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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津何处 第20节

作者:桃枝竹 字数:8436 更新:2021-12-27 12:30:08

    而且那两次的情况都有些危急,岑季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节。这一世,还是少年时期的林津,心思并没有前世那般深沉,岑季白问了几句,倒将此时他戴着面具的缘由同苦恼一并说了出来。

    “我不笑。”岑季白默了一会儿,郑重道。带着这样的面具其实很不舒服。冬日里冰冷,夏天又闷热不透气,还叫太阳晒得发烫。

    如果林津可以摘下来,何苦还要遭这份罪呢。敢有哪个胡说八道谈论林津容貌,岑季白第一个不放过他。

    大概是被岑季白的诚挚打动,又或许是林津本人也很嫌弃这张面具,犹豫片刻,林津又道“若是你笑话我,就……就撵了你,再不许进我家来。”

    岑季白被他的样子逗乐,又立刻屏住笑意,郑重点头。“小初不骗你,不骗三哥。”

    林津得了这话,低下头,竟真的解下面具来,露出左边脸颊上三道泛白的伤疤来,最长的那一道从眼尾一直延伸到唇边,显得极为狰狞。

    岑季白看得心颤,探了手轻轻抚在疤痕上。他忽然很想抱住林津,在这些伤痛上亲一亲,告诉他一点也不丑。如果前世的他早些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他所面对的林津,并不是前世的王后。

    摘下面具,林津觉得连呼吸都更顺畅几分,带了草木气息的轻风拂在脸上,柔柔的很舒服。可是岑季白带了细茧的手指抚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脸上痒痒的,呼吸一紧,林津垂了眸子。他似乎应该将岑季白的手拿开,可是又觉得这样的抚摸比轻风还要舒服些,又不想拿开了。

    “很难看吧?”林津面上有些发红,低声问他。

    “没有,”岑季白下意识说出了心中所想,“三哥是最好的,最好看的。”

    林津面上更红了些,伸手掩住脸上伤疤,轻笑着嗔他“你哄我呢,明明……就是难看……”

    岑季白也笑了,道“我不骗三哥。”

    林津看着他的笑颜,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面阵一阵红热。他从地上站起来,逃一般回到房间,将头蒙在被子里。

    面上红热褪去,他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里人。母亲看到他的模样,会伤心,可即便他戴着面具,母亲看向他的时候,还是有痛心的神色。

    “三哥……”岑季白也走回屋中,看到林津神色不对,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介意容貌被毁的事。

    林津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有人问起来,我便说是你强摘下来。”

    岑季白木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笑了笑,道了个“好”字。

    若是人家问起来,为何又将面具摘下来了,为何要将自己丑陋的容貌暴露出来,或者是母亲又要哭的话……

    这会让林津很尴尬,很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便要岑季白同他一起来应付。

    当晚在饭厅用晚膳时,林家人便都看见了林津摘下面具的模样,一半美到极致,一半丑陋狰狞。

    但谁也没有问他,林夫人拭了拭眼泪,强作出几分笑意来让一家人用饭,就连林浔都知道,不该去问三哥。

    他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自以为戴着面具神秘有趣了,也明白即便有面具遮掩,三哥的伤疤也不会消失掉。遮掩的后果,便是其他人可以看不见,可以假作不知,但他的三哥要一个人承受这件事,独自面对这件事。

    只是,林浔看着林津的面容,不同的肤色,没忍住笑意……

    林津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林浔慌忙地往口里填着食物,却将自己给噎住了。灌下几口水,林浔也笑不出来了,其实三哥这样也挺好的,多威风啊。

    林津沉默地用膳,家人的体谅让他心下安慰,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岑季白。是岑季白让他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岑季白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有家人关怀,岑季白是没有的,周夫人狠辣,夏王昏聩,这样的父母倒不如没有来得好些。

    小初……林津忽然不想再吃什么东西,食之无味大约就是现在这么个意思。他想到岑季白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的,把每一丝缝隙都填得满满的,容不下旁的思量。

