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家。”林津先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你家?”岑季白记得林府中林津的房间,绝不是如此的……简陋。
“我同小刀住这里,”林津道,“是处别院。”
“你怎么?你家里……”
林津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同大哥起了争执,回陵阳了。大哥来信叫我去北境,但我不想去,若是留在家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定然是每天要催我走的,我便瞒着家里在这处租住。只是这两天又教二哥看到。”
“那也不能住在这里,这里太……”岑季白不觉紧了紧棉被,屋中那盆炭火显得格外孤单。“这里不好。”
林津轻笑了出来,道“这里比军中也不差什么,”见小刀同阿银进来摆饭,便又道“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吧,你今日定然饿坏了。”
岑季白的确是饿了一整天,空腹喝了许多烈酒,胃里一直难受得很,见案上备的也是白粥,知道林津体谅他,便端起来喝了一口。然而……这白粥里竟有一股焦糊的苦味。
他拿勺子搅了搅,竟从底下翻出些黑色的糊饭。又看着案上小菜,模样堪称粗犷,知道这些大概是出自小刀之手了。如果是膳夫做的,那也一定得是不收工钱的膳夫。
林津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呢,再细一瞧,他就更心疼了。方才过于吃惊,灯光也不是很清楚,这时候细看,才发现林津比起北境时清减了许多,面色也苍白得很。
而林津也裹得过于厚实些,似乎是有些畏寒。他去火盆里拨了拨炭,疑道“三哥,你是不是病了?”又让小刀加些炭来。
小刀为难地看着林津,因着先前是林津特特减了屋中炭火的。
林津拢着披风,摇了摇头。“陵阳倒不算太冷。”
岑季白忽然回过味来,忙叫着阿银去外头买些饭菜,再买些炭火来。林津身上如果能有多过十两银子,那才是怪事。这怪事恐怕也只发生过一回,林津攒了好几月俸禄,送了一只足有一斤重的大头金鱼回陵阳,如今还搁在东宫寝殿中。岑季白知道,对面这个,是个撒银子不论轻重的主儿。别说只是个小将军,即便他贪墨了抢了盗了,也能一扬手全散出去。一面是底下将士,一面又是凡见着个什么有趣的好看的小玩意都爱给他送来……说来也是好笑,如今光是林津送来的核雕他就收着十个。
“你这气性也是大了……”岑季白无奈道“什么事情让你非要跟家里头过不去?”
林津便说了个因果出来,将他大哥好好数落一顿。
平日里军务上有些意见不合倒没什么,军中总是听主将的,他都认了。可是大哥好饮酒,时常是烂醉如泥,差些误了几次军情。
因着林津在北境,他醉酒便肆无忌惮,总归他误了事还有林津顾着。他不只醉酒误事,喝醉了还要耍酒疯子,脾气又暴躁,举着剑在军中乱走,见人就要砍,闹得乱烘烘的。
林津实在受不住他,就跑回来了,要他禁了酒才肯回北境。
林家二老自然不放心一个醉酒的林源独自留在北境,虽近了年关,还是劝林津回去。林夫人心疼林津,但一想到独自在北境的林源凄苦过节,还是觉得林源更辛苦些,他们兄弟两个在一处才好有个照应。林戍则恼怒于林津擅离职守,林源固然有错,但林津不该这样私自回来,万一北境有变……
林津索性在陵阳赁了院子独住,也不告诉二老他还留在陵阳。只是小刀置办东西时,街头上遇到林渡了。
“那你二哥知道了,你家里……”岑季白虽然不太相信林家兄弟几个真有什么矛盾闹到这般田地,但林津那气性,也真不是一般人能比。他大哥自幼随父从军,脾气该是只大不小了。
林津道“父亲母亲已经知道了。”
他说的话算是半真半假,他跟大哥确实有争执,但不是因为饮酒。但也算半真,因是林津同父亲母亲的确是这样解释自己忽然回到陵阳的缘由。
林源并不是酗酒无度的人,对他而言,饮酒御寒的功用已经远大于饮酒本身的乐趣,更何况又是军中,常有紧急的事情要他处理。
只是林津这话诌得巧妙,林源年少离家,又是这般大的人了,林家二老真不知道他在北境的细节。他难得回次家,回家后自然是一家子高兴,摆了小宴开怀痛饮,大大小小醉成一处,林源又醉得格外厉害些。而他醉了的确不消停,真有举着剑试弟弟们身手的时候……
于是林津这话在林父林母那里便显得很有几分可信。
岑季白想到不久前林源还请他喝酒,今日里又被林渡给灌了一回,再想到前世的林浔。对于林家人好饮酒的事,更是不再怀疑。
远在北境的林源默默认下了林津诽谤,写给林家二老的信里也满是歉疚,痛定思痛,表示一定悔改。因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理由解释林津的忽然归家。
