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头有人应道“好咧。”
沈已墨在桌前坐了,这房中未配有铜镜,他无法梳妆,索性随意地将发丝拢了拢,取了条同衣衫一般颜色的发带束了。
不一会儿,送水之人便来了,正是昨天迎了俩人进来的舒蕴。
舒蕴见沈已墨穿了一身的茜色,心里头更是吃惊,于一个男子而言昨日穿了雪青已是出格,今日穿了这样扎眼的颜色,怕旁人不知晓他的来路么?
沈已墨瞧出了舒蕴心中所想,懒懒地笑道“我这样穿好看么?”
好看自是好看的,甚至比五月盛开的牡丹都要艳丽几分。
但眼前这沈已墨分明是个男子,哪有男子问一个女子自己是否好看的。
沈已墨对自己方才的问话得不到答复浑不在意,伸手探入放置在桌案上的面盆,掬起一捧水往面上随意泼了几下。
这沈已墨貌美,现下一身的慵懒之意,水珠子落在眉眼间,端的是活色生香。
舒蕴不由地道“你长得是极好看的。”
沈已墨侧首笑道“舒娘子谬赞了。”
说罢,沈已墨问道“季公子起了么?”
舒蕴答道“季公子已在下头用早膳了。”
沈已墨颔首,又问道“他吃的是甚么?”
舒蕴奇怪沈已墨何出此问,后又领悟到这沈已墨既是季琢之人,为了银子,自是要对季琢上心一些,方答道“要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
沈已墨绞了软布擦干脸,嗤笑道“他倒是节俭。”
舒蕴热情地道“店里的馒头好吃得紧呢,沈公子要不要也尝尝?”
沈已墨不好拂人好意,点点头“那我要一个馒头,一碗牛肉羹。”
哪有人一大早就要吃甚么牛肉羹的,舒蕴心下奇怪,却又听沈已墨道“对了,有烧鸡么?”
舒蕴一怔,摇首道“烧鸡已售罄了。”
“既然烧鸡没了,那来三两牛肉罢。”沈已墨笑盈盈地道,“还劳舒娘子先备好,我待会儿就下去。”
一大早要吃牛肉羹已是奇怪,这沈已墨竟还要烧鸡、牛肉,真真是个怪人。
舒蕴开门做生意近五年,还从未碰见过沈已墨这般的,不过既有银子可赚,管他这许多作甚么。
她满面笑意地道“我这就着厨子去准备。”
她推门而出,将门又合上了。
沈已墨收拾妥当,便下了楼。
季琢出身良好,讲究细嚼慢咽,且若无急事,进食是不讲只字片语的,因而他瞧见沈已墨下得楼来,只抬了下下颌示意他坐下,复又低首去吃余下的半个馒头。
沈已墨凑到季琢身旁坐了,手指搭在季琢腰间,垂首抢了一口馒头。
季琢扫了他一眼,虽讶异他今日素面,但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吃着。
沈已墨手指一动,隔着柔软的料子掐住季琢的一块皮肉,口中含着馒头,唇瓣半贴着季琢道“季公子昨日睡得好么?”
季琢并不理会他,执起调羹用了一口白粥。
白粥软糯,入口即化,季琢将已见底的白粥用尽了,沈已墨的手指却还不依不饶地掐着他腰身的皮肉,他冷冷地扫了沈已墨一眼,终是开了口“松开。”
这声音冷淡至极,沈已墨觉得冷得厉害,手指便松了去。
恰是这时,舒蕴送了馒头、牛肉来,她见俩人歪腻在一处,心中暗叹这沈已墨虽长得美貌,但到底是出卖皮肉之人,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收敛。
舒蕴将馒头以及牛肉摆开,道“沈公子请用。”
沈已墨起身换了张凳子来坐,与季琢拉开了些距离。
他仰首朝舒蕴夸道“舒娘子,店里头的馒头果真好吃。”
他一面说,一面狭促地在季琢面上逡巡,直看到季琢颇为不自在地别过脸,方取了竹箸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
牛肉口感一般,还算可以入口,他用了几口,便放下竹箸,去吃那馒头。
此时,季琢已吃完了自己的馒头,面无表情地道“我昨日睡得不错。”
沈已墨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道“季公子无我的陪伴也睡得这样好,真真是令我伤心不已。”
季琢压低声音道“我知你无一日可缺人,但你既已随我踏上修仙之路,勿要再如此了。”
“是勿要再如此说话了······”沈已墨停顿了下,嘴角生起一抹媚笑,“还是勿要再沉溺于情欲了?”
沈已墨今日未施粉黛,眉目干净,但他这样一笑,仿若仍旧身在楚馆一般,要诱惑恩客与之交缠。
季琢眉间顿生厌恶,方要起身,却被沈已墨一把扣住了手腕。
沈已墨仰首低语道“我早已说过了我生性淫荡,若是要改,怕是得抽筋剥骨,重新活一回。”
沈已墨的手热得厉害,几乎要烫去季琢手腕的一块皮肉,季琢想要挣脱,一低首,入眼的手指、手背均是雪白一片,他只觉得心脏微微有些失序,方要施力,那雪白的手指却是先松了去。
季琢动了动手指,后又将手指拢在袖中,居高临下地道“你既答应了与我去修仙,便忍着,可莫要让我发现你私下去寻人交合。”
沈已墨以手指拨弄着自己的一撮发丝,笑道“那我可应承不了。”
闻言,季琢正要发作,沈已墨却不再看他,反是朝着庖厨的方向扬声道“我的牛肉羹可好了?”
