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他们都看到了。我怎么办?”
他说得平静而绝望,就跟当初他对我露出一个男人最不堪的秘密、求我救他时一样。小半年过去,文殊奴开朗了许多,我还以为再也听不见这么悲惨的声音了。
我心头一酸“你先回去,别怕,我给你做主。”
但还真不知怎么做主。
轻薄妇女要被重罚,可军规不管起哄扒男人裤子。若按殴斗算,他下手如此重,较起真来怕比扒他衣服的人更吃亏。
文殊奴似充耳不闻,还是抱着我的腿不放,逼我只得再蹲了回去。我把他埋在膝盖上的脸转向我,他两眼半阖,露出的那点乌珠直勾勾的、散得没焦距,瞧着十分怕人,我忍不住在他脸上拍了拍,他一点反应也没。
这可怎么办?
正进退两难,篆儿不知打哪儿蹿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响亮报告“爷!老爷叫你过去!”说着也蹲下来看文殊奴“要不是老爷在,我就来帮忙了,没想你怎么厉害!怎么啦?你也没怎么挨打呀,给踹着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把篆儿一把拍下来“闭嘴!去找条裤子给他换上,再送他回去,一句别胡说!”
文殊奴还是不肯松手,我只得把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秦横站在一排枪架后,跟在后门监视晚自习的班主任老师一样隐蔽。
我满脸堆笑,搓着手道“爹~!您来了?”
他黑着脸,劈头问道“这人你从哪里找来的?”
难道他也觉得文殊奴是我的丫头?如今我在大家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我哭笑不得,忙道“去杨延德那里时赶巧救的怯怜口。怪可怜的,也是一条人命啊。我给姨娘一五一十禀报过。”
秦横心神不定,沉吟道“赶巧?就这么巧?你看见他怎么打伤那几个军士了吗?怎么他也……”
文殊奴在折首旅学沈门化返,进步神速,我只当他天资不错。但不料他细胳膊细腿,能把几条大汉打成死狗。
我讪笑道“我这刚才回来,您看这人是不是个可塑之才……”
不知为何,秦横看上去更生气了,他暴喝道“可塑之才?你知不知道他刚才……!”突然又收了声,从袖子里抖出一卷帛书“这个你拿去!”
我懵懵懂懂去接,他却将手一抬“跪下接!”
待我接圣旨一样高举过头接过锦帛,秦横才略放缓了点口气“按祖师爷的规矩,需得子弟成家立业、心性平稳了后才能传此下此书。你如今哪配‘心性平稳’四个字!但在乱世之中,不得不早点传与你,好让你保住脑袋!”
六虚门居然还真藏着秘籍?
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再怎么无媒苟合,亲爹还是舍不得他死。我倍受感动,响亮道“是!湛儿一定勤学!”
秦横满脸无奈“这是不用学的东西,你天生便带着。”他道“还记得你从拱北归来后,曾问过我,说你身上忽而有奇劲涌动吗?”
我道“……您不是说习武之人常有这种感觉?”
秦横板着脸“那是骗你的。”幽默感转瞬即逝,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记住了,这叫做‘尸居劲’。”
“只有六虚祖师的徐家骨血,二十上下才会生出‘尸居劲’。‘化返劲’常人也能练得出,但只在气海,‘尸居劲’则是贯通上中下三处丹田,由神至心,神动天随。化返功本是为‘尸居劲’而设,你沈师叔另立一部‘沈门化返’,只是为了让常人学得容易些。”
我听得有点懵,旋即狂喜涌动“就是说我按这帕子上的练,平时也能使出那奇劲?那岂不是厉害百倍?”
秦横道“徐家人丁薄瘠,每代不过三两人,六虚门仍能屹立不倒、名满江湖,你说为什么?”
憋屈了这么久,老子终于能上天了!
