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正想说要有点什么凶险,我未必多护得住一个人。秦横掐着篆儿的脖梗把他从我身上摘下来,叹道“让他跟着吧。这也是你姨娘的主意。”
合着不是我要照顾篆儿,是让篆儿照顾我。在二老心里,我还没个初中生靠谱。
出门没两天,篆儿的私心就暴露了,骑着骡子,踌躇满志地跑前跑后,一个劲追问我这趟出去到底遇见了什么。我不肯说,他也不知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两眼闪闪发亮“爷,我也要像你一样!我也要做大事!”
我俩马力轻捷,我早锻炼得糙了,能投宿便投宿,投不了就露天凑合。不过六七日,就寻渡口过了烈鬃江,又回了是非地拱北,直插腹地的青峪。
瀚延德家七十几年前姓杨。他曾爷爷本是大靖经略使,不但开青峪城门迎瀚军南下,还追随武帝打进琼京,把自己的首都烧了一大半,也算汉奸中的翘楚。
瀚武帝定了天下,便把拱北要冲青峪封给了前杨家。经营了几代,巅峰时领土也能赶上个真皋宗氏,可惜到了瀚延德手上便开始往下出溜,如今怕是回到了解放前。
青峪的春天比栖鹤晚两分,但满坡的树也开始抽芽了。我和篆儿爬山进了城,找个店住下,我就一个人出去布置暗号。
这暗号和我臆想中的截然不同,不仅没挂出一盏红灯,就连在墙角拿碎瓦画个小王八也不用。只是在规定的时间里,让我在规定的地方按次序买几样东西罢了。
青峪本不繁华,今天又非集日,路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我提着一堆鸡零狗碎,包括半边风鸭,只觉和陪我妈我妹去农贸市场一样,一点氛围也无,也不知瀚延德的暗哨看清楚了没。
我甩着鸭子,心说自打穿越起,我最初在秦横的监护之下,接着又给英二公子和沈识微打下手,始终是小弟。今天才头回独立行动,哪怕有裙带之嫌,但好歹现了点主角的曙光。
虽说我的感情线已经是骑上草泥马,狂奔去天边了,但事业线还悬而未决,得从认真对待这次任务做起。
自打离开栖鹤我就开始畅想,我这个特使要以什么形象出现在瀚延德面前。是早年网文里广受青睐的惊才艳羡、布衣傲王侯状呢,还是目前比较流行的城府极深、通达圆滑状。
要是前者,当我说完充满现代人智慧的意见后,定要声音清冽地补充“秦某一介布衣,但位卑未敢忘忧国。”瀚延德一抬头,正见我一双眸子波澜不兴、似水还清,不由心中一凛。
后者略难办点,虽然和沈识微处久了,我也学会了见鬼说鬼话,但多少有违我刚正本性,不知能不能和瀚延德发展出韦小宝和多隆那个程度的友谊。
但被瀚延德的联络人看到我才洗完澡,顺手用换下的裤子包着湿头发,裤管还在头顶正中打了个蝴蝶结的造型之后,我就决定还是走大智若愚、周星驰的食神“你便是猜不透我呀!”路线了。
我与那来人各踞门两侧,互相打量,他一脸恨不得把门关上重启一下的表情,过了好久才问“客人可是从南边来?”
我心里最后一丝“这只是走错房间的邻居!”的希望也破灭了。此时再做什么都反而尴尬,我全当自己是位印度友人,索性迎他进来,直到他走,双方都装作我头上没有顶着条裤子。
等天色稍微暗,瀚延德才派马车来接我和篆儿去侯府。
青峪是座山城,盘旋到快山巅才有大块平地,聚集着青峪权贵的府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国姓侯府背靠险峰,在暮色中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
瀚延德果真反心炙热。我还没坐暖板凳,就听见房门外传来成片脚步声,到我房门前就都停住了,有人恭恭敬敬地敲门。
待我喊了进来,六个华服宝刀的侍卫先入,其一有三分面善,正是早些时候的那位接头人,接着才是瀚延德。
瀚侯爷倒比我想象中年轻英俊不少,半点也无卖国贼的猥蕤模样,三十出头年纪,体格挺峭,剑眉入鬓,一身汉人服色,也不知是不是特地应付我的。
我俩寒暄半天,又七弯八绕地互相问了几个问题算验明正身。瀚延德听见我是秦横的儿子时神色微动,倒弄得我心里咯噔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失策了。
没过多久,他就把侍卫全都遣出。人一走光,瀚延德连身高也瞬间缩短几寸,冲我一揖到底,口称天使。
我本没打算这么猴急,搞阴谋自有搞阴谋慢悠悠的优雅,哪有我才进大门半小时不到就直奔主题的。但见瀚延德满目期待,只好从贴身行囊里捧出本黄绫包了的诏书。
正在想是不是该颁奖状一样把诏书颁给他,孰料瀚延德见明黄色一闪,扑通直跪了下去。
我好不尴尬,只得学电视上的公公那样,展开诏书读道“敕杨延德!”
