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恪同颜家其他人并不同,他是君子。”宋之遥道“你派人往樵阴访他,请他出山,他一定不忍百姓苦难,会出来帮你。”
“即便父王害他全族,他也会出山帮我?怕要先生亲自与他传信才好。”岑季白似乎不信。
“他恐怕是不想见到我……”宋之遥叹了一声,道“但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殿下若去请他,他该会出山。”
岑季白不置可否,只是躬身向宋之遥一拜,宋之遥与他道了珍重,便离了东宫。
岑季白不太记得颜家的事,颜恪的名字他倒是听过,当年宋氏族学中,颜恪与宋之遥合称双璧,常与宋之遥并提。颜家一门尽诛,只留下颜恪在,此间当有宋之遥一番心力。岑季白无心打探往事,但既然颜恪不愿见到宋之遥,岑季白便也不愿去请他出山。朝中位置,如果宋颜之间只能选一个,岑季白当然是留给宋之遥的,哪怕宋先生可能不再回朝。何况,他还有另一个人可用。
宋之遥同他说了这些话,便回微澜殿中取了行李。岑季白这回没避什么嫌疑,亲自送出了宫门,看着宋晓熹同宋之遥上了马车。从此后无论什么家国天下,都与宋之遥无干了。
第二日一早,林津亲自送了长寿面过来。热腾腾的汤面,孝中虽没有肉荤,这汤面里还是费心弄了些香菇鸡子并些蔬食酱汁做浇头,洒了些绿莹莹葱段。
岑季白尝了一口,心想膳房里不可能有这样古怪的手艺,便一口咽下,卖了个极惊艳的神色,唤来阿银道“今日这面是谁做的,味道很好,赏他十两金罢。”
林津闻言大喜,向着阿银道“你快取来,我要足足的十两金。”随后自己也吃了一口,却是一下子顿住了。无他,唯咸而已。
艰难咽下,林津苦了脸,看见岑季白闷笑个不停,便也觉好笑起来。道“我家里每次生辰,母亲都要亲手做寿面。所以……”今晨寅时刚过,他便进了膳房,和面备菜,足弄了近两个时辰,才有这两碗面端出来,闻着其实挺香的,也没舍得先尝上一口。没想到吃起来是这么个味道。
岑季白笑了一会儿,倒很快将一碗面吃尽了。又要去取林津那一碗来,林津将他手拨开,较了劲似的,也是咬着牙咽下一碗咸苦的面条。道“你这生辰的喜气,我不能不沾。”
“我还道是苦气呢。”岑季白难得看到能让林津吃得艰难的食物,戏道。
林津瞪了他一眼,倒有些凶神恶煞的,道“是喜气。”他明年就能将面做得好了,“我庆夏国新生。”
岑季白无奈得很“你怎么就这么大胆子……”
林津搁下筷子,还有些气呼呼的,道“这就是喜气,就是要好好过,我陪着你过。”
岑季白很为他这话感动,旁人想着天下也好,想着私务也罢,但无论如何,只有林津会想着他。
“三哥,那你……”岑季白想问林津能不能一直陪他过下去,每年生辰都陪着他过。但他受不住那个否定的答案,一时便不大敢问出口。
这么迟疑着,阿金便来报他,道是宋相、周太尉同内史刘鑫求见。
岑季白皱了皱眉,道“何事?”何事非急在这开年大朝前的最后一天假期里,非赶在他生辰的时候?
