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闯自然也想到了这节,此刻脸色正阴沉得厉害,下边文臣武将来敬酒也大多不理,只有皇子和一品大臣还赏个脸。
宴至中途,气氛正盛,皇上亦被这热闹薰得三分醉意,一拍面前雕龙的长桌,朗声道“此逢佛诞,举朝齐贺,焉有不赏佛门子弟之理?”
说着,呵呵一笑,手指在半空中挥舞“佛门子弟百千万,若全封则太劳动,不若封个最好的!”
话到这里,皇帝还未察觉不妥,与宴的各位大臣皇子皆是心中一咯噔,暗道要出事了,不过这暗道一句有多少是真担忧,又有多少的喜闻乐见就未可知了。
皇上仍继续说道“佛门子弟若推首位,自然是常伴朕身侧的虚明师父!朕已拟好,着封虚明师父为般若侯,般若侯居般若宫,诵般若经,甚好!”
糟糕!封侯也罢,偏还是个封号无前例的侯。这种侯和从大周立国起封了得有十几二十个的平东郡侯相比,虽品级无差,但真要分个先后高低,吴闯只怕要低过虚明小半头。
与宴众人皆默默停了杯著,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暴风雨,免得没有防备,突然噎着呛着了。
果然,皇上话音刚落,还没等虚明站起来谢恩,吴闯便轰然起身,衣摆带倒了面前的食案,茶水斋菜洒了一地。
吴闯板着一张狮子脸,杏目蓄起三分火气,沉声朝阶上皇帝拱手道“望皇上三思。”
殿内的丝竹声在此刻戛然而止,骤然停弦的铮铮声还在金壁雕梁间回荡,四面烛火摇曳,屋内气氛凝滞到了极致。
“吴侯又有何高见?”皇上似笑非笑,眼神中带三分寒意。
绕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吴闯一拂衣摆,单膝跪下,背脊挺得板直“大周立国两百余年,非可延续国命之功绩不封侯,如今将侯位加于一僧人之上,实乃有负大周至今五十七位侯爷一片为国之心!皇上切不可被奸佞小人蒙蔽,以至行此误国之举啊!!”
广英殿内,一丝杂音也无,就连群臣呼气吸气的声音都压在了同一频率上,吴闯浑厚有力的声音仿若豁大的金钟一声声敲响,于最后一句轰然砸下,激起千万层回声。
阶上的皇上已怒极,和吴闯对视颇似两个铜铃眼的怪志奇兽,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吴闯此言中的刺足有三寸厚,直指皇上昏庸,听信佞人误国,当今皇上最重脸面,旁的都还其次,如何不怒?
就见皇上慢吞吞将手中银盏放回面前长案,接触的那一下嘭的一声,惊得殿内诸臣皆是心中一颤。
皇上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吴侯大概是被这上好的茶水浇得醉了,来人!送吴侯回府,务必好生照料!”
殿内人齐齐松了口气,此事后续如何他们管不着,只莫要当场发作即可。到时,静止不动是罔顾君上脸面,动了便是与吴闯狼狈为奸,实在难为。
广英殿死角处不声不响钻出两个披甲执锐的侍卫,一左一右立于单膝下跪的吴闯身侧,同时伸手欲抓住吴侯臂膀。
包裹着革皮的手尚未真正触及到吴闯,便被其大力挥开,吴闯再次朗声道“臣未醉!望皇上三思!”
殿内众臣皆不敢再看,这吴侯爱钻牛角尖的毛病当真要命!若是要他自己命倒罢,随他去便是,只莫要他们陪葬守墓。
果不其然,吴闯话音尚在口舌中翻滚,皇上突然狠狠一拍龙椅的扶手,紫涨脸吼道“封侯一事到底是对不起过往诸侯还是伤了你吴闯的脸面!狂妄自尊,罔顾君上,忌才误国,结党营私!你吴闯好意思谈什么功绩!至于般若侯功绩自在朕心中,由得你来置喙不成?!”
