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转过身,大步走回岩下“陛下,你是疯了还是听不懂人话?英晓露要杀你时你没听见吗?英长风死了!”
陈昉嗤之以鼻“得了,别演了。你以为真能骗过我?”他讪讪道“他要是恨我之前逼他逼得太紧了,我们还能再谈,何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把我弄回归云,对他也没多大好处。”
我咬着牙关“你逼他?你在银辔到底干什么了?”
陈昉嘿了一声“我叫你别演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呢。他英长风口口声声说银辔是我的、他的命也是我的,我想要就能拿去,一边儿不也偷偷叫你们回来?他难道没告诉你们什么事?”
刚才一股恶气冲得我两眼发黑,现在热血慢慢往下归位。
天色已黑,陈昉看不清我狰狞的表情,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点“既然陛下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让我给他带什么话?”
陈昉低着头,好像在专心碾着地上的碎干粮“你告诉他,我也不是多看得起他大哥。但我要把银辔给他大哥,自有我的道理。他要怨就怨他亲哥哥这么恨他,不然这事也成不了。我知道他无非是嫌我让他在银辔杀人,坏了他的名声。但杀也杀了,银辔他也丢了,还不如想想怎么挽回,只要我帮他,他还愁翻不了身?”
之前有一节我一直没想通,英朗月要诛心夺权,总得英长风失心疯了配合才行,现在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冷笑道“原来如此。”
陈昉不耐烦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
我道“这我可办不到。我不是说了吗?英长风死了。”
陈昉勃然变色“秦湛!你他妈有完没完?!”
他跳了起来,冲到我跟前,借着一点火光盯着我的脸。
僵持了片刻,大概是我的脸色太过可怕,逼得他终于露出丝畏惧的神色“他,他真死了?可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
我道“你那晚也看见望眼楼着火了吧?他一身是伤从楼上掉进江里,你说他会不会死?陈昉,我亲眼看见的。”
陈昉的额头渗出虚汗“可我明明带话给他了。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明明可以走的。”他又再挺直了眼看我,叫道“哪有这样的人?他为什么不走?”
陈昉躲开我,重往火堆前坐下“你胡说。他为什么不走?他和他爹不就是喜欢个忠臣孝子的名声吗?可他在银辔连名声也没有了呀!”他想摆个满不在乎的潇洒坐姿,但换来换去,始终摆不好自己的手脚。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哆嗦“秦湛,你还在骗我!”
我觉得自己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折磨人的感觉居然这么痛快,我忍不住把这个过程拉长一点“陛下,你就不觉着奇怪吗?你可三天没吃着肉了,更别说我还能揍你。你知道英长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连自己血的都能给你喝,英长风要是还活着,能让人这么对你吗?”我死死追着他不住躲闪的眼睛“陛下,嘿嘿,这世上真心把你当陛下的人大概只有英家父子俩了。但现在他们都死啦。”
像是被我的视线掐住了喉咙,陈昉凶恶地回望我,从喉管里倒抽着似哭又似笑的气“……英长风真心对我?哈哈哈。真心假心,谁他妈的有心!英长风也是王八蛋!他和你们一样,他也瞧不起我!他比你们还可恨,我差点就上了他的当。他要是瞧得起我,怎么就不肯把英晓露那臭婊子嫁给我?什么狗屁忠臣!他要是对得起我,我也不会这么对他!”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当我真就喜欢那臭婊子?我要什么女人没有?你当我真喜欢那臭婊子?”
我把他提起来,啪啪两掌,狠狠打在他脸上“你再骂句臭婊子试试?”
陈昉的面颊登时肿起,但我没有把他的笑声打掉,他还在笑“你头上发绿,可惜你还不知道!”他抓住我提着他的手,五指狠狠抠进我的手腕里“秦湛,英长风要是真死了,你知道怪谁吗?都怪你!是你害死了他!那天你为什么要冲出来?你充什么英雄?!你只会害人!”
趁我一怔,陈昉从我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嘴角直往下滴血。
但他似乎没觉得疼,也不觉得恨,而是被什么事情给难住了。他不错神地瞪着地面,像只翻找虫子的家禽,好像答案就掉在这肮脏的泥地上。
不知团团转了几圈,他终于有点惊喜地朝我抬起头来。
“我知道了!”他说,口吻也怨毒得往下滴血“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了。他就是想死在我手上,他这是在报复我哪。”
陈昉牵着袖子擦嘴边的血,直擦得满脸开花“真他妈傻逼!他以为我会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不是要当忠臣吗?他就该为我死!没有他英长风我就走投无路了?少了谁我都能当皇帝!我才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白死了!”
