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夏兆柏很奇怪,伺候我,照顾我,极尽温柔之能事,几乎把能包揽下来的护理工作全扛了下来。每当掀起我的衣服,擦拭过那尚存伤痕的肌肤时,小心翼翼地就像呼气再粗一下,手上再用力一些,我就会再度受伤一样。但他很少说话,很少对视我的眼睛,当然以前的夏兆柏也不爱多话,但不是这样明显躲避的模样。是的,夏兆柏在躲避我,他不是不出现在我面前,相反,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我睁开眼,伸出手要人,必定能看到他,得到他的回应。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或者说,夏兆柏在单方面拒绝跟我有更进一步的交流。他不问我遭遇过什么,也不安慰我受到的伤害和委屈,他也不提自己公司面临的危机,或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只是用尽心力来照顾我,每一件小事都务求做到尽善尽美。他向医生请教如何为我按摩复健,和营养师一同结合我的口味定下我康复期的食物,向护工请教如何照料我的日常卫生。他每天如此忙碌,忙着把我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忙着让我一天一天能坐起来,ji,ng神好的时候长一些,离完全康复的日子更近一些。
仿佛,这件事成了他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事情。
可他仍然在回避我。
我大致知道症结何在,问题在于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大家把话说清楚。夏兆柏的xi,ng格当中,有异乎寻常执着的部分,就像顽石一块一样,你踢到只能自认倒霉,却不能妄想把它搬除。我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忙进忙出,但却连眼神也避免与我交汇,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却又出神凝望。我特地转过视线,假装望着窗外的白云出神,却分明在窗户反s,he光线中,看到他一眨不眨,近乎贪婪盯着我。
这个男人,难道生死大关,还没教会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没必要的吗?我心里微微恼火,眼角余光一瞥,忽然看到门口有一抹身影。我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高大的白种男人与夏兆柏说着什么。我一见之下,顿时惊喜地喊道“雷德蒙,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
“呵呵,孩子,是我。”他微笑起来,越过夏兆柏大踏步走进来,伸出手来与我手掌相击,笑道“我认识那个敢在枪林弹雨中凶我的男孩可不该现在还赖在床上,怎么,你还等什么?等妈妈来抱着你唱摇篮曲吗?”
我大力拍了回去,笑着说“我想我按照人类的康复标准康复着。”
他冲我挤挤眼睛,调皮地说“孩子,你是在嘲笑我吃得多好得快,像猿人泰山吗?”
我大笑起来“哪里,猿人泰山如果有你的枪法,只怕我们都得加入保护野生动物组织。”
雷德蒙笑声震天,正要说什么,却听夏兆柏冷冷地咳嗽了一声,说“别逗他笑,伤口会痛的。”
事实上,我的肩膀确实开始发痛。雷德蒙毫不介意地耸耸肩,说“好吧,夏,但这个年龄的男孩受点伤算什么?你该把他放养到暴风骤雨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朵营养不良的温室小花。”
“你懂什么!给我闭嘴!”夏兆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探视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噢,”雷德蒙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你从来没见过这朵小花变成狼崽子的模样吧,啧啧,”他微微闭了闭灰蓝色的眼睛,凑近夏兆柏,神秘地说“绝对比现在漂亮一百倍。”
夏兆柏狠狠白了他一眼,挑眉冷冷地说“他再漂亮,也只有我能看,还有,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他不是什么小花,也不是什么狼崽子。现在请把。”
“等等,”雷德蒙从夹克里摸出一个ji,ng致的扁长木盒,递过来说“我还没为我亲爱的小朋友送上礼物呢。”
“是什么?”我高兴地接过来。
“一件能让男人大振雄风的东西。”雷德蒙冲我眨眨眼。
“雷德蒙,你个混蛋,不要教坏我的人!”夏兆柏怒吼一声,劈手抢过那个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把ji,ng致的左轮手枪。
“这……”夏兆柏有些愕然。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把枪,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雷德蒙微笑起来“他说,男人应该拥有自己的武器,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激发你的男xi,ng气概。”
他拍拍我的头,说“这是感谢你那天的所作所为,对了,如果你想学怎么用这个,我可是行家,欢迎随时来找我。”
他转头对夏兆柏说“有时候,让孩子们自己保护自己,比你一天24小时老看着他更有效,你说呢?”
“谢谢。”我微笑起来。
“不客气。”他呵呵低笑,又拍拍我的头,说“应该我谢谢你。你很勇敢。”
“你也是。”我笑着说。
“哦,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得意地说“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些特质,如果你有兴趣,我都可以……”
“行了!”夏兆柏不耐烦起来,喝道“说完了吗,快滚!”
雷德蒙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夏兆柏咬牙切齿,收起那把手枪说“你不能用,万一走火怎么办?”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不给我也行,那如果陈成涵再来呢?”
“他敢!”夏兆柏眼中闪出寒光。
“他为什么不敢?”我紧紧盯着夏兆柏“你别忘了,他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在你查过没问题的状况下,把我从港岛劫来这里。那时候您在哪,尊敬的夏先生?”