四个四字一声狠过一声,直说得吴闯冷汗一阵阵往外冒,不敢再接话,乖顺地任由侍卫半扶半拖着他下去。这四个四字中特别是结党营私一条,暗示意味浓厚,非但吴闯冒冷汗,在座几位皇子连及其手下势力皆恍惚觉得头上悬了一把巨刃。吴闯结党一事,他们从未耳闻,皇上却知晓,更别提他们这些人尽皆知的。
在场随便拎一个出去,都能让大周广袤土地抖上三抖的人,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其实和佛祖五指见打滚的孙猴子没两样。
那日广英殿中所发生之事,事后未有一人再提及,都将其当做不可言。从那日后,朝中臣子与皇子来往骤然少了许多,一时间城东门庭冷落,各府东西角门一日过不得两三个人。
在这人人自危中,二皇子府和赵白宛如一注清流,照样两三日来访一次,偶尔留下共进晚饭。
刑部尚书高裕也曾躲在下早朝的一片人海中,暗搓搓问过宁致是否需要和赵白稍微避讳一二,至少别来往得那么明显。
宁致听后却并未当回事,神色淡淡地答道“父皇既然从前不说,自然是并不在意此事。况且此刻越是避讳,越是暴露得厉害,我与赵白这等藏得深的营私,不若做得坦然些。”
话虽如此,朝堂之上依旧人人自危,直到半月后爆发出一件更大的祸事。
当夜皇上自觉病气再次来袭,身上不适,便未同往常一般,与虚明共进斋饭,吩咐不可怠慢后早早歇息了。
及至三更天,般若宫一声凄厉的尖叫,引得东西六宫齐齐亮了灯烛,翘首伸耳欲探听消息。
四更天时,六宫皆收到暗地消息,般若宫的虚明师父已经僵了,七窍流血,身子蜷成小虾模样,骇人得很。且,皇上密传清芷宫淑妃娘娘,即四皇子母妃。听闻四皇子今夜宿在宫中未回府,也跟着一同前去了。
偌大的般若宫内只点了三只白蜡灯烛,分明摇晃着的是本性温热的火苗,却透着丝丝寒气。皇上坐在宫内东厢正中佛龛下一把木椅上,面色阴寒,直勾勾盯着虚明尸体旁跪着的四皇子母子。
虚明的尸体在烛火亮光和阴影的切割下,明晦交织,一道黑一道昏黄,平日里傲雪凌霜的气质此刻化为了森森鬼气,配着那面无表情和一道道血痕,让人怕得不敢再看第二眼。
死因已经查出,虚明今夜斋饭中被巧妙混入了剧毒,无色无味,银著也探查不出,只需小几口饭便能让人毙命。
宫中斋饭为保证诚意,向来由几位高位嫔妃轮流做来,今夜正巧轮到了四皇子母妃淑妃。
甫一进东厢内,眼睛扫过桌上只用了少许的斋饭和地上的虚明,在宫内浸淫多年的淑妃便知道发生了何事,扑通一声跪下,也不管地上有无碎石渣滓,当即便不住叩头,口中喊冤。
四皇子进来时,看到淑妃和皇上形状,也随之跪下,为自己母亲分析脱罪。
皇上不傻,自然也知晓淑妃在宫中多年,不可能使出这番下作粗陋手段。况且,淑妃本身和虚明并无利益冲突,犯不着自败身份。此番将淑妃喊来,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二,以及寻个恰当的人来详查此事。
娓娓道出让淑妃细查此事的安排,皇上沉声问“知晓了吗?”