“西南匪患。”阿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不出意外会日更,希望暑假里完结……尽管我是根本没有暑假的人orz………
留言得票收藏什么的都好少,容我心塞一阵阵。
第56章 继位
岑季白印象中,西南那一帮占山的人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山匪,前世国力孱弱,南北战事不歇,朝中大概无暇顾及他们。后来虞国攻夏,西南之地,这些所谓的山匪倒拼死阻拦,为首的那一个,唤作辛煜。
等他到了正殿,听清事情原委,才知周太尉等人说的正是辛煜那一帮人。
辛煜,字流英。几年前,他带领辛家的人在奉州石城外圈了片山地,在上头开了梯田,耕织自足。
当地官员要征税,辛煜不给。他道“如今是乱世,夏王无德,我辛煜不给昏君纳粮,助长无德。”
他聚的人太多,占了整座开阳山,又在上头修一个开阳山庄,宛如世外之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当然不容于夏朝庙堂,更可恨的是,学作辛煜的人越来越多,莫奈何前世的夏国无计可施。
石城便是周慕邦的侄子周墨为府君的地界,山高路远,民穷人狠。
周墨做府君,才能实是有些不够的,众臣看在眼中,周慕邦也只能放他在偏远些的地界。本是去那里挂挂资历,过上年便能调离。哪知周墨一上任,便出了辛煜这件事,将他拖住了。
周墨在石城挂了六年,跟辛煜耗了五年。前世周家有南军在手上,去开阳山下打了两场,损兵折将,实在丢人,灰溜溜地撤了。这根钉子便一直插在石城。
而今,周慕邦看着南军大部在徐州,离奉州隔得老远,便来请岑季白令南军发兵。周墨在南边的年不好过,年前又去开阳山庄征粮米了,但他的人被辛煜扔了出来。那人一身泥污回到府君公堂上,周墨被气了个半死,又添油加醋,紧急奏报给了周太尉。
其实辛煜一事,根源在于夏国这些年赋税过重,又有地方官发狠敛财,更多添了名目。西南山区收成本来不算好,朝廷四成的税,地方官再克扣,佃户还有交给主人家的地租,实在难活。
岑季白并不想去打辛煜,相反,他想请他出山。辛煜不只是个能在荒芜的山地上辟出良田来的人,对夏国也算是有一片忠诚。
“父王新丧,又要筹备继位的仪典,”岑季白皱着眉看向内史刘鑫,道“府库可能支出饷银来?”出兵,是要银子的。
刘鑫是岑季白监国后新换的内史,人都以为内史管财政粮食,是个好差,其实一个府库里没银没粮的内史,最是难做。他苦着脸摇头,长长叹了一声,“唉!”
周太尉再要争,刘鑫不松口,反正一个字,“唉!”两个字“没钱。”
刘鑫可不管周太尉是不是岑季白的外祖,反正府库没银子,他拿不出来。
两人争执没个结果,只能是请岑季白做主了。岑季白便看着宋相,他现在还不好明确驳了周慕邦的意思,便让宋相和和稀泥,将这事糊弄过去。
宋相捻了捻花白胡子,道“老臣以为,这匪患的确当除,然府库无银粮……嗯……”宋相沉吟些时候,道“莫若这般,秋收后等府库充裕些,再发兵?”
岑季白满意点头,刘鑫也满意了,周太尉气极,也只好点头。
等其他人走了,周太尉上前两步,坐近在岑季白跟前,诉苦道“季儿,这宋相是老糊涂了,若让山匪继续作乱,再闹出个萧州事变来,那可如何是好?”
岑季白点头,道“宋相已是古稀了吧?”
