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那猫儿踮脚一跳,从宫墙上无声地跃下,静谧的夜色里,又只余森然的雨声了。
从承安宫中出来,裴铭走了一会儿,沿路可见急匆匆的,到处戒严搜捕的翊卫军,他们停下来向他行了个礼,又提着刀继续四处追捕。
雨依旧滂沱地下着,竟比来时的更大了,且久不见小下去的趋势,裴铭在屋檐底下站着躲雨,只想别叫他再淋着雨回去。墨黑的乌云遮蔽着天空,忽而拐角转出一个人来,暗赭色的官服在这样的夜里看着有些发黑,恰巧这时裴铭听到脚步声回头,两人便对视上了。
这人抖了抖袖口,笑了下“哟,这不是裴将军。”
裴铭跟着也是一笑,见到这人之后,今天一晚的紧张心情才有所缓解“穗寒,别笑我,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宫里?”
这人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是先帝年仅九岁的十四皇子、也就是如今晟央王的之师,姓许名由是,字穗寒。
两人小时候在同一家私塾里念过书,裴铭是榆木疙瘩做成的脑袋,诗词歌赋什么的却永远记不住,唯有一身蛮力。许由是却是与他相反,念书极好,可皮得跟只猴儿一样。这两人不管哪方面看都是天差地别的,只是因为一个背不出书,一个太调皮,所以常常在一起挨手板子,故因此熟络了起来。后来他们俩挨手板子,也多出了一个新的缘由,就是许由是总帮着裴铭作弊,于是私塾老师对这俩人,真可算是又爱又恨。
因为许由是脑袋好,小时候的裴铭看他出口成章,佩服得五体投地,加之他又老实,这样的崇拜便渐渐演变为了一种无条件的顺从。以前两个人下了私塾常常一起去河边玩,那儿有棵大桑树,每到春天便截了许多桑葚。许由是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二郎腿一翘,对裴铭颐指气使,裴铭老老实实地摘了桑葚去河里淘。等到洗完了,回来的时候,看见许由是在地上写下一句诗来。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裴铭跟着念出来。
许由是从石头上蹦下来,拿过裴铭手上捧的桑葚就往嘴里塞,顺手还往他嘴里塞了一个。
“嗯,真甜。”许由是缩了缩脖子,说。
裴铭笑意盎然地看着许由是吃着桑葚,说“我喜欢去年师傅教的那首,我这脑袋瓜子,竟看一遍就记下了。”
“哪首?”许由是好奇起来。
裴铭清清嗓子,背了出来,从头到尾居然是真的没卡壳。
“从军十余年,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他背完,愣了一下,接着许由是拍着大腿大笑起来,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裴铭不明所以地挠挠头“怎么了,我哪里背错了?”
“不是,不是……”许由是好不容易止住笑,只是肩膀还一抽一抽的,“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的志向,说不定许多年后,我得改口叫你裴将军呢。”
裴铭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穗……穗寒……别笑我!”
那时候还当是戏言,没想到许多年后竟然真的成了真,当年私塾里的两个孩子本该一同长大,只是后来因为敌国作乱,颠沛流离之间无奈走散了几年。后来裴铭参了军,为了寻找许由是的下落,在边疆之地打了许多年的仗,回来的时候已然成了将军。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早朝觐见之时,裴铭看见站在自己左手边第三排、穿着官服的那人,岂不就是分散了将近十年的许由是!
退朝之后,不发一言,两人都认出了彼此,旧友重聚的喜悦自是不能自胜。那夜,二人把酒畅谈,一宿未眠。
在朝为官者,向来是文臣鄙薄武将,武将瞧不上文臣,然独有裴铭与许由是二人互为挚友,倒也不失为朝堂上一道风景。
许由是拍去身上的雨水,道“晟央王贪玩不来上课,我罚了他的晚膳,后来回去想想又觉不忍心,他尚且年幼,贪玩点也是正常,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怕饿坏了身子,便回宫来看看。”
按说封王的皇子早该在宫外建府,只是因为晟央王年幼,又早年丧母,便暂且留在宫中。
“晟央王的性子,就跟小时候的你一模一样。”裴铭笑道,把许由是往身边拉了拉。
许由是闻言一笑,他这几年却是变了,人长大了,总归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倒是你呢,是为了皇上被刺一事入宫的吧?”他问。
想到此事,裴铭脸上的神色沉下来不少,他点点头“这次的事有些难办,虽然皇上不说,但想大家心里应该都明白,这人要抓,却也伤不得分毫。”
听得许由是也是幽幽一声叹息“楚楼这人,也算得上是可怜了,以他的才华,若是换了别人,早该平步青云仕途大好了,可惜生了副好容貌……如今父母惨死,自己还……不过话说回来,皇上也是真心待他。”
“真心又如何呢,若真是喜欢,便不该勉强……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但愿人能早些找到才好。”裴铭觉得胸中烦闷,就像是被这雨天的湿气堵着似的。
两人又随意聊了些其他的,只见雨势渐小,远远的打更的木柝声传来,雨尽外的天边散出一抹深海之蓝。
“沙沙沙……”
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听着这软底布鞋的声儿,大约是个宫女,她提着裙摆满头是汗地走过来,其间想要跑上两步,却差点打滑摔个跟头。
“许大人好,裴将军好……”见着这两人,宫女匆匆施了个万福。
裴铭与许由是对视一眼,裴铭问道“起来吧,何事如此慌张?”