声音都情不自禁尖了三分。
这诏书写得好生雅驯,也不知是哪位俊杰的手笔,具体体现就在我放眼望去全是不认识的字。
我硬着头皮,一遇到生僻字就音量陡降,活像个时好时坏的半导体收音机,反正这也不可能比把裤子顶在头上更傻逼了。但饶是这样,我仍吃了一惊——再没文化,“世济忠贞”、“卧薪尝胆”几个成语还是认识的。
诏书我虽没偷看过,但前情提要却是知道的。为了拉瀚延德入伙,除了许以日后好处,他祖上叛国之事自然也要既往不咎。
但这措辞岂止既往不咎?压根是彻底洗白,称他曾爷爷当初开门献城、火烧帝都是奉命行事,而这家人世代007,哪是在大瀚当官,分明是在潜伏。
我“钦此”两字读完,瀚延德才敢抬起头来,那惊喜之情,掩也掩不住。
我将诏书交与了他,便不再叫侯爷,改口称杨将军了。瀚延德道我车马劳顿,理应先好好休息,等下就有人来摆膳,今晚草草不恭,明日再为天使接风。我见他紧握诏书,手背的青筋都冒出来了,约摸急着去和幕僚分析这巨大的意外之喜,也就不再折磨他,客气了两句送他出门。
待瀚延德和等在院子里的侍卫走了个干净,我才来得及消化这个新状况。
若不从根子上弹压住瀚延德,凭他手中的人马、能捅赫烈王肾的位置,日后难道不怕他在义军中与我们三家爬个平起平坐?
我往那张绣幕锦衾的大床上和衣一躺,滚了几滚,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靴筒里抽出把长匕首。
这是临行前沈识微所赠。
刀鞘扁平,便于藏在靴筒袖管中,趁人不备暴起捅肾,极具他的个人风格。
彼时我双手接过,笑问“这是你们沈家的传家宝?”
他一愣,正色道“没错。此乃六虚祖师在苍脊山上寻的寒冰陨铁打造,一雄一雌,传到我爹手上,做了给我娘的聘礼。这把雌匕,将来是要传给我的妻子的。”
我一脸激动“真的?”
他嗤笑道“濯秀武库里随便找的。你拳脚无甚长进,带着防身吧。”
我想着他那张可憎笑脸,把匕首环抱在怀里,这才觉得安心,能睡着了。
次日吃过早饭不久,瀚延德就来请我赴宴,我云淡风轻跟着去了,但内心还有点小雀跃。
我初入社会时,最不爱吃这种接待饭。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来我还存着和瀚延德搞好关系、特别是再挽回一下我个人形象的希望;二来无数人跟我讲过真皋统治阶级穷奢极欲,上都王公夜宴能烧百斤蜡烛灯油,而我打小学看过《封神榜》起,就对酒池肉林心驰神往了。
赴宴的途中,我才有空细看国姓侯府。
大宅有些年头了,黑漆漆的大树交干接柯,柱础上的雕刻风化得难辨真容,远处是一壁黑崖,居然还立着几栋山羊般骨瘦如柴的木塔。与其说是宅第,反倒更似个堡垒。
瀚延德摆宴之处是个长厅,虽已是春天,仍按冬日布置,门窗紧闭,缝隙用棉帘遮挡得死死,大白天里玉烛高烧,照得四周的金银酒器、绫罗壁挂闪着波光。
只可惜前来陪席的人只得区区三个,不过这般掉脑袋的大事,瀚延德能信任的人想也不会太多。
瀚延德和那三个心腹口称天使,迎我上了正座。
既然组织上要提拔他,我当即也胁肩谄笑,与他相互恭维起来。拉扯了好一阵,瀚延德才终于祝酒开宴。好在他一口干了,没掷杯为令,从棉帘后蹿出五百刀斧手将我剁为肉泥。
濯秀的厨子把我惯坏了,这顿饭吃下来,只觉侯府的席面也不过如此,倒是流水价上来女乐、剑手、圣花、杂耍,每表演完一个节目,就在我和瀚延德面前跪倒听赏,正是我想找的古代领导的感觉。唯一有点遗憾,就是我本想领略下真皋的民族风情,但瀚延德为了政治正确,硬是连道羊肉都没做。
这场风从近午直接到傍晚,依然没有完的意思。到了后来,端上的大菜早没人再动筷子,不过做个摆设,文艺节目也差不多够充填两场春晚了。
我坐得屁股都疼了,前后跑了十几趟厕所,倒也不是全无收获。青峪的酒不烈,但喝多了总也醉人,大概从下午三点多钟起,瀚延德终于开始陆陆续续说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比如这大宅还真是七十年前他曾爷爷镇守青峪时的官邸,真正的侯府早迁到了富庶的馥城。
到了大概七点多钟,我总觉得有一尾半米多长的大鲤鱼已经端上来过两次了时,瀚延德突然道“我当过赫烈王的怯萨。”
当时堂下正在齐奏三十六人的大乐,共鸣震得桌上的碗筷也微微跳动,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怯萨?”
