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轻轻把我放回床上。
我打量着我面前这家伙。
宽袍大袖,挽髻着冠。我以前最看不惯男人留长发,但换了他就是长发齐腰再烫个大波浪都好看。
而窗户上糊的是纱,桌上点的是蜡,床幔上缀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花。
我还困在这个没有电脑和手机的鬼地方。
我一阵鼻酸,居然觉得这也挺不错。
沈识微的狂怒难得成了个哑炮。
连带哑火的还有他的力气,那矮几旁明明有张躺椅,他也懒得去搬,索性跌坐在床边的踏脚上。
揪着我衣襟的手还是不肯放开,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久久不发一言。
我侧过脸去蹭蹭他的发顶,他似乎有点发抖。我替他把刚才的话说完“我这个大傻逼,我知道啦。”
他的声音有点发闷的传来“你身上有七处刀伤。”
他顿了顿,情绪十分稳定,不像在泄愤,只是在阐述客观事实“将来我要剐他七百刀。”
我道“他……在哪儿?”
沈识微道“我到时他的护兵带着他逃了。这是一举突围的机会,我,我没有穷追。”
文殊奴居然逃掉了。
我不知是失望,还是有点庆幸。
我岔开话题“这是哪里?”
他道“你昏迷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先好好养伤吧,再说不迟。”说着说着,他又气起来,蹭地爬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
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
因为丢了英晓露,所以我一定要救沐兰田;因为救了沐兰田,所以我一定要让大家平平安安回归云。
哪一个环节说出来都是找死。我对他露出个虚弱的苦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先好好养伤吧,再说不迟。”
他道“……我去叫大夫来。”料想他也不敢呆久了——我现在经不起揍,可别没死在敌人手上,反折在他手里。
沈识微没走到门口,就又转过身,望着我微微有点出神。
我问“怎么了?”
他说“我马上就回来。你等着。”
我包扎得跟木乃伊似的,不老实等着还能去哪儿?
但我一怔过后,尖刀般的酸楚刹时戳透肺腑,那滋味比起把我拦腰斩断的真刀伤也不逊色。
王八蛋。
你还能去哪儿?你还能把他丢下去死。
我努力笑得活泼点,没心没肺点“别废话。我痛死了,快去找大夫想想办法。”
沈识微找来的大夫颇藏不住心事,用一脸“你居然还没死”的表情连连感叹“吉人天相”。但我明白,以这时代的医疗条件,说不定我也要和薛鲲一样烂死在床上。
果然难的还在后面。
我在连绵不断的高烧里载沉载浮,把喝进去的汤药又都吐出来。伤口二十四小时都在疼痛,谵妄里认定文殊奴已经挖掉了我的内脏,取而代之一窝毒蛇,否则我自己器官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除了大夫和几个哑巴一样的仆人,来看我的只有沈识微。
我醒来时,时不时总看见他坐在那张躺椅上。
不是担心,也不是难过,他脸上从没有我害怕看见的表情。
沈识微盯着我的床,就像是临岐的旅人盯着眼前的一小堆篝火。他总是一脸若有所思,当感受到我的视线而回望时,也保持着这种严肃。
屋内光线尚可,允许我们看清彼此脸的时候,这么默默对视还真是十分肉麻。为缓解尴尬,我有时突然冲他扮个鬼脸,但从未成功把他逗乐过。
而身处黑暗时,我们似乎卸下了什么担子,我要是还能开口,反倒能聊上一聊。
只可惜我烧得稀里糊涂。事后想起来,总弄不清这些夜谈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无数梦里的再加工。
比如有这么一段。
那晚月光大盛,能让人看清他半夜不睡觉,笔直坐在椅子上。
沈识微没头没脑道“你要是真死了,我还是能好好活下去,还要征逐富贵,娶妻生子。”
我“嗯”了一声“不然呢,你还要来跳坟化蝶?”
他冷笑道“但我一定会杀俘屠城,若我能登上位,必然手腕酷烈。”
这上下文好像没啥联系?
我道“……啥玩意儿?”
他阴森森说“你记住了,要真有那一天,都是因为秦大侠。”
我道“你这就不讲道理了。”
躺椅吱嘎作响,沈识微站了起来。虽然走进了黑暗,但月光濡湿了他的白衣,一时我还能看见他在做什么。
他在踱来踱去“你要害我不痛快,我也一定不让你如愿。你当你能舍你一条命救人?等着吧,要有更多人因为你掉脑袋。”
虽说他还保持着匀速运动,但话里的内容却越来越气急败坏。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太中二智障了,沈识微彻底踱进了漆黑的角落。
没曾想我还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
就算我烧得脑子都成了液体,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笑。我仰望着顶棚“别呀,你规划的什么破未来,凭什么我俩就这么惨?酷什么烈,这样吧,你不如争取当皇帝,然后腐化堕落成昏君吧。”我的声音像水面上的浮萍,顺着黑暗的河流而下,我稀里糊涂地嘟哝着“你当昏君,我做妖妃。咱们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大闹葡萄架,从此不早朝。你再弄只舰队下美洲去,啊,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辣椒来……”
沈识微不知何时踱到了床边,坐了下来,恶狠狠捏住我的脖根。
他披散着头发,好一幅水墨的天悬银河。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陛下,要不过来挨着臣妾睡吧?”