宫女左看看、右看看,贝齿咬着下唇,许久,忍着喉间的哭腔,半喊出来“花……花榭里的那位常主子……他活过来了!”
2、第二章 重生
“死了……”仲仪低声重复出来。
裴铭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只觉得汗水从手心里渗出来“尸身是在桐池边被发现的,腹部被一柄匕首刺入,死因是……失血过多。”
仲仪静静地听着。
裴铭顿了一下,狠了狠心,道“皇上,实不相瞒,我们怀疑……是自杀……”
仲仪稍稍抬起头来,眼帘却是半垂,目光里似是带了些不屑一般,扫过这间殿宇的四周,他扶着椅子站起来,轻哼一声“自杀?”
“……是。”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在唇角边慢慢溢出来“自杀,哈哈哈,真是好样的,自杀……”
裴铭一句“皇上节哀”堵在喉咙口,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楚楼!你可真是好样的……你这是自杀给谁看呢!”仲仪低吼出声,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但紧接着,只看见仲仪身子向前一倾,他脸色灰败,可是嘴唇紧抿,牙关紧咬间,一缕鲜血从嘴角缓缓淌出。
“皇上!”
仲仪扶着身侧的椅子,站直身子,手臂一挥,挡开想要上来扶他的忧心忡忡的贴身太监朱振。
他没低头,眉心隐忍地皱了一下,问跪在身侧的裴铭,声音很轻“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裴铭明白,应道“无人敢动。”
仲仪点点头,闭了闭眼睛后,道“带朕去看一眼。”
若不是沾了血腥,桐池这儿可算是一处佳地,正是深秋时节,昨儿又下了场瓢泼大雨,说不尽的秋高气爽。天空中寥寥散落着几缕云絮,桐池表面波澜不惊,但可见几只红鲤在池中嬉戏,映得水面沉浮的几点红,就像是傍晚落日的余晖。
楚楼的尸体就躺在桐池边的那棵梧桐树下,一场大雨冲走了他身上的血污,可腹间的那柄匕首深深插入,一直没到了刀柄处,看得着实惊心。
仲仪就站在树旁,从眼角处俯视着他,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仲仪的眼神实在是太让人打心底里发寒,而只有躺在地上的楚楼,闭着双眼,表情安宁,就像是酣然熟睡着一般。
仲仪记得,他初见楚楼的时候,一壶洒了的黄梅酒,一个醉倒了的清俊男人,他背倚着树,头微微的侧着,一片叶子落下来粘在发上,一只鹞鹰飞来,落在在他倒了的酒壶边,啄他的酒壶盖子。
那时……可不就是如今日一般的眉目沉静!
然而此时的仲仪,却是怎么也唤不醒他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在身体里都搅作了一团那般痛着,他的五指深深扣入树皮之中,直到指缝间都出了血。
“你不能过去!听到没有!”
接着,是刀剑落地的声音。
侍卫怒道“你!”
桐池边上传来喧闹之声,因为皇上要来此处,这里平日的侍卫又不多,所以裴铭特调来了一批翊卫军在此守卫。
裴铭看了一眼仲仪的神色,随后转身走过去,喝道“大胆!皇上在此处!谁敢喧闹!”
话刚刚说完,只抬头一见来人,便愣住了。
黑发一帘如瀑,狭眸淡如雾月,鼻梁俊挺如勾墨,双唇微晕如绯樱。
这……这男人生得太美,只看一眼,便犹如要被勾魂摄魄似的,他本以为,楚楼已是他所看过的足够俊美的男人,可今日瞧见了此人……才知何为“惊为天人”。但此时,这个男人神色慌乱,瞳孔失了神采,就连脸色也是苍白异常,他的额角处可见一道刚结了痂的细长伤痕,就像是被指甲剜的一样。
就在裴铭晃神的刹那,男人推开他,朝着仲仪所在的那颗梧桐树那儿踉踉跄跄地走去。
被推了一下,裴铭这才回过神来,他回身追上去几步,抓住那人的手臂,怒道“你是何人!惊扰圣驾可是死罪!”
那人不说话,只拼了命地挣扎,想要往梧桐树那儿去。
“把他给我拿下!”仲仪那儿似乎也开始注意到这边了,裴铭只好赶紧对身侧的侍卫喝道。
“裴将军,放开我!”就在侍卫冲上来的一刻,那人忽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裴铭又是一怔,心下疑窦纵生,想自己从未在宫中见过此人,他又是从何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他究竟是谁!
“何事?”
此时,仲仪已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而裴铭一看便心知不好,只得慌忙跪下“末将护驾不周,请皇上责罚!”
仲仪不语,眼睛闭上,又睁开,目光在那个仍站着的,瞳孔失神的男人的脸上扫过。
随后,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惊讶,继而眼睛又微微虚起半分。
而那个男人却根本没有看他,他拖着步子,朝前走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绕过仲仪,紧张地走向梧桐树后,树下的那具尸体渐渐完整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要靠近一分,呼吸便紊乱一分。
“那人就是常明兮,花榭里的那位主子。”朱振垂目,轻声对仲仪道。
仲仪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