“七十三了,”周慕邦气道“他老早该致仕了。”
“宋相是老臣了,寡人新继,不好不敬这些父王一朝的老臣……倒是周墨在石城任了六年,也不必再拖下去,让他回陵阳任事吧。”
“这……”周慕邦虽是巴不得如此,但大面上还是不好过得去。“辛煜实在拖垮他了。”石城的税赋,欠了五年没征上,有宋相等人盯着,周慕邦不好调走他。
“这有何难,寡人亲自要了他回陵阳任事便是了。四月底外祖大寿,花甲之庆,让他回来贺寿,寡人也见见亲族。”岑季白笑道。
“那……那就好。老臣代他先拜谢陛下。”周慕邦说着便要跪拜。岑季白忙扶住了他,道“外祖父您何须多礼呢,其实也不只周墨,大舅舅、外叔祖都在地方多年,寡人有心叫他们皆回陵阳任职,趁着您这回寿宴,寡人予他们几月假期,便都回了王都,也同寡人说说地方上的事罢。”
周慕邦自是喜得不能自已,然而……“老夏王新丧,大办寿宴,怕是不妥。”
岑季白笑道“那时已经过了百日孝期,便借着您老大寿,咱们周家亲族都回了陵阳来,以后都帮着寡人,也开个新气象了。”
周慕邦应是,这才想起来今日本是岑季白生辰,又说了些闲话。眼看快到了午膳时辰,林津推着阿银进来了,一边嚷嚷着“昨儿就是落在这里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阿银无奈得很,道“侯爷,小臣真的没瞧见您那支笛子。”
“我明明记得就是落在这里,”林津一面说着,一面便走到了岑季白案前,又是揭坐席又是抖竹简的,“哗啦啦”乱响声不停,又晃得周太尉眼晕。
“周大人,您站起来我看看,是不是压着笛子了?”林津要扯着周慕邦起来。
“没有……哎,你……”周慕邦上了年纪,扯也扯不过他,被林津拽起来往旁边带了几步,林津仔细察看了一回,见确实没有,又将周太尉拽过来按下,往他旁边坐席上翻看。
“林三!”周慕邦气得吼了一声,吼出这一声才觉得不妥,跟个小辈计较,倒显得他失礼了。林家是岑季白同周家都不得不忌惮的,周慕邦咽下火气,道“长平侯莫要在陛下面前失了仪礼。” 年纪轻轻竟然封了侯,哼!
林津连道了“是,是”,又将周慕邦扯了起来,道“方才似是不曾看清,您再起身我找找。”
又是无果,周慕邦被他再次按坐在席上。眼看着林津在他身周乱晃,吵吵闹闹的,周慕邦没法子,索性起身告退了。
阿银送了周慕邦出去,再次掩上房门,林津便坐在地上大喘气,“真累!”
林津多宝贝他那只笛子,岑季白是知道的,绝不可能随意落在某个地方。他不过是嫌周慕邦搅扰岑季白过久,故意来撵人罢了。
岑季白觉着他的三哥可爱得紧,半点没意识到林津这是逾矩。
岑季白已经成了夏王,太子卫率便自然成了郎中令。只是因林津养病,时不时还会有些难受的缘故,岑季白便不要林津履职,只让他好生休养。
不过他出行时林津仍是相跟在侧的,岑季白上午批阅奏章,林津备了茶水点心,一边自己用,一边递些与他。他们三餐也都在一处,只下午时林津午睡久些,醒来后仍是往书房来。岑季白搬到大夏殿理政,惯常歇在殿后的小寝,郎中令也在大夏殿一侧有相应的居所。
初时还回避着朝臣,后来林津研墨整理奏章,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等朝臣散了,也同岑季白说些国事。岑季白想到前世的林津,接他到自己的寝殿后,因为实在不放心周夫人作怪,也是带着林津一处,在这间书房里,林津做着同样的事。
他知道周夫人不待见林津,但既然磋磨人到了冷宫里,周夫人还是不肯罢休,岑季白总不能再让她更苛待林津,便索性看护在身前。但那时候林津戴着面具,总是低着头,也不要岑季白看到他的脸。而这一世,林津取下面具,打量起岑季白来也是肆无忌惮的。那一世是夫妻,这一世是知交……确实是不同了。
四月初八,吉日良辰,岑季白除了孝服,着黑锦洒银纹的朝服,头戴冠冕,往太庙祭祖,祭天。
数百台阶相继踏在脚下,岑季白站在太庙中,看着历代夏王绣像,或精明或昏沉的一双双眼睛打量在他身上,这整庙的绣像仿佛都活了过来。
站在这样肃穆的庙堂中,很难不让人生出些激昂壮志来,岑季白却格外平静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是第二次参与这样仪式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这座庙堂太高。
高处冷寂、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前世他无措、举步维艰,这一世似乎平顺些,但后头的路仍旧坎坷。前世他有豪情,一心强盛夏国,落了个惨淡收场;这一世,他的豪情壮志,已经耗尽了。他只有一点复仇的私心,一点护住林津的私心。