那股快意又抓住了我,连怒火也被压住了“陈昉,你特别后悔对吧?”我也想大笑,我贴近他耳边,愉快地告诉他“但你一定得知道,现在远远不是你最难受的时候。将来你一定还会更后悔的。”
陈昉装作听不见我的话“不谈他了,他有什么好谈的?”他故作谄媚地笑“请你请沈公子来。就算没了银辔,我还能和濯秀谈。”
我嗤笑道“谈什么?濯秀可和银辔不一样。'陛下'这两个字在濯秀可不管用。”
陈昉眼里也绕着血丝般的怨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当然不和你们说忠义。”
“我和濯秀讲秘密。”
他阴恻恻笑道“就算我不是陛下,我也不是能被人一脚踢开的人。你去问问沈公子,他想不想知道,二十年前起义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0章
我心头兀地一跳。
为了逃避眼前的悲痛和烦恼,陈昉一头扎进新的狂想里。他几乎立刻洋洋得意起来“怎么样?我知道的事情可没几个活人知道了!”
这玩意儿是个傻逼不假,但傻逼有傻逼独有的狡猾,他今天心神俱震,才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我希望他还能再多说一点,佯做不屑一顾“你也说是二十年前,发生了啥都烂得精光,莫非还能改变今天的局面?”
陈昉吃吃冷笑“这可难说。”他眺了眼远处的营火“就说这个沐兰田,我知道的事情,说不定就能让他站到你这一头来。秦湛,你真的不想听?”
“那就请陛下示下了。”
四下寂静,我在寻思怎么做答,一个略带点冷淡的声音已被风吹来。
沈识微缓步走进这一小圈光明。
他在我腰上轻轻一碰,我心领神会后退半步,把话让给他去说。
沈识微对着陈昉躬了躬腰“秦师兄这一去太久了,我有军事相商,只得冒昧来寻。”
沈识微会铤而走险,但从不会“冒昧”。他一定已经听了会儿我和陈昉说话了,不然哪能这么巧地无缝插入。
好在陈昉正激动难耐,看不出破绽“沈识微,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
沈识微装糊涂“臣等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陛下……”
陈昉不耐烦道“好,好,我就先告诉你们点什么,你再看值不值得把注下在我这边。”他像是买菜般讨价还价起来“就从沐兰田说起,你猜猜他其实是什么人?”
沐兰田是沈识微她娘李夫人的族亲,一直被当作濯秀人事平衡势力的代表人物,这人尽皆知,不知有什么可卖弄的。
陈昉啐了口唾沫“呸。李家?他沐兰田往上数八辈子也攀不上江左李家。沐是他娘的姓。你猜他是谁的种?”
他叫道“他娘是黄梧庭的小老婆!”
黄大兢兢业业,黄二自命精明。
还有这沐兰田,倔得像块铁,利得像把刀,只有在听见师父两个字时眼里才会蹿一簇火苗。
的确很难把这南辕北辙的三人用血缘关系联想在一起。
但这也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新闻。
沈识微道“就算黄大侠有外室,家父不忍故人骨血流落在外,把八师弟接回来教养,是家父老成谋事,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
我赞同道“凭这个能让沐兰田倒戈?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我们的反应如此冷淡,陈昉却还是很有把握“他是小老婆生的野种不要紧。”他压低声音“但他要是和沈霄悬有杀父之仇呢?”
火堆里的湿柴噼啪一炸。
陈昉面露疯气,他仍在笑,但没人知道有什么可笑“你们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嘿嘿,你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沈霄悬在肚子里烂了一辈子,黄梧庭恨了一辈子的秘密。我可不傻,我还不能什么都告诉你们,但我能告诉你们,当初黄梧庭带我逃到升龙,都是沈霄悬逼的。你们就不奇怪?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不敢踏出升龙?因为我怕啊,嘿嘿,我和黄梧庭怕死了这些大侠们。黄梧庭是个废物,知道沈霄悬抓了他的老婆儿子,连野种也拿捏住了,他舍不得,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活活把自己困死在了升龙。我也怕,我怕大侠们又不造反了,我要是送上门去,不是找死吗?”
他两眼放光“怎么样?沈识微,有意思吗?你要和我合作,我就把这些事情全都告诉你!”
沈识微道“这只是一味诋毁,当年陛下也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哪里谈得上知道什么秘密。”
陈昉尖叫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黄梧庭那个老王八蛋对我说过多少次吗?!这老王八蛋斗不过沈霄悬,只会拿我撒气。他喝醉了就打我,第二天又对我边磕头边哭,他哭着一遍又一遍说他怎么妻离子散,怎么被朋友出卖算计。我梦里都忘不了!”陈昉的嘴角带着血沫“沈识微!我为什么跟你说沐兰田会对付沈霄悬?我说的是沐兰田吗?的意思是沐兰田吗?我说的是你!嘿嘿,说不定你也会对付沈霄悬的!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
可怕的结论呼之欲出,我不由喝道“够了!”