    第二日便是林津十四岁生辰了。他反常地起得很晚,林夫人亲自下厨要煮长寿面,却迟迟等不来小寿星,便要叫人去请。

    因为林津“病重”的缘故,太学先生允了林浔今日请假在家,陪他的三哥过生辰。林浔早饿得发了慌,可他们一家人都得要等着今日的小寿星起床,于是向母亲领了命,跑进林津院子里,要来羞一羞他家晚起的三哥。

    林浔冒失失地推开房门,林津才仿佛回神一般,迅速拉扯着被子,这仲夏天气,粽子似的林津反倒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三哥?”林浔走到床前,看到林津脸红得厉害,还以为他发烧了呢,伸了手要去拭温度,却被林津一挥手重重地拍开。

    林浔委屈地喊了一声疼,林津却毫不关心他,只挥手撵他出去。“母亲给你煮了面,要糊成一团了。”林浔临出门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林津应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了。十四岁,难怪会做那样的梦……

    他在射声部驻地受训半年,新军中绝大部分人年岁比林津长了不少,而军队里讲话向来又是荤素不忌的,就像那个春意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林津也从新军口中听到过。他懵懵懂懂知道一些事情,但直到昨晚,那种成人与孩童之间的界限才有些明朗起来。

    “小初……”林津伸手捂住脸,忍不住再次回味起那个梦境,他就像昨天一样将小初按在地上,但他们是抱在一起的,小初伸手抚在他的脸上,笑着喊他“三哥”。他喊得多动听啊,能喊出那样动听的一声“三哥”,林津便在他唇上亲了亲……

    林津心跳得厉害,这梦境越是回味越是让他感到甜蜜又欢喜。要娶一个美貌的媳妇啊,如果是小初的话,足够美貌了吧?

    可是小初是要做夏王的,历朝历代的国君,没有嫁人的先例;而林家世代为将,极重子嗣,也没有先辈以男子之身出嫁的先例。

    他浑然不觉自己想得过于长远,也没有想过如果岑季白不应他会如何……他愁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他的小初,欢喜起来,但过了片刻又开始发愁。

    等到林津总算释然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坐了很久了。他想,谁娶谁嫁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小初就可以了;没有先例也没有关系,他们创造一个先例就是了。

    很多事情现在的林津还想不到,就算想到了大约也不会真认为那是什么问题。潜意识里,林津已经将岑季白当成自己的人了。

    因为“重病”着,林津这一年生辰也没有请旁的人,只自家人聚一聚。另有宋晓熹与下了太学的岑季白到林府中看看他。

    林津盼着岑季白早些入府,但见到了他又格外紧张些。岑季白这回却没送什么名贵的物件儿,只是一只能学人语的八哥,他说了生辰好,那只八哥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三哥,生辰好”。将林夫人逗得捧腹。

    林津知道岑季白怕他烦闷,但他再无聊也没有闲到逗八哥的地步吧?况且而今连只八哥也能喊他作“三哥”了是怎么回事?当下将那八哥接了过来,手指点了点八哥的脑袋,轻声道了句“傻子”,那八哥便也跟着他学了一回。

    但林津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了,岑季白再是傻也只是他这样喊罢了,一只八哥怎么能这样说呢。便训那八哥“不许学我。”

    “不许学我。”八哥又学道。它只会学舌,哪里明白主人的意思,主人说什么他也跟着说什么。于是,众人便见着林津跟一只八哥急了眼……林夫人一手搂着宋晓熹,一手搂着林浔笑个不住,就连一向严肃的林大将军也露出几分笑意来。

    岑季白怎么也想不到林津会将他送八哥的好心定义为“傻子”,只是看着林府中众人开心,他便也觉得心里是欢喜的。

    他曾经发誓要护着林津,保全林氏一门,至少在林二哥这件事情上,他算是做到了。但周夫人毒害林津,差点让林津送了命……岑季白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戾气。

    林津同八哥掰扯不清,转头看到岑季白站在人群外看着这边,虽是离得不远,却又好像是离了千万山水千万年时光,留在这里的岑季白只是一道虚影,那个真正的人却不知到了哪里去。

