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问题,宁致冷着脸倚在竹榻上闭目养神不言语,半天道“瞎了。”
唐井桐和谢江歌瞪大了眼,呼吸的声气一滞,顿一会儿后,两人想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手足无措。
赵白看在眼里,回头见身侧宁致眉心微蹙,想到宁致眼虽不能视物,但耳力约莫见长,想来是听出了唐井桐和谢江歌过于小心的反应,好强的性子引发了不悦,便转头对唐井桐和谢江歌道“我们先出去吧,师父方才迎战魍魉,内力真气颇有损耗,莫打扰师父休息。”
说罢,赵白回头看向宁致,宁致表情淡然地颔首,唐井桐和谢江歌对视一眼,亦带着茫然对赵白点头。
青峰之上,相比其他几峰房舍俨然,各具特色,显得尤为简单,几间相连的竹屋,屋内一簇修竹,再往外便是完全自然的峰顶景色,除却正中一条窄路,不带半点人工修饰。
屋外宽敞,不同于竹屋内光线被屋后修竹遮得严实,阳光直接从天穹落下,映出一片刺眼的黄,幸而被地上的草绿中和出几分温柔,才不至于让人生厌。
最后看一眼宁致的双眼,逆着光线生出对视的错觉,赵白阖上门,一侧目便见屋外墙角蜷着一只猫,通体黑亮,分明睡在草叶和泥地间却不沾一丝尘灰,如同上好的玄色绸缎,引得赵白不由多看了几眼。
走在赵白一脚前的唐井桐回头问“怎么了?”
“这猫”赵白顿了顿。
唐井桐不明所以地顺着赵白视线看去,便见着了蜷在墙角的那只通体黑亮的猫。
“哦!”唐井桐了然,“这是你守山门那日,师父在云海山脚下村子里捡到的,不知为何,非要带回来。”
说着,唐井桐表情有些纳闷“师父那日怪得很,又是捡猫又是收你入门的,不过收你入门没收错,想来猫大概也没捡错吧,反正云海山一只猫还是养得起的。”
唐井桐不很在意地笑了笑,歪头看着那猫。
赵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黑猫他印象中似乎曾见过但隔了这么久,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怎么看也不会是同一只。
正想着,那黑猫突然睁开了眼,头微仰起,正好与赵白对视,目光锋利似人。
赵白一愣,那边唐井桐恰好收回目光,未见到黑猫睁眼,冲赵白摆摆手道“好了,别说猫了,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虽仍对猫有所怀疑,但现眼前宁致的眼睛是头等事,赵白收回目光,看向殷切看着他的唐井桐和谢江歌。
心中稍微整理言辞,赵白简略说明了一下宁致双眼的情况和造成这情况可能的原因。
“怎会这样?!”赵白话音刚落,唐井桐讶然道,“我来前遇着了孤馆峰的人,据他们说,师父从青峰而下直落山门,一力迎战漫山魍魉,毫发无损,气势英勇无人可匹敌。”
赵白抱臂无奈摇了摇头。
谢江歌接过话头道“尊上好强,外人看上去便是这样了。”
“对了。”谢江歌转头看向赵白,“方才尊上说,素问峰都治不了?”
赵白点了点头,松开环抱的双臂,垂在两侧,表情严肃“应该是内力过度损耗伤到了根基,兼之魍魉毒气侵入。”
三人齐齐叹了口气,唐井桐不解道“师父为何非要一人应对?云海山虽各峰主及其亲传徒弟均已离山,但其余弟子还在,帮着分担一二,也不至如此。”
“师父清扫数万魍魉时所用的法术,怕是其余弟子一沾上就要灰飞烟灭。”赵白淡淡答道。
这话无任何夸张成分,赵白虽未亲见,但原故事线里由于宁致当场殒命,这场以一抵万的对战成了他生命最后一刻,也就被云海山中人多次提及,所用法术不曾详细描写,可威力之大到当时在场无人敢靠近是所有人众口一词盖章定论的。
赵白这样一说,唐井桐也知原因多半便是在此,宁致虽好强但并不莽撞,不会故意逞英雄。
“所以。”趁着唐井桐和谢江歌没带出其他话题,赵白及时开口,“不知唐师兄的仙药是否有可治疗此病的?”