听得这言,四皇子和淑妃皆松了口气,般若宫中的白蜡灯烛不再显得鬼魅森冷,反倒透出了浑厚的野心之火。
淑妃试探问道“六宫之权如果握在高贵妃手中,臣妾行事恐不方便”
皇上冷冷的目光顺着烛光扫来,一撑檀木椅站起,语气冰寒道“此事禀明贵妃,她素性温厚,不会为难于你。不过你且拿捏清楚,莫要借此行非分之事。”
此言一出,淑妃赶忙喏喏,不敢再问。
宫城外人人自危的气氛冲破宫门袭至宫内,六宫嫔妃内监皆万分小心,不愿多行多言半分,偶然路过般若宫都要低头疾行,不敢拖延一步。
在高贵妃的首肯下,淑妃大刀阔斧地抄查六宫各苑,她素性是个暴脾气,兼之位分只在暂代皇后职权的高贵妃之下,无人敢与之顶撞。
然而,随着一日日深查下去,这事最后竟越过了后宫千重宫门,查到了一位花房的总管内监身上。
原来此人借着每日送供在佛前花朵的机会,偷偷在斋饭中投了毒。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为这位花房内监的邻居告发,其人虽不承认,却百口莫辩。
只不过,这内监的对食对象却是淑妃清芷宫的一名小丫鬟,服侍的是住在清芷宫厢房,入宫已久的一位贵人,这贵人未入宫正巧与吴闯来往甚密。
第27章 第三个世界(10)
抄查的结果报在皇上那边时,获得的是一片沉默。皇上斜斜倚在龙椅之上,眯着眼看着前方,视线并未落在实处。
这个消息的信息量着实有些大,吴闯下毒暗害虚明,这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皇上并未有所怀疑。只不过,下毒却是通过宫中贵人之手,身为皇上的脸面就有些过不去了。
吴闯必须严惩,可此事若公布,必定成一桩宫闱丑闻,给他为君的一生蒙上污点。此外,更会惹得那些闲得慌的文人攻击他因佛法误国,残害忠良。
若要惩处吴闯,只得寻别的由头。
死攥着龙椅扶手上突出的龙头,皇上手指尾端的骨头暴得老高,脸上虽看不出情绪,但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里,墨色浓厚的暗潮激烈涌动着,好似涨潮时的钱塘江水。
宽阔的君王寝殿内,明黄的帐幔随未合严实的窗户透进的微风左摇右晃,带起呼呼风声,此外再无旁的声响。
为保证自己母妃的不会遭此事牵连,四皇子特地寻了个由头在此时来找皇上,此刻见屋内过于安静,心里焦急得很。
“儿臣便知母妃不可能为此事,母妃尊贵,怎地会因一介污秽僧人脏了自个儿的手。”四皇子素来张扬,此刻只觉得是在寝殿内,不用过分在意君臣礼仪,说话间不自觉扬起了下巴。
皇上正怒极,闻得四皇子这话,目光如刀刃般刮来,言辞冷淡“此事朕已知晓,你们先下去吧,朕也有些乏了。”
皇上的目光如一剂强药,四皇子瞬时也知自己方才不小心说错了话,可皇上此刻已经转进了内室,想要认错也无门,只得心惊胆战间暂且退下。
只不过,说是心惊胆战,四皇子宁朗也未将这次失言当一回事,再怎么他也是皇子,骨肉血亲,父皇不会将他如何。
然而,四皇子宁朗却忘了,他确实是皇子,但也只是皇子罢了。
又半月,十数年窝在金陵未动过的吴闯,突然被派遣前往南境领兵,镇压现今蠢蠢欲动的南楚。吴闯虽不解皇帝此举何意,但他向来好战喜功,在金陵窝了十几年也早闲得慌,自然欣然应允。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旨意——四皇子宁朗至性忠直,着封敬王,十日内前往封地驻守,务必克勤克俭,莫失皇族威严。
旨意刚达四皇子府时,四皇子拒不接旨,只说这是父皇写错了字,断不可能有外放他的理由。直到送旨意的太监提及那日失言一事,才像失了魂般接过圣旨,也忘了谢恩,晃悠悠回了自己屋内。
吴闯前往南境的队伍和四皇子前往封地正巧在同一日,一喜气洋洋,一垂头丧气,对比鲜明。
两队相交时,吴闯朝着原来的四皇子,如今的敬王冷笑一声,装模作样道“敬王在兄弟间率先封王,还得了一块好地方,不像臣又要食军旅之劳苦,臣真是羡慕得紧啊。”
车马队晃悠悠地前进,马脖颈上的铃铛清脆,一声声催促着远行。四皇子眼里空茫得很,这几日窝在府中,他已想明白自己再无机会,小半生的希冀从此没了着落,余生便只是一个闲散王爷。
