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轿外,裴铭的声音硬气了些。
许由是不理。
“驾!”裴铭轻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马蹄声加快起来。
走了?许由是猜道。
“希律律!”
轿夫们都是一惊,裴铭骑着马挡在轿子前,硬着拦着不让他们走了。轿夫们面面相觑着,一个人苦兮兮地回头道“许大人……你看……这……”
许由是当下便心头火起,撩了轿帘跨出来,大步走到裴铭马下,骂道“你发什么神经!”
这回倒是轮到裴铭不说话了,许由是正气着呢,却看见裴铭身子一低,双手插入自己腋下,紧接着自己的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这样被抱到马上斜着坐着。
“驾!”
马儿驾着两个人跑起来。
“放我下来!”许由是被圈在裴铭的臂弯里,不住地蹬着腿,“我还穿着官服呢,像什么样子!”
“别乱动,”裴铭说,“掉下去了我可不负责。”
许由是畏高,以前看人骑马不觉得,直到自己坐上去了,才觉得心里忐忐忑忑的,不敢往脚底下看,听裴铭这么一说,便稍稍乖了一些。
一路朝着城郊骑去,许由是虽然不乱动了,但是语气还是很差“你到底想去哪儿?”
“不想去哪儿,”裴铭说,“就是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听听看你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
许由是冷哼一声“不为什么,就是想生气了,就是心里气不顺了,见你好欺负,就拿你撒气了。”
裴铭笑,声音低沉湿糯“穗寒,你总是爱这样开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么?”许由是正着脸色看他。
“好好好,”裴铭无奈道,“我便任你撒气,只是你别憋着不说话,这样叫我心里也烦闷,你看这样说出来不也好多了。”
许由是笑得不屑“你哪里会烦闷,我看你最近正是喜上眉梢啊,就是被我这样欺负也乐滋滋的,想必是喜事将近,是不是啊,裴将军,恭喜恭喜!”说完抱拳做恭贺状。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裴铭还是一副憨憨的样子笑着,“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爱吃醋。”
听到他说这句,许由是心猛地一跳,想,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下一句,只听裴铭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岂能不知道我不是那样重色亲友的人,你我兄弟情谊不会变,赶明儿要不我请皇上给你做个媒,我们同日成婚,可好?”
许由是刹那间脸色就变了,不一会儿,只觉得那冬风拂在后背上,就跟针扎一般的疼,一时间只气得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一股火蹭蹭蹭地往天灵盖上窜。
“若你没说出今天这番话,我怎会知道你心里是这般可怜我!”他大喊出来。
裴铭被他吼得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许由是向来独身一人惯了的,不敢劳烦裴将军向皇上开金口!”许由是用力一推裴铭的胸膛,吼道,“你便成你的婚去吧!”
裴铭手握缰绳,自然是摔不着,倒是许由是,身子一个反推力,直接朝后一仰,直直从马上摔下去。
“穗寒!”裴铭大喊一声,赶紧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许由是的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许由是落下去的时候,因为惊惧,想用手肘撑地,这样一来手肘先落地,瞬间一阵剧痛传来,继而整条手臂都是酥酥麻麻的。
“滚!”许由是什么也不管,只用令一只手臂去推开裴铭。
裴铭被他推得朝后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发怔,但很快,他再次走上来,二话不说把许由是打横抱起,脸上似是有了些恼怒的样子。
“一点分寸也没有,有你这样胡闹的么!”
裴铭在许由是面前,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今天倒是第一次对他露出了怒容,惊诧之间,许由是心里有火,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发出来了。
回想他们两个,矛盾常在,可就像是永远也吵不起来架一样,虽然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裴铭要么总让着他,要么他总不知如何开口。
但今日,竟有些反过来了。
许由是看着他下颚的线条,刚毅而好看,缓缓地移开了目光,他心里恨声一句
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个人,真是冤家。
8、第八章 夜宴(上)
正是午时好日头,虽是冬日,却也映得人脸颊有些微微的发红。
去过了医馆,包扎好了手臂,骑着马回去的路上,许由是午后犯懒,不知不觉间便倚在裴铭的肩头睡了过去。裴铭见他睡着了,缓缓放慢了马儿的速度,专挑僻静无人的地方,带着他一路回了自己的府邸。
到了门口,盛三儿迎过来“主子您回来了?”
裴铭抱着许由是,腾不出来手,只能对盛三儿虚了虚眼睛,示意他别说话。
盛三儿瞄了眼许由是,会意,哈着腰拍了几下自己的嘴。
知道他每日都要睡上半个多时辰的午觉,把许由是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床上,帮他脱了官靴,解了衣服,这才最后把被子盖上,动作轻缓之至,生怕不小心弄痛了他的手臂。事后回想,裴铭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自己一介武将,向来是不拘小节,怎面对许由是便如此小心,若是给自己的兄弟们看到,免不得会被嘲笑一句“婆妈”。
他在床沿上坐下,看着许由是的睡颜,只见他眉目沉静,早已不复方才生气发火时的模样。这时候,裴铭忽然看见,许由是锁骨处似是有一道挺深的伤疤,以前从未看见过,只记得他小时候应该是没有,后来再次相逢,也没有听他提起过。
大概是那几年战火燎原,许由是与家人颠沛流离间,不小心弄伤的吧。乱世之中,谁身上没点疤。
想到这里,裴铭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腰际,笑了笑。
鲜少见他这般安宁,裴铭便看他看得久了些。也许连许由是自己也不知道,他睡着的时候,嘴唇微嘟,堂堂一名男儿,竟稍稍显出几分婴儿的憨态来,叫裴铭觉得煞是可爱,只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碰一下。
“主子……”盛三儿在门口轻声唤道。
裴铭的手一颤,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反身把门带上,问道“什么事?”