“你不必叫我师兄,喊井桐就行!”唐井桐一手叉腰,摆摆手豁然道,但脸上却笑得如同三月里花开,还颇有些回味的意思。
暗暗心里美了一会儿,抬眼见其余两人无奈又好笑的神色,唐井桐心虚地低下头,摆正脸色,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用过行香草后,应该能炼出合适的丹药。”唐井桐食指一点,抿着嘴表情笃定。
赵白闻言松了口气,望着唐井桐,双眼如盛满清泉的深井,令人情不自禁想靠近并沉溺其中,赵白展颜道“多谢。”
赶忙摆手,唐井桐脸上有些飞红,摸摸鼻头,不好意思道“不用,事不宜迟我先走了,你上回说的药到时也一并给你。”
说罢,唐井桐御剑就要走,却不想过于急切想溜,差点被出鞘的剑尖戳了虎口。
见唐井桐小孩一样笨拙的表情,赵白轻笑一声,道“好,为防惹起事端,师父眼睛的事还请暂且瞒住。”
“自当如此。”唐井桐已经羞愤欲死,谢江歌赶紧出来解围,一边说着,一边帮唐井桐将剑摆正。
两人对着赵白尴尬笑笑,同时离地,御剑而去。
赵白盯着唐井桐和谢江歌的背影看了许久,脸上挂着情绪不明的淡笑,直至两人身影渐远,赵白才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那只通体黑亮的猫上。
那猫已经重新熟睡,双目阖成一条流畅的弧线,如同印着山涧曲水,一半身子藏着屋檐的阴影里,一半露在阳光之下,贪阳光之暖,又留恋阴凉。偶尔猫尾巴翘起晃悠两下,姿态安逸得很。
然而,这猫身后一丝光线都透不进的竹屋,总让人觉着黑色里暗藏着些说不出不愿见的东西。
云海山十二峰,除却不讨人喜欢的孤馆峰,青峰上最少有外人踏足,兼之赵白刻意遮挡隐藏,宁致双目失明的事足足瞒了一个月也不曾有第五个人知晓。
这一月里,宁致以行为不便,明目张胆地耍赖要求赵白时刻陪同,若是赵白意欲推脱,宁致必定装模作样晃两步,惹得赵白无法拒绝。不过,早在最开始,赵白就没真心实意打算推脱。
这般情形,导致的就是这一月赵白除去宁致入眠时,寸步不离,而另外一个徒弟则完全被放养,因此唐井桐还假模假样不满过几句,三人笑笑便罢。
唐井桐要鼓捣他那空间,谢江歌有擎苍峰要管,赵白来陪着宁致,顺带避开外边的八卦议论,误打误撞反倒恰好。
一月光阴,正好压了三伏,燥热随着一日日昼夜远去,青峰之下的青翠换了蔫黄,与泥土同色,颇有些萧瑟荒凉之感。这片荒凉之中,唯有峰顶竹屋后一丛修竹,还翠得欲分几滴绿给做邻居的竹子屋顶。
宁致虽失明,但耳力见长,而他本身看得开,平日行事瞧着与往日竟无异。
午后小憩过,赵白捧着一盘葡萄陪宁致在崖边逗弄飞禽,看到第三只幼雁坠落到宁致脚边,赵白额边冒出冷汗,牙根一阵阵发酸,他严重怀疑,宁致玉盘里日日摆着一挂葡萄,本来就是拿来坑人逗鸟的。
心里正吐槽,忽地宁致伸到玉盘边拿葡萄的手顿了顿,道“有十数人御剑朝这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天我才发现昨晚的定时没发出去……非常抱歉!