我抖抖索索把那帕子打开,上面九曲十八弯都是小篆。这“尸居劲”是得藏着掖着,要是人人都知道六虚门只有老徐家的才厉害,估计很难收徒弟了。但好在沈识微也是老徐家的人,可与他一起参详。
今晚就去。
我把帛书贴肉揣进怀里,只觉捂着张中了五千万的彩票。
篆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把文殊奴弄走了。老曹整顿了秩序,那几个挨揍的家伙也不在原地,泥地上只剩着几摊血迹。
金手指帛书在身,本该啥也不算个事儿了。
但刚才秦横说漏了嘴,半截话哽在耳朵里,又变成了问题哽在喉咙。
待砰砰的心跳平静了点,我堆起笑脸“爹,刚才你说那文殊奴‘怎么也……?’,按说那几个军士比他还多学几个月化返,居然不是他的对手。”
这事儿真是不问难受,但问了也添堵,我吞了口唾沫“您的意思是,该不会他也有‘尸居劲’吧?”
尸居劲《庄子·在宥》。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意思是不动却龙腾,沉默却撼人,神思合天理。装13常见词组。
三处丹田上丹田泥丸,中丹田绛宫,下丹田气海。下个文写修真吼不吼?
第82章
就连天命也欺软怕硬,围城第十七日时,它也站到了我们这边。
桐亭的守军虽龟缩不出,但万歧的风雷炮轰塌了归云一角城墙。
我们被匆匆唤到阵前。还在初夏,正午的太阳光而不烈,也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着了,还带点懵。
我环顾四周,沈识微自然少不了,沐兰田守着鹦鹉峡,补上的是临海系的亲传李云骧——既然姓李,少不了也是沈家的外戚。
这先登之功日后贵不可当,且是御驾亲征拿下的第一座城池,就算是去拼命,也不是人人有资格。
云车在前,鼓声在后,我们挤在木幔和大盾下向前,能看见的只有脚下的土地。
土地在这方寸之地卷轴般拉开。最开始还是五月的绿,接着就是裸泥地腥臊的黄,等到变成血水凝结成的黑,那就是到城下了。
我们头顶的盾牌传来凶鸟啄击般的笃笃声,守军正拼命往缺口填补沙袋石头,墙头的擂石、土炮和金汁哑了火,他们就再不吝啬箭矢。
锐叫横空,隔着兜鍪也刺痛耳膜。头顶笃笃声像被大鹰驱散的群雀,忽而顿时散开了。
紧接着墙上雷声开合,怒雨般撒下砂石。
风雷炮!
屏息数足八声响,我军的人潮从掩护后涌出,拍上城墙根。
城墙上上如哭花了妆般凝结着焦油金汁的残痕,满地是整体不全的尸体,破碎的武器,烧焦的木头。
风雷炮最后的掩护只得这一时,不久头顶的箭雨又要下起来。
人群里递来螳螂梯,把螳螂刀臂一样的前端勾进残破的城墙。
我顶着盾,往上爬。
爬呀!往上爬!
都到了这里,管你老子是谁,想要活命、想要出人头地,都得胼手砥足往上爬!
风雷炮轰开的缺口是一个不规则的v字,下端的尖角又锐又细,像万闻争尖着兰花指,在城墙上撕开一条缝。
箭与终于又再落下,没登上两步,我就听见有人惨叫着摔下城。
我向四周环看,沈识微已爬到比我更高的地方,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拿盾护住他。折首旅跟在我的身后,我回头望见的那一双双眼睛或贪婪、或暴怒,但都烧得熊熊,没见着一丝惧意。这帮老油条,在鏖战的油锅里居然个个炸出了真金的成色。
螳螂梯转瞬到了尽头。那是墙体新鲜的伤口,灰色的石头中还散发着硫磺气味。城头的守军正把他们能够着的一切东西往这个峡谷里抛下来。
一个先我一步爬进缝隙的兵卒,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抛下的碎石打了个正着,不声不响滚下墙去,一路撞翻了一架螳螂梯。
我左右望去,李云骧和沈识微不知所踪,我身后折首旅战士正往缝隙里探出一架螳螂梯。
我大喊道“去不得!”抓住梯子,吸气入腹。
那天秦横不愿明说,但我还是懂了文殊奴到底怎么回事。这八卦有点太吓人,秦横让我绝不可外传,就是他不叮嘱,我也不想给沈识微添堵,但尸居劲却是讲得的。
我和沈识微一起参详了数日,发现许多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居然这么简单,当初我俩为这个还在雪山里打得吐血,真是傻哔死了。
尸居劲由绛宫生、至气海壮,在四肢爆裂开。我手足并用、冲天跃起,越过卡着落石和尸体的谷底,攀上一处略开阔的断壁,挂住螳螂梯,冲下面叫道“走旁边!”