盛三儿道“丞相府差人来请了。”
裴铭第一次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而后又想起了魏丞相家的小姐,一时心情又有些复杂,思忖了一会儿,他说“我这便去,你在家里操持着,若许大人醒了,就遣个人送他回府。”
说到这儿,又想起什么来,嘱咐道“顺便把府里的程大人前几天送的字画送给他,他喜欢这些。”
“哎,好嘞。”盛三儿应道。
其实,裴铭走了后不久,许由是便醒了,午觉本来就睡不久,加之窗外几只鸟聒噪得不行,吵得他心里烦躁,被子一掀便坐了起来。
“周宁!”
午觉睡得人迷糊,恍然之间还以为是在自己府上,许由是按按额头,喊道。
听得门内动静,盛三儿在门外喊道“许大人醒了,洗漱水已经备好了,要不请丫头们送进去?”
许由是一愣“盛三儿?”
“哎,是奴才。”
他这才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并非是自己屋里的陈设,屋角那儿横架着一把赤红色的长刀,那是裴铭的“腾蛟刀”。
原来自己是在裴铭的府上。
“许大人,奴才能进去么?”
许由是整了整衣冠,穿上鞋后,“嗯”了一声。接着,丫鬟们端着痰盂、脸盆,捧着毛巾依次,最后一个跟着盛三儿。
“裴……”擦过脸后,许由是顿了一下,问道,“你家主子呢?”
盛三儿笑道“丞相府差人来请了,这会子估计还在路上呢。”
许由是默默看着窗缝间透进的一缕光“哦,是这样。”
盛三儿招了招手,另有丫鬟抱着几轴书画走了过来,他说“主子说了,这里有些书画,若是许大人不嫌弃,便送与您赏玩。”
许由是的语气不咸不淡“我手臂受了伤,怕是不方便拿,算了吧。”
盛三儿一愣“啊?这……”
“告诉你家主子,我回去了。”许由是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一只手臂因为受伤吊在胸前,走出门去。
盛三儿跟在后面“许大人,您这……奴才……奴才找人送您回去。”
走到门口,许由是另一只手一拦,拦住了盛三儿,一低头“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
盛三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大人执意如此,奴才只好……”
他没应声,一人独自走下府前的台阶,盛三儿看着他一人,在街角拐个弯便瞧不见了,砸了砸嘴,半天,还是那句“读书人啊……”
天色一分分沉下来,京城的万家灯火亮起来,在城楼上看,大有欲与星辉争光之意。这一亮,便亮到了除夕之夜,还没有到凌晨,京城四处只有孩童们玩着的零散的鞭炮声,街上无人,白日里城里的一富商施济,就连乞丐都每人拿着几个馒头去城郊的破庙里一起过年了。
宫墙之内,眺望塔上的守卫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之心,轮番守着岗。但他们的耳中,还是能听到宫内传来的器乐之声,虽有一墙之隔,宫内宫外却都是一派欢乐祥和之景。
皇上于宫中设宴,宴请了各个王爷和王妃,先帝共有十四子,早夭四位,两位尚在前线,一位不喜宫廷生活,云游四海去了,还有一位称病未至,故今日夜宴之上只有六位王爷。另外还有三位公主,两位和亲在外,只有一位颐和公主在场。剩下的,便是六宫嫔妃,皇后坐在仲仪身侧,皇后父亲乃是先帝亲封的战疆大将军,两朝元老,所以仲仪一登基,便顺理成章地封了皇后。
乐师奏乐,舞姬献舞,筵席之间,觥筹交错,祝词不断。
其实仲仪与今日到场的王爷之间,关系并不十分好,尤其是原四皇子,现如今的襄宁王琰元,当年二人曾为皇储之位明争暗斗长达三年之久,最终以琰元主动认输为终。
既已都认输了,仲仪自然不愿落下一个残杀手足的罪名,登基之后看似宽宏地封了琰元襄宁王之位。可另一边,下场最凄惨的莫过于四皇子党的首领,楚楼的父亲楚衡天,一夜之间首级被人削去,楚楼之母不堪打击,饮毒酒随之而去,本来尚有独子楚楼活了下来,只可惜……
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少有外人得知,众人只知道这条通往皇位的路,本就是由许多人的鲜血铺就的,这么多年了,见怪不怪了。
几巡祝酒下来,仲仪已然稍稍有些醉意了,皇后在一侧看得有些忧心,探身过去嘱咐仲仪身旁的朱振,让他看这些皇上,叫他少喝点。
朱振嘴上是应下了,可凭他这么多年服侍皇上过来,早就看出了仲仪眉间的那一抹戚戚之色,知道他大概是又想到了那人,几个月前死在桐池边上的那人。
他知道劝是劝不住的,倒不如让皇上好好喝上几杯,排解排解郁卒之情。
台下,汀婉仪的一曲《良君赋》弹完,博得了满堂喝彩,汀婉仪款款施礼,对皇上皇后朗声道“愿我大宸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皇上皇后福泰安康,福泽万年。”
皇后含笑看她,仲仪挥手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