    林津蓦地感到心中一阵隐隐的疼痛,直到他上前扯住岑季白胳膊,看到岑季白回神冲他一笑时,那种疏离之感才又消失了。

    有他在,便不许岑季白一个人。

    第33章 了结

    上官缈生产时是在盛夏,同岑季白记忆中一样,是个小王子。而周夫人怀胎渐渐沉重,到了九月里,一天天也是快要临盆了。

    宋之遥正读着宋晓熹的文章,不住摇头,看到岑季白面色淡淡在一旁逗弄瓷盆中养的锦鲤,一派悠然样子,也不知这小殿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你倒是沉得住气。”他道。

    九月的天气已经转寒,宋之遥一贯体弱些,夏王怜他养身,便在他殿中先命人烧上炭火来。屋子里暖烘烘的,岑季白不得不解了披风,却不敢将外袍松开,岑秋和前车之鉴,总是要避嫌的。而夏王隔上十来日,还是要来宋之遥这里望一望。

    岑季白逗着小锦鲤,道“先生以为呢?”

    他面上还带出几分孩童般的纯真无知,宋之遥放下宋晓熹那一派稚气的文章,对比之下又是摇头。但要宋晓熹小小年纪也学得跟岑季白这般似的深沉心计,宋之遥是不忍心的。岑季白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宋之遥却绝不会拿他当个孩子。“素馨何时出宫?”

    “便是明日了。”岑季白扔了手里的小丝网,擦了擦手。“可惜先生不能看个热闹。”

    宋之遥在宫里闷得久了,是有些想看热闹的心思,但明日这热闹,还是不看也罢。

    素馨近来总是梦到爹爹,便想要去清风观中为爹爹上一炷平安香。

    周夫人还有半个月才会临盆,她这一胎又养得顺利,日常总有素馨医药调理。虽然不想放她走,但有静淑殿的人跟着,素馨的一贯表现又很得她信任,况且素馨又只去一天,当日傍晚就能回还……

    周夫人磨不住素馨恳求,加上她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素馨存了芥蒂,便果真允了她出宫。

    素馨离开没过多久,周夫人便觉腹中隐痛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她即刻命人去追回素馨,不过片刻,隐痛便成了剧痛。

    素馨没有追回来,先有别的太医过来诊治,都说这是临盆了,赶忙准备着接生。周夫人疼得脑子发昏,什么也顾不上,只叫人催着素馨回来。

    太医也觉蹊跷,周夫人未至产期,又没受什么刺激,不像是小产的模样,怎么会忽然临盆呢。但他们也不及多想,女医准备了热水毛巾等物,屏退了其他人,便等着胎儿出世。

    然而周夫人疼痛不断,胎儿却迟迟未曾露头,竟是难产的模样。

    女医用尽了手段却毫无用处,门外的其他太医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周夫人迟迟等不回素馨,这才开始害怕起来,素馨是岑季白领进宫里的,她怎么会愚蠢到相信岑季白会给她带来喜讯呢?不,她真是愚蠢透顶,等她这一胎平安产下,她一定会即刻杀了岑季白,就像当初的秦氏一般!岑季白是秦氏留给她的祸患!

    但岑季白怎么会对她起疑的?怎么会想要害她……他……他知道秦氏是自己害死的?是谁告诉他的……是……是了,是宋之遥,岑季白同宋晓熹往来,是常常见到宋之遥的。

    宋之遥这个贱人,假清高的贱男人……

    周夫痛得说不出话来,神智昏沉,女医说她是难产了,难产……秦氏也是难产而死的,秦氏……是秦氏的鬼魂索命了,秦氏……

    “夫人,”女医跪在地上,惶恐说道“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的,夫人……”床单上猩红一片,且有更多的鲜血浸染在床单上。

    “血崩……”女医惊惧之下,赶忙扑了上去,寝殿中乱成一团,却是谁都没有法子。

    以周夫人的身体状况,想要在短时间内调养好,孕育一个孩子,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素馨用了许多药物硬生生逼迫,后来周夫人孕子后也是方药不断,勉强维系。其实这许多狠药加在周夫人身上,腹中胎儿早已是畸形了。比起治病救人,素馨更擅长的还是用毒一些。

    她给周夫人留了一口气在,让她临死之前还能看一眼自己生下来的怪物,素馨说是个儿子,但其实月份还浅时她也诊不出男女来,只照着周夫人最想要的结果去说了。等到孩子出世,倒还真能辨出来是个男胎,可惜也早就是个死的。