有人唤我“公子……秦公子!”
我找了一停,才发现是脚下远远有个兵卒卡在城墙和石头里。见我看着他了,他眼睛一亮,却不是呼救,挥动唯一还能活动的手臂,把一包东西朝我掷来。
那东西在半空中就已展开,是面红底黑字的“沈”字军旗。
濯秀儿郎!
我本已爬得满身大汗,现在更是一股热气冲进脑门,冲他重重点头,把军旗横捆在背上。再回头看时,乱石和檑木已滚过,不知把那人埋在了哪里。
这缺口是破绽,但也不太平,既然都凶险,我还有更快的路走!
方才还在墙根时,我就见墙上突兀刺着许多根巨箭。那是床子弩射出的踏蹶箭,对寻常兵卒意义不大,对武人而言却是登云的天梯。
我横扑出城墙缺口,抓住一根踏蹶箭,一臂粗的巨箭吃住了我的体重。我又攀跃了几阶,见不止我一人跳上了踏蹶箭,沈识微和李云骧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头上最后一支踏蹶箭离城头还有数丈。我急火攻心,将背后的白戟抽出,运劲刺进墙体,以戟踏足、再上一梯。
孰料刚站稳,我就在墙壁上摸到一手稀烂的血肉,抬头一望,毛发森竖一面硕大的狼牙拍把阳光都遮挡尽了。这玩意儿顾名思义,是块正反都钉满钉子的厚重木板,要是平时,我靠一身蛮力也能把它挑开。但现在手无寸铁、脚下无根,只有等它拍黄瓜一样把我拍在城墙上。
沈识微踩在离我几丈远的踏蹶箭上,我俩四目相接,他忽然大喊“接着!”将手上黑枪掷来。
我伸手接着,枪上还带着他灼热的体温。
再来不及想,我奋力跃起,黑枪也钉进头上那片猩红城墙。土石吃不住我这搏命的一踏,戟刃破出墙体,断弦般一声的嗡鸣,白戟向着城下跌落。我凌空虚蹈,在城墙上斜踏了两步,双手紧吊住黑枪。这枪杆柔韧异常,挂住我连人带甲两百多斤,非但不折,反而曲如满弓。
狼牙板轰然落下。
尸居劲无中能生有,墙体被我踩得发出一声闷吼。化返劲凡有则皆为我用,那黑枪果然是张好弓,把我向上抛去。
狼牙拍紧挨着我的后背砸落,木头不甘地吱嘎响,这怪物恨不能生出两只手来抓我。
这一射跃,我跳得比城墙还高出几丈。
城头一蓬箭矢朝我飞来。
这刻我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却不可思议地毫无畏惧。
我咆哮了起来。
天命在我!我倒要看看,都到了这里,我还会不会死!
箭矢刺透我身后飘动的军旗,掠断我飞舞的鬓发,擦落了我几根盔缨,全都飞进虚空。
唯有一支朝向我的面门要害,但也被这一声咆哮吓破了胆,它一畏缩,我便用兜鍪向它撞去,磕出一星火花,把它撞进我身下的十八层地狱。
箭矢后面就是守军惊恐而不可思议的脸,下一秒就被我踩在脚下。
方才我把黑枪也顺势拔出,现在轮圆了一个生死交睫的大圈,在地上狠抽出一道深痕。
我他妈上来了!
我们终于上来了!
守军朝我围来,但我挂在城墙上时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何况现在?黑枪锐不可当,我刺扎点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清理开一片安全的地方,让还在挣扎的我军赶紧上墙。
一架螳螂梯的刀臂终于出现在了墙头,可惜勾住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眼看它就要滑下去,我飞身扑上,一把拽住刀臂。
也不知下面梯子上缀了多长一串人。我自恃膂力过人,居然还是被拽得身子往城外一扑。
我几乎咬碎了牙,但还是提不起来这梯子。只听周围盔甲摩擦,是敌人趁我进退两难,又靠拢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