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子噗通一声,跪在两人中间,朝着伍不凡连连磕头求饶“伍将军,他昏了一个月,才刚刚醒来,他肯定神志不清,伍将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伍不凡双眼如剑,盯着顾长辰,对棒子的哀求置若罔闻。
顾长辰亦看着伍不凡,对方嘴角微扬,双目如炬,丝毫不将自己的威胁放在心头。
伍不凡忽然觉得手在微微发抖,他这一生,杀过无数的人,见过临死大骂的,见过磕头哀求的,见过楚楚可怜的,却第一次见到,露出微笑的。
他忽然觉得,如果要自己亲手杀死这样一个人,似乎需要无比的勇气。
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伍不凡微微错开顾长辰的目光,森然道“将这个奸细,压入军中大牢,待本将回来,再仔细审问!”
棒子还在不停的帮着顾长辰求情,伍不凡将铁剑插回剑鞘,重重的哼了一声,跨出门外。
他骑在马上,看着被人拖向牢房的顾长辰,那人身上仅有一件亵衣,风吹过来,将白色的亵衣扬起,被朝霞绚丽,映射的瑰异难当。
伍不凡伏下身,对一旁的亲兵低声道“去跟他们说,别把人弄死了,我回来还要仔细审问这个人!”
说毕,便不再多话,双腿一夹马肚,跨下骏马双蹄扬起,长声嘶鸣,朝着北门处奔去。
伍不凡这一出关,说是半个月,却去了一个月不止,待到他将萧关周围四县重新看过,又将各处关口隘道设置布防,顺带潜入沙陀边境,查探了驻扎在那里的黑羽军营地后,这才返回。
返回时正是傍晚,伍不凡一入萧关,先是大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与王坚和其它几位副将展开地图,摆上沙盘,正商讨改动各处的布置,忽听得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朝廷传旨的公公到了。
伍不凡等人连忙迎出,只看见数名太监已经等在外面,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公公姓杨名复光,是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杨复光手持拂尘,面色白皙,下巴上光溜溜的,没有半跟胡须,是从小就阉了的。另有两名约莫二十多岁的太监手捧红漆盘立在杨复光身旁。
早有军士去搬出香案,伍不凡洗手焚香,朝帝京长安方向跪拜行礼之后,杨复光便取出红漆盘中的圣旨展开,站在伍不凡面前,大声念道
朔方节度使、凉州、甘州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伍不凡,阻击沙陀,平定北疆,使一方民安,朕心甚慰。故加封为右金吾卫大将军,赐战鞍,战靴各一对,衣甲、马镫、弓箭各一副,橪金线战袍,金带、手刀、银缠枪、战马各一,以示嘉奖。
云州县县令白鸿飞,弃城逃跑,以致云州百姓生灵涂炭,云州尽毁,不思待罪,反无故出逃,经大理寺勘定,依照叛国罪论处,命伍不凡捉拿叛贼余孽,押解进京。
另朕以新委任云州县县令胡安国,不日即将到任,卿当助其从筑城池。
卿于盛秋之际,靖国安边,朕心甚慰,当告谕天下,知卿之忠。
伍不凡三呼万岁,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圣旨,又留杨复光等吃饭。
杨复光道“咱家还有要事,不敢久留,就此别过。咱家出宫前,皇上曾交代,白鸿飞畏罪潜逃,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一定不可姑息!白鸿飞自有人捉拿,皇上听说白鸿飞的家人都在这萧关,务必也要解压上京!”
伍不凡道“白鸿飞也没什么亲戚,就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母,听说因为儿子不见了,一夜白头,年老之人吃不得这许多苦楚,我担心恐怕没到京城就……”
杨复光嘿嘿的笑了两声,道“伍将军,皇上前些日子下旨,在京师长安给将军新建了一所宅子,将军的幼子老母俱搬入新居。又另赐给将军美女数十名,也在宅中,皇上国事缠身,百忙之际也不忘将军,多次前去将军家中探望将军的老母幼子,如此这般,可谓是我天水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浩荡皇恩呐~!为国尽忠之人,皇上自然嘉奖,延极亲属。白鸿飞叛国,自然也该严惩,祸极至亲,方能警示众人!”
伍不凡见杨复光如此说,便知道新登基的皇帝是要借着白鸿飞的事情,开刀立威了。伍不凡也就是三四年前见过还是王爷的赵肃一眼,连样子也记不清,更加没半点情谊。此刻赵肃对自己如此隆宠,又是修宅子,又是去探望老母幼子,自然是因为自己手握重兵,把守萧关,想要拉拢自己的缘故了。
伍不凡对于这些朝廷政治十分的厌烦,却也知此事是皇帝正式下达给自己的第一个命令,老母幼子都在京师,皇帝对自己也算的上还行,不论谁做皇帝,和他伍不凡是不怎么相干的。自己没任何理由要同天子对着干。
何况,大理寺已经定了罪名,白鸿飞叛国,自己同白鸿飞并无什么交情,更加没有必要为了这个人和皇帝过不去。
当下也对着杨复光拱了拱手,道“天子厚恩,不胜惶恐。还请杨公公转告陛下,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办好此事!”
杨复光也不再多话,伍不凡将杨复光一行人送出营外后,转过头对王坚道“去找几个人,将白鸿飞的亲属抓到,待我看过之后,送往京城!”