要向虞国复仇,夏国必须强盛起来,要夏国强盛起来,他应该要做一个明君。就好像要吃饭饮水一般,这是必须要做理当要做的事情。因为这两者并不冲突,如果冲突了,岑季白无疑会选择复仇。
若以圣贤的规训来评价自己,岑季白无疑是失败的。修身,岑季白是自私狭隘的,他不孝;齐家,母亲是仇人,妻子惨死;治国,国破人亡;平天下,那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岑季白一度认为他该是个无情无爱的死人,死过一次的人,尸山血海中回来的人。但面对林津的时候,他是有情绪的,有爱有渴望的。
当他一步一步站到高处,慢慢聚拢自己能够掌控的权力时,手中却仍觉着空乏,因他不曾得到想要的东西。复仇固然重要,却是比不上林津的。
林津身为郞中令,自然相跟在侧。但他并不用跪拜,而是戍卫一旁,留意着四周是否有可能出现变故。岑季白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了林津望向这里的目光。
林津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他太庙令正看着,岑季白便回过头去,继续肃穆着耹听太庙令祝祷。
如果他出口挽留,如果北境无事,如果林浔守好了西北……林津是可以留下来的吧,以执金吾将军的身份。
岑季白不介意将禁军交给林家,其实改朝换代的彻底革新,比起他束缚重重的改良,会更为彻底有效……岑季白心中暗暗笑了笑,他其实是很有昏君潜质的。
第57章 番外二 微澜
风乍起,一池春水动微澜。人之年少,如拂面杨柳春风,如碧水粼粼斜照洒了碎金。
那当然是美好岁月,诗酒笙歌红楼醉晚,鲜衣怒马风花盈袖。
人生于富贵中,若非朽烂于繁华,便当志立于天下。唯大志不得消蚀,唯情怀不经秽染……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得来这话,但我一度深信于它。同窗醉别那一晚,潋滟川上摇摇曳曳,是我们的一只小船,轻荡在秾丽晚风中。而繁华的陵阳城却在朽烂,这让人心痛。
在这样的朝政中,似乎为官为学,都不可能有什么成就了。但若是做了未来夏王的先生,明之以家国,授之以礼义,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这人最是别出心裁,”好友颜恪把玩着碧玉杯,与众同窗道“那我等便待宋先生功成之日,为你这帝师庆贺了。”
各自饮下杯中圆圆明月,大笑而归。
夏王三位王子中,哪一位是未来的国主,实难揣测,不过总归是这三人里选一个了。昔日太学学官,后来多为身为学生的夏王重用,我家里长兄无才,父亲便寄希望于我,希望我能撑起宋家门楣。但我觉着,做一个太学博士,倘若真能教出一位好国主,挽危途狂澜,也该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少年太得意,总是爱做梦的。
初入太学那一日,是元月十六,开年大朝那一天。我到得很早,那时候天色熹微,学宫中灯火寂寂,只有几盏灯笼,簇拥着一个华服幼童。宫宴上见过几回,这是夏王的三子,王子季白。说起来,今日也该是他入太学的第一天,昨日刚过了五岁生辰。
那孩子满眼藏不住的兴奋期冀。
这可真是古怪,我不太记得自己初入族学是个什么模样,但族中子弟,大清早要去上学时,哪个不是家仆三唤五唤,好说歹说劝起来的?这位小殿下来得这样早,又是这样开怀,确然是有趣了。
我便走去问他“小殿下何故心喜呢?”
那小孩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回答我“习文学武,可以安邦定国,可以解天下忧患。是以季白心喜。”
我得了这样的回话,忽然觉得上古那些贤明的君主原来并不是传说,真有人是少年立志,生而为国的。于是心情激荡起来,兴奋地拍了这小殿下肩头一把,赞道“好!”
尚且只是个幼童的小殿下被我拍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我慌地扶住他,看这小殿下竟然并未哭闹,也没有发脾气,不免又更欣赏他几分。便道“你有这样的心志,很好。日后当时时铭刻,我辈学子,自当肩负家国百姓,天下兴亡。我是太学的学官宋微澜,今日便赐你初何二字,你当不忘此邦国初心,如何?”
岑季白似乎不太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我。
我再度拍了拍他肩膀,这回很注意没有用力,道“反正,你的字就是初何了。”一会儿那老先生若要同我抢这赐字的殊荣,我是定然不会相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