夏兆柏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哑声说“我知道你恨我。”
“我难道不该吗?”我冷冷地说“从头到尾,你有跟我说过实话吗?夏氏出问题,世纪明珠是个圈套,你陷入危机,这些你说过一句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境况到什么地步,是破产还是亡命天涯,你给过一句准话吗?就连让我离开港岛,你也没说出确切的理由。我被人无视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不该愤怒生气吗?”
夏兆柏垂下头,过了很久,咬牙说“是我的错。”
“确实是。”我冷冷地说“因为你的欺瞒,我差点担心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你却用冷暴力对付我,让我差点怄气而死。”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着惊喜,伸出手,却又垂下,透着狠劲道“你不懂,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我,恨不得宰了自己。”他摇摇头说“我对自己说,一天你没好起来,一天我没收拾了那个王八蛋,我就不准自己碰你。那天看着你躺着一动不动,跟,跟没了似的,我真撑不下去。我觉着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蛋,陈氏算个屁,夏氏又算个屁?谁都没你活蹦乱跳来得重要。我他妈狠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临到头如果连你都保不住,那我他妈还算什么?”
“那只能算你是个人,还是个普通人。”我轻轻地微笑起来,伸出手,柔声说“过来。”
“小逸,”他摇头说“我,我觉得自己不配……”
“少废话!”我打断他,学着他的腔调道“你这罚的是自己吗?你他妈这罚的是我!过来,唉哟……”我痛叫一声。
夏兆柏立即扑过来,着急地问“怎么啦?哪痛?”
“起身快了,扯到伤口。”我呲牙咧嘴地说“疼。”
“乖,我看看,别裂了。”夏兆柏轻轻揭开我的病人服,露出半个缠着绷带的肩膀,仔细看看,松了口气说“还好,没事。”
我怒道“都是你!让你过来就过来,废话什么?”
夏兆柏哭笑不得,说“小逸……”
“夏兆柏,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我揪住他的前襟,冷哼说“你当我什么?你承诺过的话就跟放屁一样吗?”
夏兆柏微微地笑了起来,小心翼翼拥住我,低声问“你呢,当我什么?想跟我一起过吗?”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夏兆柏眼神一黯,却斩钉截铁地说“没关系,我会让你知道。”
我长久不言语,等到看明白他眼睛深处的犹豫和恐慌,我忽然觉得一种报复的痛快。这个衰人,就不能让人好好对着,非得这么那话刺着戳着才舒服。我继续说“本来不知道。不过陈三少抓我的时候,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一定逃出来。想知道原因吗?”
他点点头。
“因为,他说只有等到你的葬礼才肯放我。”我微笑着注视他“你知道,我没讨厌过什么人,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他。我恨不得揍他。当然,我也揍了。”
他哑然失笑,爱怜地握住我的手,柔声问“真揍了?”
“当然,同他客气做咩?”我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打不过他。”
“打不过还打?”夏兆柏心疼地蹙眉道。
“打不过也要打。”我微笑着说“因为我发现,对某些人,你一点说话欲望都没有,只想动拳头,因为他触及到我的底线。”我拍拍夏兆柏的脸颊,含笑说“他不该咒你死,你的命是我的,你欠我的还没还呢,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外人叽叽歪歪。”
第76章
夏兆柏闻言笑了起来,脸上的自责和颓丧略退了些,他沉思片刻,随即握起我的手,认真地说“小逸,我会替你揍回那个王八蛋。他动了你多少下,我夏兆柏对天发誓,一定要他还,还到他还不起,还得接着还。”
他不动声色地说,语气甚至都没有起伏,但我却知道,这是夏兆柏真正发怒的特点,越是愤怒,越是面无表情,只眼中深处有厉光闪烁,熟悉他的人,当知道他睚眦必报的xi,ng子,更何况此番涉及到我?当我在陈成涵处日夜焦心,不知道夏兆柏情形如何时,想必他也是坐立不安,不知道我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我尚且不能忍受别人咒他早死的一句话,他看到我满身血污,还有被殴打的伤痕,心里的痛切可想而知。
我对他波澜不兴的盛怒始终有些畏惧和担忧,禁不住拉紧他的手说“兆柏,我好得差不多了。”
他紧紧盯着我。
“我不是要干涉你做的事。”我立即补充说“我只是提醒你,我快好了。”我微笑起来,拉住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鼓励地说“你摸,热的对不对?我真没事了。”
夏兆柏抚摩我的脸颊,目光变得柔和,却闷闷地说“可你差点,就捱不过去。”
他一言不发,却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在后怕。
我心中一酸,喟叹一声,摸上他的白发,带了怜惜和庆幸,主动将他抱入怀中。这个男人看着巍峨如山,此刻却脆弱不堪,这种脆弱,远比他的坚忍强韧更令我心疼。上帝为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俩经过多少生离死别,经过多少无谓的误会、仇恨、痛苦和挣扎,终于能有一天如此相对,如此承认,对方就是自己难以分割的一个部分。这已经不是一句“不容易”所能概括,它夹杂了太多的机缘巧合,太多人力所不能预料或者掌握的偶然因素,不能解释的神秘因素,最重要的,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几乎全是因为这个男人心中异乎寻常的执念。这种执念超乎了生死,超乎了认知和理xi,ng,甚至超乎了绝望和孤独。
难为了这个男人,竟然还能独自一人坚持着,纠结了两辈子,白了少年头,却仍然一如既往,如同执着于生命一般执着于对一个人的感情。
我自问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我虽然也爱过,可我的爱是以否定为前提的,所以我不进反退,所以我甘愿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但是夏兆柏不是这样,他的爱是张扬却强韧,霸道却隐忍,深沉却直白。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只能说,如果无法回应这种感情,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将我们两人卷入地狱,如果回应了,则有一大片从未想过的宽厚和丰富,富饶而美好的天堂朝我悄然打开门户。
而我早已两世为人,历经生死,该怎么选择,又何须旁人提点呢?