这大概真的是梦,因为我握住的是一把星光。
秦湛这肉体健康得匪夷所思,常人的病情反反复复,他每一秒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而且是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
疼痛从电击般的锐利变成锤子在敲。最开始从我身上拆下来的绷带恶心得我自己都嫌弃,但很快伤口里渗出的液体就只剩下淡黄色。
终于有一天我摆脱了尿盆,颤巍巍到院中尿了一泡。
望着泥里呲出的坑,我长舒了一口气,明白这回总算是活过来了。
那晚我受伤后发生的事很简单。沈识微在营中找不到我,简直想也不想就知道我作死去了。他点了支精锐来逮我回去,但还没走到半程,就遥望见红棚燃起熊熊大火。
文殊奴没骗我。他确实强命部队后撤一里,随行的只有奴仆和几十个护兵。
这一把火烧伤了他们的主人,又有兵马杀到,护兵掉头就跑。而沐兰田何等机警,临变不乱,而是当机立断抛下辎重,全军跟着掩杀而出。
虽说付出了点代价,道路也有点曲折,但我最初的目的还是带到了。
我们真的逃掉了。
沈识微道“怎么?秦师兄还很得意?”
令狐冲耳根牵动,岳不群就看破了他在偷偷吐舌头。而我此刻嘴角大概只扬起半毫。我忙道“没有,这又不是我的功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如今身处下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平起平坐和沈识微抬杠,希望这就是文殊奴那七刀给我留下的最大的后遗症。
此刻正是黄昏,那张躺椅已被我命人搬到了院里。到底是夏天,如今我伤好多了,又有了贪凉的资本。
我住的房间里收拾得颇精洁,但到了院子里就知道,这地方平时不大有人住。
除了从院门到房间的那条路,别处都长满了青苔,薜萝疯长满院墙。墙下一口古井已废,日常用水都是从外面挑来的。门外是一条满是尘沙的大道,和几棵晒得蔫蔫的树构成最平常的风景。
我在肚子上挠了挠。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有点发痒,这是开始结疤的征兆。
我问道“然后呢?”
他道“什么然后?”
我吞了口唾沫“逃掉之后。我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第117章
养伤这段时日,我见过的人不超过五个,无论濯秀还是六虚都没人来搭理过我。这五人里刨去沈识微和大夫,剩下两男一女皆是仆人,不管我问什么都冲我羞怯地笑,被问急了还有统一回复“您等沈公子来吧。”显然受过相关培训。
我又没伤着脑袋,就是心再大也觉着不对劲了。
更别替沈识微这几日来时都穿着窄袍箭袖,就差一身铠甲就能上阵。
沈识微略一沉吟“你走得了吗?”
平日那三个工勤人员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闲得发疯,只有靠复健打发时间,如今能绕院子好多圈了。我轻蔑笑道“好说。”
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转身而去。我捡起靠在床头的拐杖,也爬了起来。
沈识微在前面带路,走得挺慢,但说是在照顾我,却又不肯和我并肩同行。
我这些天也出过几次门。仆从们每每表现得十分惊恐,只肯缀在后面,不肯陪我开地图。我到底是个病号,走不了太远就得回头。而这回和沈识微一起,我总算是走到了那条黄尘土路的尽头。
土路尽头是一片开阔。
不远处是高耸城墙。正值黄昏,几点孤鸦各自为政地乱飞。我往四下望去,这儿虽是市坊地格局,但大多房屋都只剩焦黑的地基。还完好的几栋就像大战过后的幸存者,茫然而麻木地站在一地同袍的尸体里。
我略有点发怵。可沈识微并不像要向我解释的样子,他径往城墙去,我也只得跟上。
上城墙的是一道不知何人堆起的土坡,我歇了几次终于登顶。沈识微早就倚在堞垛上,也不说搀我一把。
他好似对城外的景色已无半点兴趣,只对我道“你看这是在哪里吧。”
天边一道高山巨影,平原后是壮阔大江。钟灵毓秀,中原锁钥。在城下时我已隐隐有知,苦笑道“咱们终于回归云了?”
而那被烧成白地的正是城南真皋城。归云百姓盛传这里冤魂不散,好几个月过去,也没人敢踏足半步,我居然在里面住了那么久。
他再往城下示了示意。我放眼去看,分明是倦鸟归巢的时候了,但城门的人流却是在往外头涌。
古时不像现代,除非万不得已,罕有人会走夜路。我诧道“归云百姓在逃难?”
赫烈王即将兵临城下的威胁悬在头顶已近两月,但沈霄悬和文公子威望超群,百姓坚信他们战无不胜,归云众志成城,从未动摇过。
沈识微道“若沈霄悬今日不开城放行,明日归云必有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