,常大人请进。”
常明兮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对凄辰道“你也不必进去了。”待凄辰退到一旁后,才接着浅浅一笑,推门而入。
光束里漂浮着灰尘,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大抵是自己离开以后,再无人住过这间屋子了。此时,琰元坐在靠墙的床沿边,侧着头看着另一边桌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看得很认真的样子。
“我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常明兮什么也看不见,只朝前走了几步,恰好站在离他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问道。
琰元朝他看过来,伸手扶过去,在自己身侧的床沿上拍了拍,道“过来,坐这儿。”
常明兮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依赖着琰元的搀扶,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坐下。
“我娘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上吊自杀的,”琰元摸了摸床榻上的灰尘,在指间碾了碾,道,“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只有你一人住过她最后住过的这间屋子,你们……缘分不浅。”
常明兮仰头,如同看着燕妃自尽时的那根房梁,低下头的时候道“若是这屋里真的有燕妃的英灵,那明兮前段时间叨扰了,请见谅。”
琰元一笑“你不怕?”
常明兮道“有什么好怕的呢,我死后也会是如此。”
琰元看着常明兮的唇,他的唇上有很好看的纹理,琰元抬起手来,用大拇指在他的下唇上轻轻擦过。
“来,你起来。”琰元忽然站起来,牵着常明兮的手,拉他也起来。
常明兮没懂,但也只能由着他。
“娘,”二人面对着那灵位站着,琰元将常明兮的手握紧,道,“儿子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今日特意领了来给您过目。”
原来把自己叫来,竟是为了此事。
微微的感动间,常明兮这时才想起来,燕妃被罚入浣衣渊,乃是因为当年的常明兮的缘故,虽不是自己,但也有点尴尬,不禁道“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并非您眼前的人所为,此时的常明兮,和当年的常明兮,已是大不同了。”琰元抢着说道。
常明兮一听,心中暗惊,难不成是被他瞧出来了?
“总之,娘,儿子这辈子是要定了他了。”琰元道。
一股暖意如同蒸腾的热气,缓慢而温柔地填充了整个胸腔,那时常明兮想,若是他真的瞧出来了,自己便择个日子,跟他坦白了好了。而与此同时,虽然对方没有使多少力气,但是琰元感觉到了,常明兮轻轻地反握了他一下,像是在表示某种肯定的态度。
琰元面对他“明兮,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去在乎了,只要从今后起,你我倾心相待,不再为外物所打扰,好么?”
骤然间听见这番话,常明兮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喜悦有之,欣慰有之,矛盾有之,惊疑有之。
顿了顿,常明兮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现实诚难如所料,我并不想自欺欺人。”
“可以的,只要你站在我这边!”
常明兮略略抬头,眉头微蹙“你是说……”
“明兮,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琰元问道。
“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琰元低声道“可它如今就快成真了。”
常明兮静待着他说下去。
“明兮,你可知道,当初我和仲仪争夺皇位,为何到最后虽然我输了,却不仅没死,还拿到了一个襄宁王之位?”
常明兮听着,摇了摇头。
琰元在他耳边道“因为我娘,因为她是襄丘的公主,只因为公主一死便引来了七年战乱,那么我呢,我怎么说也是襄丘可汗的孙子,仲仪他……不敢杀我。”
“所以你觉得就算这次谋反失败了,仲仪仍是不会杀你,对么?”
琰元道“这次不会失败了,绝对不会,明兮,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已暗中与襄丘联系……”
“你忘了穆也的下场了吗!”常明兮突然抬高了声音,朝后退了一步,膝盖后面抵上了床沿,差一点跌倒。
“穆也与大宸是什么关系,而我与襄丘又是什么关系,这根本不可一概而论!我可是可汗的亲孙子啊!”