王坚道“那顾长辰呢?”
伍不凡猛然一惊,这在外一个多月,他都几乎忘记顾长辰这个人了,此刻猛然听王坚提到,问“顾长辰也是白鸿飞亲戚?”
王坚道“这倒不是,好像顾长辰在白鸿飞家住过一段时间,据说有些交情。”
伍不凡冷笑道“那就是算不上朋友的熟人了!本将也认得白鸿飞,难道本将也要自己绑了去殿前请罪?”
过了片刻,伍不凡又道“顾长辰自称是本将的军师,那就是本将的人了,要死要活,那也是我说了算!”
说毕,转头对一旁的亲兵道“去把顾长辰提到我房中,我要亲自审问!”
一旁的亲兵应了一声是,即刻出去了。
伍不凡也回到自己的房中,一层层的卸下战甲,脱下衣袍。
他实在太疲倦了,需要放松。
当他坐在灯下的木桶,泡在温度合适的水中时,舒服的呻吟了一声,他在外风霜雪雨的一个多月,直到今日,才能痛痛快快的洗个热水澡。
一旁有小兵给他往木桶中一瓢一瓢的舀着热水,以保证水不变冷;又有一名小兵在帮他搓背。
伍不凡征战沙场十多年,按说身上应该伤疤累累,却出乎意料的是,他从未受伤,仅有左手无名指处被敌人一箭射伤,留下过疤痕,然而这无名指的疤痕,却被他用一枚指环隐去。
他的肌肤,由于常年的日晒雨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身上的肌肉十分的富有弹性,包裹着他匀称的骨架,此刻,他的头枕在木桶边上,眼睛微微的闭着,如同大理石雕刻出的俊美面庞,被水汽蒸的微微带些粉色。
感觉到给自己按肩膀的小兵手上力道轻了些,伍不凡皱眉问道“怎么了?”
那名小兵连忙拉回自己遐想的目光,慌乱道“没!将军这次出去很辛苦吧?”
伍不凡道“哪次不辛苦?对了,顾长辰在牢里怎么样?有没有死过去?”
那名小兵道“将军恕罪,小的从来没见过顾先生,不知……”
伍不凡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小兵闭嘴,他的确累了,这一个多月,荒芜人烟之际,便是寸步难行的深山老林,食宿难安;有人的地方,便是敌人的军营,要多方戒备;甚至还要杀死发现自己身份的暗探,躲避敌人的追踪,没有一天能够睡个好觉。
此刻,他在自己的军营中,自己的房间中,完全放松下来,脑袋枕着木桶,身上被温水包裹沁润,只觉得惬意无比,神思渐渐的混沌,慢慢的睡了过去。
之前自己是经常做梦的,整夜整夜,在梦中,自己似乎有着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最贴心的亲人,在梦中,他完全的相信对方,对方也完全的信任自己。他们不止一次的共同面对死亡,面对背叛,面对敌人刻意的挑拨。然而每一次,对方只是给自己一个笑容,自己只是给对方一个拥抱,便可全然坦诚,毫无条件的相信,无人能够将他们分开。
可每一次,当他从梦中醒来,努力的想要记起梦中的内容,却只是模糊一片,什么都记不得。
可自从新帝登基的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只是沉沉的睡过去,然后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有人在外面通报“伍将军,顾长辰带来了!”
伍不凡哗的一声从木桶中站起,拿毛巾胡乱的擦了擦身子,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在腰间系住,又将被小兵洗的干净的头发束在脑后,湿漉漉的无法盘好,只拿毛巾蹭了两蹭,让其随便落下,便踩着鞋子,走出内室。
当伍不凡看到顾长辰的那一刻,他猛然愣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顾长辰应该在牢里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形销骨立,身上穿的也应该是破破烂烂,手上还拷着铁镣,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才是。
可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临出发前看到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吗?
顾长辰穿着一身青衣,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一张脸十分的白,面颊却有着嫣红。一双眼睛十分的温和,嘴角含笑,正看着自己。
伍不凡在心中冷笑了一声,看来顾长辰在牢里没有受到任何折磨,非但如此,这个人还在牢中被照顾的十分好,伍不凡早已听说,顾长辰被发现的时候,胸口被一支长矛贯穿,按理说,即便是照顾的再好,顾长辰也决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个月,就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神清气爽的站在自己面前。
伍不凡将顾长辰上下打量一眼后,回身坐在自己的正位上,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出去。
待到众人都鱼贯而出,才对着顾长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从实招来!”
顾长辰道“一名普通书生而已,科举不中,四处漂泊,听说将军大名,心中仰慕,故想要前来投奔将军,只是中途出了一些变故,在云州县耽搁了些时日。”
伍不凡森然道“本将从不接受来历不明的人!”
顾长辰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伍不凡面前“我不是来历不明的人,这里有云州县县令白大人的引荐信。”
伍不凡接过那封信,看也没看,就直接送到灯前,火苗上窜,顷刻间白鸿飞那封信便化成了飞灰。
顾长辰吃了一惊“你……?”
伍不凡拍了拍自己的手,弹掉落在袍子上的白灰,道“朝廷刚刚下了旨,定了白鸿飞的叛国罪,他的亲属一律押解进京。我劝你,如果还想活着,就别再拿那些和白鸿飞有关的东西出来摆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