第106章 第九个世界(10)
十数人?赵白下意识皱眉, 虽然宁致未死让原本的故事线大幅度改动,很多应当发生的事都直接消失,但这时候会带十数人不请自来且无人阻碍, 只有可能是云海山的掌门,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大反派。
原故事线里,主角受唐井桐因为宁致之死改变了人生设想, 投身于清扫全神州大地的魍魉和魑魅大任之中,同时暗地里也在调查魍魉一反常态,几乎倾巢攻上云海山的内因, 而最终调查结果指向的就是云海山的掌门。
而掌门的目的,最终揭示是为了权力,不止是云海山的权力, 甚至包括整个神州大地的权力,所以才有特意调离十二峰主留宁致一人,以致其殒命, 所以才有西神州魑魅山中魑魅同时倾巢攻上沧州门, 致其灭门。
掌门费这么大功夫,偷偷驯化所有的魍魉与魑魅,使其为害,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宁致之死, 否则一切都是为实力资历强过他自己的宁致作嫁衣裳。
如今宁致未死, 赵白早料想到这位掌门一定会上门另寻理由,逼宁致让位,所以那日才那么急切地问唐井桐是否有药能治宁致的眼睛。
没想到, 终归还是慢了一步。
赵白拧着眉道“师父先回屋,我来应对。”
玉盘上的手指一压,宁致将指腹下的葡萄压成一滩酸汁,空气里都掺上了涩味。宁致勾起嘴角,伸手抹平了赵白拧成一团的眉心,留下一股子冲眼的酸涩味,旋即摇摇头,将手拢进了道袍的宽袖之中。
“不必,约莫是冲着我来的,去竹屋开门候客吧。”
说罢,宁致转身抬步往竹屋方向去,赵白眼神微闪,最终还是乖顺地跟了上去。
三重门大开,竹屋里难得有了些许光线,半盏茶后,十几个身着灰蓝道袍,头戴十二峰延绵纹逍遥巾的云海山弟子齐刷刷落在青峰之上竹屋大门前三寸远处,收剑入鞘动作整齐划一,若是在大街上,必定有人拍手叫好,顺带扔两个铜板,然而在青峰之上,不过班门弄斧。
这十几人为首一位道袍蓝中带白,较身边人色浅,而较宁致又色深,一张脸年近中年,眼尾三道张开的细纹,精明外露,头上戴着太清鱼尾冠样式的发冠,但相较宁致头上的要小了几分,飘逸间稍显小气,反倒不伦不类。
这人便是云海山这一任的掌门,头顶太清鱼尾冠是为避宁致尊位,故而做小了几分。
“师父为何不戴合身份的上清芙蓉冠?”赵白见掌门头顶发冠不伦不类,低声问道,顺带提醒宁致,到的是云海山掌门及观岳峰一行人。
“他们送了个金制镶红宝的来,太艳。”宁致语气淡淡,顺带摆正了原本歪在竹榻上的身子。
掌门一落地,抬头见竹屋三重门皆洞开便是一愣,很快又挂上了亲切的笑,躬身对宁致行礼问好,身后弟子亦齐刷刷跟上,只是俯身时嘴角的笑有些僵硬。
竹屋三重门由矮处至峰顶最高处,一重高过一重,宁致正坐在竹屋三重门一线相连处,迎着光,一身蓝白道袍衬托下看不清面容,在本就逼人的气势上又添了几分威严。
“有什么事,直接便说吧。”宁致语气说好听点是平淡,说不好听点是不待见,半句没提让掌门等人进来说话。
如此不给面子,掌门脸上一僵,身后观岳峰弟子互相对视,一脸诧异,凑近头低声议论纷纷。
气得闭目顺气,掌门眼带锋刃左右扫了遍身后的门徒,再回头看宁致时已经是张笑容可掬的脸,动作姿态中习惯性带出了三分讨好。
“听闻尊上迎战魍魉,身体抱恙,特来拜访。”
“无恙你回不回?”宁致眼皮都没抬一下,张口便接道,顺带重新歪回了身子,显然不欲多言。
掌门“”
场面再次陷入尴尬,本来“踔厉奋发”来找茬的掌门被宁致气得差点翻白,竹屋内适时传来一声慵懒的猫叫,掌门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赵白见这情况,轻咳一声,微笑着□□脸道“师父玩笑话,掌门莫怪。”