听着琰元的声音,常明兮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楚楼的时候,那时候琰元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对自己说
“凭什么我不能登上皇位,我要亲手把父皇从我这儿夺走的姓给夺回来!告诉世人,我琰元,虽不再姓仲,却也能做这仲家天下的主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常明兮泄了力气般,问道。
琰元扶住常明兮的肩“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因为我需要你。”
“你需要我做什么?”
琰元的手顺着常明兮的肩头滑下来,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道“如今仲仪信任你,重用你,你只需将他每日的作息摸透了,告诉我便可。”
常明兮木然地给他吻着,等到分开的时候,一抹笑意忽而从他的嘴角散开,虽然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却也觉得自己已经看得透彻了。
56、第五十六章 过渡章
“皇上。”
夜深时分,燕朝泽跪在承安宫的纱帐前,低声道。
“襄宁王近日联系旧部,异动不断,恐有谋反之嫌。且老臣今日亲眼目睹襄宁王私会常明兮常大人,怕是这常大人,也参与其中。”
纱帐中那朦胧的影子久久没有动作,燕朝泽心中忐忑,不知深宠常明兮的皇上,面对这样一件事,会露出何种阴鸷的表情。
“你可瞧真切了?”仲仪语调拖得极慢。
燕朝泽拜伏下去“老臣万万不敢胡说,瞧得真切!”
听见纱帐内,仲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道“在朕看来,他早就不安分了,你继续盯着襄宁王,有事便来向朕汇报。”
燕朝泽心里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皇上,那……那常大人呢?”
问出这句之后,即使看不见,燕朝泽也仿佛感到一道视线逼视过来,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用不着你操心。”仲仪道。
第二日上朝,众臣上奏之后,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奏本,理应便是退朝的时候了。然而仲仪的手撑着下颚,侧目朝常明兮望过去,嘴角勾着一抹笑意,独独问道“常爱卿没有什么要奏的么?”
常明兮双手交叠,行礼道“臣无本奏。”
仲仪细细地看了他半晌,另一只手摸着扶手上刻着的精致的纹路,接着仍是笑道“既然无本,那就退朝吧。”
退朝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总觉得今日皇上的心情似乎是异常得好。唯有燕朝泽一人心中明了,再望向常明兮的时候,目光里便带着些倨傲鄙薄之意,哪怕对方一点也看不到。
“不该在皇上身边的人,终究是待不长的。”他道。
一群大臣们听得不明所以,却也只能茫茫然的附和着。
不愿将他逼迫得太紧,所以仲仪本来想耐着几日不去看他的,谁能想那日午后散步,鬼使神差地走着走着便又到了花榭。颜灯本来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远远的便瞧见了,赶紧站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跪下道“奴婢恭迎皇上圣安。”
“不必……不必通传了,”仲仪想,此刻他应该是在睡午觉,便道,“朕只是路过来瞧瞧。”
颜灯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也踟蹰了一下,才道“主子他……不在屋里。”
仲仪一怔,继而神色也难看了不少,声音低沉下来“他去哪儿了?”
颜灯摇头“奴婢不知道。”
看着她有些惶恐似的垂下去的头,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仲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看得她瑟瑟发抖。
“罢了,不用告诉他朕来过了。”努力压下心头窜起的那股火,说完便打算离开。
但是没想到他刚一转身,抬眼间便看见了沿着桐池边走来的常明兮,身侧跟着淑节,远山寒影之间让仲仪想到了两年前在桐池边见到他时,围着银狐狐裘的如画般的那一幕。所以等他走近的时候,仲仪心头的火依然熄得干干净净,酝酿了许久的“你去哪儿了”,开口时也变成了
“你的银狐狐裘呢?”
常明兮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间,道“不记得是放在哪个柜中了。”
淑节一听,急忙道“奴婢……奴婢记得。”
“那便拿出来给他围上,天寒地冻的,也不怕冻坏了你主子。”仲仪道。
“奴婢该死,下次一定记得!”
见她挨骂,常明兮便朝淑节的身前不着痕迹地挡了挡,问道“听皇上方才的吩咐,这是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