四皇子别过头看一眼吴闯,目光并未落到实处,口气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冷淡,道“侯爷还是先照管照管自个儿吧。”
言罢马鞭一抽,扬长而去,不再多言。落下吴闯在原地,皱眉不解,旋即又不屑一笑。
不过一年,南境潮湿,平东郡侯吴闯腿部旧疾复发,以至毙命于战场的消息就传到了金陵城,皇上伤心涕下,着命将吴侯葬在他征战一世的战场土地上,不必将尸骨带回金陵。
此事引得人人嗟叹,好好一个大将就这么没了。不过战死沙场,倒也勉力算得死得其所。
但,也有些有眼力的,从事后皇上的态度看出些端倪,知晓此事另有文章,乖乖闭口不谈。
消息传到城东二皇子府时,宁致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侧提笔写字的赵白也是一脸淡定,不觉如何。毕竟,在他们看来,吴闯被派往南境的旨意刚下来时,这人便已从计划中摘除了。
此时又是一年春,窗外的斜杨细柳吐露翠芽,人力引来的溪水潺潺,各色花草微微露了分毫姹紫嫣红的颜色,正是冬季被雪吞没的色彩重归人间的时日。
柳条轻柔拍打着窗棂,沿着窗缝送来些许轻风,赵白执笔站在窗旁书案边,认真临摹着名家作品。
赵白脸上的颜色比之刚来更苍白了几分,不过人倒是比之前精神活力了许多。
宁致望他一眼,道“下一步便是宁岸本身了。”
落下最后一笔墨,赵白反手将竹笔靠在笔搁上,不满地看着宁致“你就不问问当日那毒是不是吴闯让下的?”
宁致摇摇头,道“我不擅于布局,事后诸葛亮还做得。吴闯虽傲慢但不糊涂,不至于如此,此番是吃了个哑巴亏。”
此次对击溃吴闯的最后一招,是后宫常见的腌臜招数,搬上台面确实不雅,但对于当今皇上和吴闯却意外奏效。这招数和内宫牵扯越多,越难以宣之于口,吴闯吃下的哑巴亏就越大。
当今皇上多疑好面子,吴闯本性又行事粗莽,傲慢狂妄,这事出格又在情理中,正是这样的莫须有,才最为致命。
想罢,宁致略显迟疑,问“你怎么敢确定那个僧人不会临阵脱逃,不吃那毒饭?”
窗外细碎的阳光通过木格子分割的窗户,洒在赵白苍白的脸上,映过透明的斑点,赵白闭着眼享受春日阳光的暖意,慢悠悠道“初见那僧人时,他周身皆是万念倶灰之气,却有心思千里跋涉从东方来到北方,并为此撑过了十年,恨意必定深厚至极,不过一死便可换吴闯的命,他不会犹豫的。”
说着睁开眼轻叹一声“说来吴闯也怪不得别人,竟敢以百姓人头充够十万战功,只图个数字好听,当真可恶!此事当年吴闯能瞒过金陵城和东境那么多人,却不可能瞒过受害人家的遗孤,他早该料到有此一日。”
宁致对此没什么反应,像是见多了这样的事,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让吴闯带着侯位去死,会不会太轻?”
这个问题除了对赵白而言,还有对那个僧人。十数年前那僧人全家,可是以新罗恶徒的身份死的,算起来实在便宜吴闯了。
“这是那个僧人要求我的。”赵白勾了勾嘴角,“他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若是让吴闯下场惨烈,名声败坏,吴家若有遗孤必定与他一样,怀着恨意一心复仇。而现下形状,吴闯在皇帝的心里已是万分恶心之人,吴闯死后,吴家人的日子只会一日惨过一日,心中再无恨意支撑,未来便绝没有崛起的可能。”
这招相比单纯的恶有恶报来说,其实更为狠辣,又更为仁慈。
突然,赵白歪着头直勾勾盯着宁致,问“我为了自己的计划劝别人去死,你怕不怕?”
这问题说实在矫情得很,可赵白偏偏在意答案,故而就问了。如此行事,也不知道到底是矫情,还是爽利。
院子里的修竹映在天青色的窗纱上,绘制出一副墨竹图,屋内的风便也带了三分竹子香,宁致向来气势凌厉,此刻却与气质柔和的竹子混为一体,嘴角带着宠溺。
“你不会如此对我,纵使会,也是我心甘情愿。”
一挑眉,赵白莞尔,挪至宁致跟前盘腿坐下,自斟自饮半杯茶后,悠然道“宁岸病在多疑,你早前说皇上近日有意赐婚宁岸,人选已定,只是不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