但陈昉就像一块顺着陡坡往下滚的巨石,他现在早把什么合作交易抛到九霄云外,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咆哮着,向万物倾泄着恨意“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可你们是投了好胎,我过的什么日子?!我说我不想当皇帝,被那老王八蛋掐着脖子往墙上撞。有多少次我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但两眼一睁,还是要接着吃苦。他喝醉在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啦,可我才十岁。除了个破院子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啃光了家里的每一根草,左邻右舍被我偷了一个遍,他们打我就跟打耗子一样。我好不容易发现水缸底下还有薄薄一层米。那时我要踮着脚尖才能望见缸里边,我知道自己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但我急啊,我顾不得了。哈哈哈哈哈,但水缸里怎么会有米?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一层灰和鸟屎!你们知道我在缸里呆了几天?你们知道我怎么活过来的?我吃了那么多苦,凭什么我不能当皇帝,谁能跟我抢!”
“当皇帝怎么能不死人?所以谁死了我也不在乎,就是英长风也一样。我要不是皇帝,他也不会这么对我了!我好不容易翻身了,我再也不要挨饿受冻了!我要当皇帝!你们这些奴才听见了吗?我要吃肉!”
陈昉的两眼红得像吃了死人肉的野狗,猛转向沈识微“怎么样?你要让我当皇帝,我不会亏待你!跟着我可比跟着沈霄悬上算,他不会拿你当东西的,你压根就不是他的……”
“住口!”我大叫起来,伸手捂住他的嘴,把陈昉狠狠摔在地上。
接着我一把拖住沈识微的袖子,把他往外面拽。
沈识微纹丝不动,他唇边挂着残酷的微笑,轻声道“怎么了?我想听陛下说完。”
我抓住他的胳膊“不行,跟我走!”
他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可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没错,我们早就知道了。
但这件事终于从可怕的猜测变成了可怕的事实,像是梦里的怪物有了实体,从此沈识微避无可避。
我语无伦次道“那也不能从陈昉这东西嘴里说出来。”
沈识微终于被我拽动了几寸,他脸色苍白,只得朝着陈昉道“那就改天再来面圣了。”
陈昉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发着怪声,像往枯井里投小石头。
但这回他不是在骂,也非在笑。
陈昉仰面朝天,嚎啕痛哭。
次日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日头也在催促我们动身。
我和沈识微已定了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只派人知会了沐兰田一声,一点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他这一部有不少彩号,我们又要避开真皋人,走得十分拖沓,似乎正好用来让众人思索。
沐兰田的秘密成了块有点危险的鸡肋。就像是解密游戏里捡到的奇怪道具,也许用得上,但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陈昉至那一晚后就缄口不语,叫他吃就吃,叫他睡就睡,不知想些什么。
沈识微则考虑着迫在眉睫的事情。
“到头来说不定我和陈昉一个下场。”
这天薄云遮日,还落了几点久违的雨水,我们趁阴凉,走到太阳下山才扎营。
沈识微用小石头在一棵枯树干上丢出空空声,一边对我说。
陈昉太过愚蠢,觉得自己空口白牙就能和强者谈条件。
而现在沈识微手头有一位陛下,沐兰田姑且是个添头。
沈识微道“这些还不够和沈霄悬谈条件,他终究不会放过我。但只求能拖住他片刻,让我有个喘息的机会。只要再多半年,哪怕三个月,我也许就能想到办法。”
你想出的办法如果是跑路,我咋办?
我不想问出口。沈识微继续道“谁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和沈霄悬谈条件的东西。我本来以为有件东西能保我性命,但还来没来得及拿出手,就差点死在鹦鹉峡。”
我听得有点不自在,扯开话题问“什么保命的东西?”
他扬手把剩下的石子打进枯树后的小河里“说来还和秦师兄有点关系。还记得咱们藏着掖着一路的玉玺吗?”
我猛转过身,瞪着他那张笑盈盈的脸“啥玩意儿?!你没把玉玺交给你爹?!”
沈识微道“当然交了。沈霄悬绝不会把玉玺还给银辔,此事死无对证,但还有你知道。那会儿我虽然动了绮念,可还不敢全然信你,万一你说漏了,我岂不是作茧自缚?”他轻佻地在我脸上拍了两把“所以我只交了一半。”
至尊之宝,到底还是被这混蛋给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