庖厨里头的老戚应道“就快好了,公子稍待。”
季琢本以为沈已墨只要了馒头和牛肉,未料想这一大早,眼前的竹妖竟还要了牛肉羹。
身为一只竹妖为何会如沈已墨这般?
好粉黛,性喜房中之事,又嗜肉食?
季琢心中疑惑丛生,沈已墨柔软的声音却突地拂在他耳畔“季公子,你这样看着我,我可要会错意了。”
季琢不由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冷淡地道“我回房中去了,你倘若无事,莫要来打搅我。”
沈已墨瞥了眼季琢的背影,又夹了一竹箸牛肉送入口中。
牛肉落入口中,愈发地没有滋味了。
他低首盯着自己方才抓过季琢手腕的五根手指,嘴角的笑意渐渐褪了去。
庖厨中,牛肉羹在锅中翻滚着,舒蕴掀起帘子半倚着门道“好了么?”
那老戚铲子在锅中搅着,回首道“我还从未见过这大清早要吃甚么牛肉羹的。”
舒蕴笑道“昨日半夜来了两位公子,要牛肉羹的便是其中一位,生得极好,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看之人,许是人生得好看了,便有些怪癖罢。”
老戚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直直地盯着舒蕴,舔了下嘴唇道“当真生得极好?”
舒蕴知老戚心痒,答道“自是当真。”
老戚让铲子在锅沿靠着,自己逼到舒蕴跟前,急切地道“比住在楼上那小丫头生得还好?”
老戚所指的小丫头,乃是伴着少年的丫鬟,生得是天姿国色。
舒蕴毫不犹豫地道“与沈公子相比,那姑娘不过是个俗物。”
老戚眉开眼笑地回到灶前,将牛肉羹盛起,道“你既如此说了,这牛肉羹就由我去上罢,我倒要瞧瞧他是如何的美貌。”
舒蕴闪身让出路来,在老戚走过她身侧时,低声提醒道“与沈公子同来的那位季公子怕是不好相与。”
老戚心中急迫,匆匆地去了。
沈已墨扫了眼窗外的风雪,默默地咬了口馒头,听得有脚步声,略略回头看去。
老戚被他的容貌所惊,手指一抖,差点儿把手中滚烫的牛肉羹给洒了去。
他好容易将牛肉羹在桌案上平稳地放下,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沈已墨谄笑道“沈公子,为何大雪天的夜半来此投宿?”
沈已墨先是用了口牛肉羹,方道“我随我家夫君去黎州经商途经此处。”
这沈已墨分明是个男子,但又唤那季公子夫君,哪里会有甚么三媒六聘,分明是个兔爷儿。
但他这话说得却是极坦荡,真真是半点不知羞耻。
老戚心中腹诽不已,但因垂涎其美貌,到底还是不要脸皮地在沈已墨身侧坐了下来。
沈已墨懒得理会他,自是用着早膳。
突地,有一声狼嚎从外头传了进来,这狼嚎带着嗜血之意堵在众人耳中,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人连皮带骨都吃个干净。
坐在靠近大门的桌子处的少年吓得面色白发,呼吸都滞了滞,竟一时不慎从长凳上跌了下来。
旁的那丫鬟更是尖叫了一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少年扶了起来。
俩人踉踉跄跄地上了楼,连早膳都未用几口。
舒蕴正在庖厨查看储存着的米粮,闻声浑身一颤,掀了帘子出去。
张卿合上账簿,对慌忙的舒蕴道“不过是嚎了一声,莫要害怕。”
沈已墨所坐的桌子本就靠着窗户,他站起身来,于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推开窗户往外头望去。
不远处的荒草丛中立着一头狼,目露精光,不知立了多久,皮毛上已覆了层层叠叠的雪,瞧不出半点毛色。
老戚见沈已墨竟然开了窗,对其的心思也顾不得了,快步退到账台,与张卿以及舒蕴缩在一处。
那狼自是也瞧见沈已墨了,张了张口,露出一条鲜红的舌头和獠牙,獠牙白得刺眼,上头还沾了点殷红。
第4章 第一劫·第三章
舒蕴见沈已墨开了窗后,便不动了,以为他吓傻了去,厉声喊道“快些将窗户关上,万一这狼从窗口窜进来了可如何是好?”
沈已墨不理会舒蕴,反是伸手端起那一盘子牛肉,冲着孤狼掷了过去。
盘子落地即碎,听得三人皆是一怔,片刻后,张卿讥讽道“那人虽长得好看,怕是个傻子罢,一盘子牛肉过去,就能填饱了那狼的肚子不成?”
沈已墨听得张卿的讥讽,不缓不急地关了窗,复又坐下来,继续吃那个还剩大半的馒头,动作流畅自然,半点都不曾被还在外头的孤狼影响。
老戚叹了口气道“瞧起来真是个傻子,倒是可惜了。”
又吃了几口,沈已墨回首朝三人道“方才那小公子和那姑娘还没吃完罢,劳烦哪位将他们的吃食送上去可好?莫要浪费了。”
三人互相看了几眼,由老戚走到门边的桌子处,将还未用几口的吃食一一收了,又寻了个食案放在上头,便上楼去了。
外头的孤狼再无动静,张卿自去算他的账。
舒蕴踟躇了一下,还是走到沈已墨所在的窗边,侧耳倾听,确是无一点动静,她略略开了点窗,放眼望去,那狼竟伏倒在荒草上,狼口大开,口边皆是黑血,已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