    婴孩古怪畸形,身上青紫,周夫人看了这一眼,瞪着眼睛,最后那口气也被吓得散去。

    岑季白在寝殿外头跪了一天一夜,听到里头慌乱声音,不多时已经哭了出来轻轻喊着母亲。

    哭周夫人他是哭不出来的,但一想到前世的林津,岑季白的眼泪却是止不住。前世他不曾为林津哭过,他抱着林津血淋淋的身子回到寝殿,像个木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抱了林津一天一夜,后来有宫人来劝,说要快些为林公子备置丧事。

    林津是废后,不可能按照王后之礼下葬,也不可能葬在岑季白身边。按宫规,他只能同那些历代失宠的后妃男侍们一起,挤在王族陵寝的一小个角落中。岑季白当然不会守这些宫规,他是希望将林津葬在自己陵墓中的,但他答应过林津,要将他的遗骸交给林浔。

    于是岑季白将林津封在冰棺里,等着林浔回来料理后事。

    此时此刻,岑季白心中绞痛的时候,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前世的林津并不想以废后身份下葬,也不想自己未足月的孩子同那些小产的王子王女一般叫人烧化了掩埋,所以才会让他将遗骸交给林浔。他幻想着林津或许并没有那么恨他,不是什么都不想留给他……

    谁也不知道岑季白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夏王闻听周夫人死讯时过来看了一眼,多年夫妻,到底还是存了点情意在。至于那个未能存活的儿子,莫说他本不看重子嗣,况且上官缈新近又给他添了个小子,加上早有的两个,实则儿子这回事情,他更是无所谓了。他到了静淑殿中,便看到岑季白跪在青石上,宫人说他是从昨天听到周夫人不好时便跪在这里了,一直不肯起来。周夫人虽不是生母,但教养了岑季白十来年,夏王知道,他们母子的感情一向很好。便让人去扶他起来,长跪不起也没什么用,人死总不能复生。

    夏王身边的老奴走过去,见岑季白垂着头,同他说话也不应。便伸手搀了一把,他的手刚碰到岑季白胳膊,跪在地上的人便歪了身子,倒在青石地面上。

    宫人吓得大叫起来,太医过来诊脉,才道是伤痛过度,心悸晕厥了。

    岑季白一直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重生以来,他一直将这些沉痛埋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他的反常。

    他不敢面对林津,但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每每心中惧怕,不知道周夫人何时又会害了林津。直到周夫人身死,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才变得确定了一点,他的确重生回来了,他的确可以改变这一世,周夫人的确是死了……

    岑季白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多久,只是周夫人死了,他的心念一松,重生前后的疲倦一起涌了上来,让他难以承受,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迷迷糊糊,岑季白竟然看到了林津,摘下面具的少年时候的林津。

    “小初!”林津欣喜地喊了一声,扶着岑季白坐起来,又给他倒了杯茶水,岑季白倒也不是很渴,只盯着眼前的林津看。长而上扬的漂亮眼睛,挺翘的鼻梁,薄薄的淡粉的唇,还有三道泛白的伤疤。

    林津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看到林津在他怀中阖上了眼睛……

    岑季白犹似在梦中一般,伸手抚住林津面上伤痕,温热的触感,凸起的纹路,是真的,活生生的。

    “小初,你醒了没有?”林津端着水杯,古怪问他。岑季白怎么跟睡糊涂了似的。

    岑季白这才有些醒神,赶紧收了自己不规矩的爪子,觉得手上脸上都发起烫来。环顾四周,这里确是他的寝殿不错了。

    “三哥,你怎会……”在这里。

    林津将茶水喂给岑季白喝下,又吩咐阿金去端了汤药来。

    这才回了岑季白“你昏睡了三日,昨日我同小浔入宫来看你,这里忙忙乱乱的,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便留下来了。”

    周夫人殿中准备着丧事,又没了主事的主子,这里乱哄哄的,林津自然担心岑季白状况,更何况,昏睡中岑季白还不时地喊着“三哥”,林津就更不能丢下他了。“你都不知道你昏过去了多吓人。”

    岑季白痴痴地望着他,傻笑个不停。周夫人死了,但三哥还是好好的,三哥好好的,那他重活一世,也就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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