他怎么能告诉自己的父亲母亲,您二老辛辛苦苦养的儿子一门心思要嫁人,还是给人做侧室呢。他怕父亲母亲气坏了。
林源知道,林渡也知道,但他们都瞒着父亲母亲,没敢说出实情来。
“那他们知道以后……”岑季白迟疑道“他们毕竟年纪大些,你父亲又征战多年,看着强硬,其实身上暗伤应该留了不少,你也不要……”
前世他是随着林戍征战西北的,林家几个孩子相继出事,林家二老日渐消沉些,林戍也在那一次战死疆场,临死前,他将西北军交给了岑季白。
岑季白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军权,但军中这些老将,都还是林家的。他那时已经有些防备周家,也不可能安插什么周家人在里头,于是索性又交还于林浔,白赚一个好名声。
林津白了他一眼,好笑道“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吗?”他大哥二哥不想父亲母亲生气,他也是不想的。所以他也没有告诉父亲母亲实情,这些事情水磨功夫,他来慢慢磨。更何况,他还不知道岑季白是个什么意思。
“有沈叔在,我父亲母亲身体好着呢。他们也消了气了,说让我回家去,大哥应了父亲,一定会禁酒的。只是……”林津皱着眉,有些厌烦道“母亲说,趁着我在陵阳,要给我寻亲;安夏那里,也拜托堂姐找人家了。”
岑季白听了这话,心中立刻如刀割了一般。
林津的确是不小了,林源少年时定过亲,只是那姑娘得了急症死了,他又常在北境,这么多年耽搁下来。林夫人顾不到北境那般远,身跟前的总要多顾上些。她没个女儿,还不能早些有个孙女儿?
原本这事落在林渡身上,但林津回了家,比起林渡来,他的事情更叫林夫人发愁些,因为陵阳城好人家好模样的姑娘大多有些挑剔林津面貌,林夫人便想着慢慢地细细地给他寻。
岑季白强抑着心中涩然,道“你总是要定亲的。”
林津横了他一眼,道“哪是那么容易定的,你道我同你似的,什么圆的扁的都往家里迎?”想到这里他就来气。
岑季白一口气噎回了肺里,硬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第50章 争风
林津知道岑季白处境为难,但那些莺莺燕燕的,也不知岑季白心里是不是真有些喜欢。
如果岑季白真是喜欢她们,林津心里抽疼了一下,想着,岑季白最好是不要喜欢她们。否则,他一个一个杀了那些人。
他慢慢说道“我要找个喜欢的人,不是随随便便议回来的。况且人家嫌我脸上有伤,议起来我烦。”
岑季白仍是说不出话来,林津很好,怎样都好,谁都不许嫌弃他。过了半晌,他闷声道“她们眼瞎。”
林津往手上呵了口热气,笑道“也只你这般说了。”
阿银的饭菜没买回来,小刀倒真送了药来,是刚煎好的。
“你真是病了?”他还当只是林津住在这里饮食少些的缘故,刚醒了酒,头还疼着,现下看着林津喝药,岑季白就更是头疼得厉害,“你都病了,怎么还住在这里?你到底怎么想的,不回家又做什么?”
林津道“这里有什么不好……只是风寒罢了,我暂时也会去禁军里当值,以后出入林府太麻烦。你没听江平说?”
“说什么?”岑季白已经懵了,他从未听江平说过林津要入禁军的事。
“他要调任,我接替他做太子卫率。”林津笑了笑,道“你高兴吗?”
“太子卫率……”岑季白有些难以置信,太子卫率便是他的卫率,没有他允可,怎么可能说调就调,而江平要调任,竟然还瞒着他?
林津不太满意他的反应,道“怎么,你不要我?”
“当然不是,我……”当然是要的,林津做卫率,便是常在他身边了,岑季白高兴还来不及。但是,他怎么敢将林津放在身边呢……林津总是要回北境的。
“既如此,我便去宫里当值了。”林津将此事敲定。
岑季白糊里糊涂就换了卫率,一面想着江平怎么敢,一面又有些欣喜于林津会入宫。这样想着,林津反而叫小刀加了炭来,道“不用省了,卫率的俸禄应该不少。”
岑季白讶然看着他,林津拢了拢棉服,道“我身上真没多少银两,怕是坐吃山空了。”又向着小刀,道“你去食肆里催一催阿银,那家牡丹燕菜实在等不了,就换些别的,小初饿了一天了。”
岑季白真是又心疼又好笑,他只是随口喊着阿银去买些饭菜来,可真没提什么燕菜。倒显得林津才是阿银主子了……想了想,又道“太子卫率在东宫有居所,惯常也是很少离宫的,你要是愿意,倒可这将这屋子退了。”
“也好,我明日便退。”林津从善如流。
岑季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大约是既高兴又烦恼吧。用罢晚膳,走出桂花巷那处小院落时,教外头冷风激了激,他倒清醒了些。林津入东宫他心里高兴是一回事,但江平竟敢未经他允许私自换人,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等他回到宫里,委婉地问出江平调任一事时,江平傻了半晌,道“绝无此事,殿下是何处听来?”