说着转过身来面对着屋外“至于师父身体,只是当日有些许虚耗,现已大好,掌门不必挂怀。”
赵白这番说话,掌门脸色总算好了些,整了整衣袖,对赵白哼笑一声,别过头去刻意甩脸,意在让宁致也尴尬一番。
忽地,掌门回头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盯着赵白看了几遍,笑容渐渐变得像是妖鬼绘卷头页的魑魅笑,奸邪外露。
“这”掌门故作犹豫,“在下怎么听闻尊上眼有不治疾患?还请尊上莫要避讳,若真有演技,云海山必定倾全山之力寻救治之法。而期间,尊上也可好生修养避世,不必劳心费神。”
赵白闻言心中冷笑,期间?若真应了,青峰必定将被人为与外界隔绝,这所谓的“期间”便随他掌门操纵,要一日便一日,要一年便一年,直到他彻底将云海山握入掌心。
宁致由于失忆,对角色融合较赵白深,在他的记忆里从掌门入门起便认识这人,了解得比赵白深,这点心思自然容易看出来。
“无恙。”宁致脸色颇为不耐,打了个以他习惯稍显浮夸的哈欠,转道,“午后未憩,现有些疲乏,如果无事,你们就先回观岳峰吧。”
面不改色扯谎,宁致抬眸瞥了一眼掌门,说着就从竹榻上起身,转过身要往屋内去。
竹屋三重门外,掌门见宁致这态度,神色渐冷,正好一阵穿堂而来的风拂过对他修仙者来说过于沧桑的面容,掌门深呼吸几回,方才称得上温和的笑容荡然无存,留下一脸凶狠。
“既然尊上不赐予脸面,那在下也只能不再客气,就事论事了。”说着,掌门一甩袖背过身子,朝着身后十几位弟子点了点头。
十几人同时拔剑出鞘,剑身颤动发出泠泠之声,像有一大把玉石坠入寒潭,刺得人耳朵深处发凉。纵是宁致眼不能视物,单凭一双耳,也能清楚听出竹屋外是什么情形。
脚下一顿,宁致转回身来,脸上虽依旧看不清情绪,但方才的敷衍散漫已经不复存在。
掌门得意一笑,道“尊上身为云海山表率,自是修厚节成仁心,门徒亦当无不出众,不论品行修为皆如白玉无瑕,方不亏欠云海山千年基业。”
“可是”掌门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在下却听闻尊上竟收了一位被罚没二魂五魄的擎苍峰废徒,还日夜带走身旁教导,未免有失身份,玷辱云海山声名。”
说着,掌门一手负在背后,一手轻轻从面前挥过,道袍一摆,姿态飘逸,但终究失了仙风道骨。
宁致坐回竹榻上,依旧无甚反应,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掌门心中得意更甚,看来宁致修为果真受损,不过十数结丹期的弟子便能让他忌惮,这次逼上青峰到底多虑了,以目前修为来看,只身前来宁致也不敢和他硬碰硬。至于他那个新徒弟赵白,一个在山门口当众被抽魂的罪徒而已,若是敢出手,他定叫魂飞魄散。
心中想着,掌门面上浮出冷笑,更显凶狠,倒不像是坐镇东神州的一派掌门,反而貌似那些满脑子歪门邪道的邪修。
“尊上收徒,我等后辈无权干涉,但还请尊上解冠归隐,使两全其美。”见宁致没有回应,以为是无话可说,掌门越发咄咄逼人,连谦语都扔到一旁。
到这话出口,宁致脸色才稍有变化,一双眼虽不能视物,但背着光线,如同利刃剜在了掌门身上。
但,宁致的反应也仅限如此,既没有如方才一般毒言毒语吝啬脸面,也没有直接出手。
落在掌门眼里,这便是宁致服软了,于是昂起下巴,得意忘形道“迎战魍魉果真伤到了尊上的根本,屋外也就不过十数刚结丹的弟子,尊上不必过于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