我紧紧抱住这个男人,哪怕他将我肩膀的伤口压痛也不在意。从来都是他紧紧抱着我,说什么也不放手,忽然之间我感到,怎么说也该轮到伸出手去回抱他,不然,一个人再能坚持,总也有疲倦的时候。
放开他的时候,夏兆柏目光炯炯,满是喜色,颤声问“小逸,这,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嘿嘿一笑,调侃着说“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夏兆柏苦笑着说“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抱一下很平常。”我挑眉说“而且,你看起来好像很需要我抱抱安慰的样子。”
“c,ao!”夏兆柏低声咒骂一句,一把把我拖入怀中,低声骂道“什么让我糟心你就说什么是吧?看我怎么罚!”
“夏兆柏,你欺负伤员!”我笑骂道。
“再不给你点规矩,你都要爬我头上作威作福了。”他托着我的后脑勺,浅浅地啄了一下我的唇,舔舔自己的,哑声说“妈的,想死我了。”话音未落,又凑过来,这回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是我们劫后重生以来第一次亲吻,比以往的亲吻更多了几分珍惜和不舍,渐渐地吻得失了控,我被夏兆柏锲入怀内似的吻得七荤八素,待稍微有些清醒,早已软了腰肢,伏在他怀里微微喘气。夏兆柏的呼吸同样变粗,深邃的目光中似乎燃烧安静而暗色的火焰,嘶哑着嗓子说“我真后悔了。”
“嗯?”我模糊地应他。
“我干嘛给自己下套,收拾陈家那王八蛋跟亲我的宝贝根本就两回事,我干嘛非搅和到一块,白白浪费那么多天。”
我微微一笑,喘息问“那,你要不要补回去?”
“要。”他果断地回答,立即俯下头,又亲了起来。
我们不知道在一起亲了多久,大概我两辈子加起来跟人接吻的次数,也没有这一次这么多。但那感觉太好,仿佛踏入云端一般,阵阵酥麻自脊椎攀沿而上,仿佛不是在亲吻,而是在用亲吻传达那些我们一般说不出口的话,比如依赖,比如慰藉,比如温情,比如诺言。夏兆柏和我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怎么吻,也停不下那种想要亲吻的欲望,想要贴近这个人,从他最柔软的部分进入他的内在情感的欲望。吻到最后,我的嘴唇几乎已经感觉麻木,夏兆柏则唇上泛着奇异的红,等到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要在这场激烈而浓密的亲吻中晕过去。
“真想要你。”他抱着我喃喃地说“等你好了,把身子给我,好不好?”
我一愣,随即险些喷笑,问“兆柏,你在提出xi,ng邀请吗?”
他脸色竟然微微一红,问“你跟谁学的,什么xi,ng邀请,这种话怎么说这么溜?”
“你以为我是禁欲主义者,或者奇怪的贞c,ao论者?”我呵呵低笑起来“兆柏,我在国外生活了多少年了,什么没见过。zuo爱是让双方都快乐的事,不存在什么把身子给谁这样的错觉,还是说,你觉得我该低人一等,跟你上床就该如古代女人一样要从一而终?”
“不是,是我要从一而终。”夏兆柏凑过来堵住我的嘴,结结实实亲了亲才放开,赧颜说“满意了吧?”
“差不多,”我挑起他的下巴,侧头笑道“这位小妞,乖乖从了我,跟爷吃香喝辣的吧。”
夏兆柏又是咬牙,又是好笑,一把将我扑到床上,恶狠狠在我耳边道“惹我?嗯?看谁吃了谁!”
我哈哈大笑,终于牵扯到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夏兆柏立即起身,问道“没压到你的伤口吧。”
“没有,”我道“兆柏,我想回港。”
他微微一愣,柔声说“我知道你想家里人,但要等等,现在时机未到。”
“什么时候时机到呢?”
夏兆柏深深注视着我,说“小逸,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有些事不太光彩,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我点点头,坐了起来,微笑说“你记得林俊清吧?”
夏兆柏脸色一沉,道“好端端为什么提那个二五仔(叛徒)?”
“我以前也不想让他接触林氏的东西,怕那个大染缸的污秽把那孩子给带坏了。”我顿了顿,说“可站在他的立场,却认为我在独吞林家家产,存心把他养成一个废物。”
我深深地看着夏兆柏,夏兆柏微微一笑,搂住我,温言道“明白了,你想听,我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