岑季白方才醒悟,是林津诳他。
原来,是他空欢喜了一场。
林渡是半夜里醒了酒的,他还没醉到不记前事,想起自己将岑季白灌醉了送到林津那里,林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打了个寒颤。
第二日一早,林渡早膳也顾不得用了,急匆匆地奔到桂花巷子,敲开林津院门。小刀开了门见是他,倒讶异起来,因林渡这几天是常往他们这里来的,但今天格外早了些。
林渡风一般窜进了小院,推开林津房门之前,又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倏然收手,却又来不及收住,一个趔趄撞开了门,摔倒在林津屋子里。
林津摇了摇头,手中仍是叠着衣服,凉凉道了一句“二哥,早啊。”
林渡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四处看了看,道“他人呢?”
林津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他”,便道“回宫了。”
林渡松了口气,又忽然问道“你在干什么?”
“收东西,”林津将叠好的衣物搁在箱子里。
“你要回家了?”林渡有些高兴了。
“我要进宫。”林津手上不停,说出的话让林渡浑身一个激灵,比叫风刮在身上还要冻得厉害。
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津收好了东西,看着小刀将箱子搬去外头马车上,临到林津出门时,林渡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林津,道“你干了什么?”
林津弯了弯眼睛,拍拍林渡的肩膀,低声道“二哥,我从小就很听你的。”
“……什么意思?”林渡已经僵住了。
“二哥,多谢你。”林津好像真的很高兴,上了马车,小刀驾着车,一路往宫门去了。
而林渡已经完全石化了。
外头嗖嗖的冷风,也不及他脑子里肆虐的狂风,这狂风吹散一切,只留给他满耳呜呜风声。
宫人来报说林三公子求见时,岑季白正陪着上官诗诗同周丹在御园中赏雪。
昨日躲过一天,今日这两位干脆一起入宫了,谁也不让谁。
岑季白向夏王请安后自然被两人磨缠住,他本因昨晚空欢喜一场顿感沮丧呢,今日这两人撞上来,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岑季白吩咐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摆上茶案,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虽是裹得严实,却仍是在凌虐北风中不住发着颤,周丹嘴唇冻得青紫,哆哆嗦嗦道“季白哥哥……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吧……这里好冷呀。”
岑季白不悦地皱了皱眉,道“丹儿,你若是不喜欢同孤赏景,便先回了吧。孤这一年间难得有了空闲,与诗诗梅雪诗话,论些古人情致。”
周丹怎么听得这话,更觉得上官诗诗碍眼,急道“季白哥哥,丹儿当然想同你赏景,可是,可是……这里太冷了。我们移步暖阁好不好?”
上官诗诗也是冻得不轻,但岑季白明里暗里夸了她一回,现在当然要强撑着,绝不能同周丹一般不识情趣,便道“丹儿妹妹,启用暖阁耗资不菲,殿下监国以来力主俭省,你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呢?若是丹儿妹妹真觉得冷,回去你府中便是,难道是我同殿下强要你留下来的?”
上官诗诗这话,看似通情达理,也带了些强硬。将她与岑季白并提,倒好像她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一般,周丹气得连吸了几口冷气,更是身上发冷了。
上官诗诗其实并不比周丹好过,一样地教冷风刮得小脸生疼。
岑季白却看也不看美人一眼,只往雪地里的梅树看去。
此刻已经有些早开的梅花,白的并不显,但红的很是鲜活,是这方银白天地里震撼人心的力量。只是园子里本有的清雅梅香,全叫周丹身上异常浓烈的熏香给毁了。
岑季白愈有些不悦,索性起身走出凉亭,叫冷风醒醒神,也尝尝梅花滋味。这时候,有禁军来报,说是林三公子求见,并带了车驾要送入东宫。
岑季白蓦地不平静起来,急急让人传召,因为焦急的缘故,索性又亲自跟去了宫门处,见到了林津车驾。
林津撩开车帘子,有些懊恼道“我才想起来江平并不调任了,但我院子已是退租,你那卫率,再配个副职如何?”
岑季白愣了一下,这是高兴得愣住了。他知道他会离不开林津,不想放他走,可是林津的靠近,他又是无法拒绝的。当然,他知道当他以后直面失去的痛苦时会非常惨痛,但现在能得到……那就只顾得上当下了。
“还是拿卫率的俸禄。”林津对工钱相当执着。
岑季白点了点头,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