瀚延德点点头,脸上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六岁便到奉顺做赫烈的伴当,他十八时继了王位,本该放我回馥城,却要我做了他的怯萨。”
不是“万军旧血”,入不了王公的怯萨。这说明破格提拔瀚延德的不止我们,赫烈王也不拿他当外人。
瀚延德继续慢慢说来“那年我才十四,这一当就是七年,直到二十一岁时家父病殁。这七年来,我追随赫烈王左右,着蛮衣骑胡马,吃的是炙肉,喝的是冷酒,白日放鹰,夜里抱着大狗同眠,最后险些连汉话也忘了怎么说。”
他现在说这个干嘛,莫非紧接着就要表示他对赫烈王余情未了,最后还是得掷杯为令?我正犹豫摸不摸靴管里的匕首,却见瀚延德眼中精光一闪“十一年前,我刚一继这伪侯,赫烈便夺了我北丰,乾道三年他整治烈鬃,借道方圆和飞岚,自然不会再奉还,接着是丹弘,大前年就轮到我安身立命的馥城。我无颜面对满城百姓,夜半仓皇南行,只带了百辆车马,家当丢了大半,女眷如那逃难的百姓般啼了一路。”
这会儿他的口气总算不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我少年时自以为与赫烈王交好,大醉后我和他一起盗过宰相的爱马,随他冬猎时,为了帮他争一头大鹿在同族面前露脸,冻掉了两根脚趾。成年后,我帮他平了数场匪乱,次次都是死里逃生。现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如今我才明白,真皋蛮子不过是些畜类,腔中没有一颗人心,本就不该拿他们当人看待。”
就好像我和他的接头人都装作我头上没有顶着一条脏裤子,从昨天起,我们也都装作他家不是真心实意当汉奸的。现在他这一真情告白,就稍嫌过火了。
我想了几种答案,但觉得无论说“杨将军你受苦了!我们会好好对你的!”还是“没错,真皋人都是禽兽,傻逼才给他们打工!”都在明里暗里打他的脸。沈识微大概知道怎么应对,但这已经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于是只得长叹一声,举杯敬他。
瀚延德饮干了这杯“但要说赫烈对我全无恩眷也不对。他倒是把他最宝贝的东西赐给我了。” 他蓦地笑了“天使,您要不要看看?”
第54章 全更
这就不是个疑问句。
瀚延德站起来挥停堂上鼓乐。他几声嘱咐,乐师立散,另换了一拨人上来,古代要换张cd也真够麻烦。
这张新cd只有一十六人,操的乐器除了木鱼和铃铛,别的全奇形怪状,既像武器,又像厨具,总之我全然不识。乐师们虽留着头发,却穿着袈裟,僧不僧俗不俗,十分奇异。
这十六人分四面坐定,侍女便往闷燃的火盆里丢下不知什么东西,烟岚蒸腾,异香扑鼻。
乐声也冉冉而升。
这些古怪乐器齐奏,虽说不上难听,但不知为何,就是让我心乱如麻,坐立难安。
蓦的,有金铃一响,打乱声中渗出,如血腥的沙场上飘来一缕暗香。
有人从内室走出来,戴佛冠,披璎珞,绡金纱,赤双足。
那金铃正系在她的脚踝上,一步一叮铃。
长厅已饮宴了一天,地板上满是泼洒的酒浆、掉落的残骨、被人们从各个地方践踏来的尘泥。
而她雪白的双足踏着污秽,盘旋跳跃,跳着我毕生所见最奇妙的舞蹈。
待她越舞越近,我这才看清,红纱上哪有绡金?是她周身绘满了金色花纹,在飘飞的红雾下若隐若现。
舞姬纳迦龙蛇般无骨,随着鼓点,婉转出千百古怪的姿态。在这寒冷的春夜里,她虽近乎全裸,却如团烈焰般汹汹轰燃。
火葬堆上的烈焰。
别管多哀艳壮烈,就是翻腾着说不出的恐怖。
我突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到底哪里让我如坐针毡。
原来乐师们奏的是佛乐,但奏得轻佻荒诞;那舞姬模仿的是天女与菩萨的姿态,却扭转出种种交媾的姿势。
她身上的绘金被香汗略略洇开了,字字句句,都是真言。
我转头看向瀚延德,正想说点什么,却见瀚延德不错神地盯着那舞姬,低低笑道“这就是赫烈王送我的宝贝。天使,你看如何?”
他最后那句话轻而又轻、暧昧无穷,再加上那声“anl”,真活像在调戏我似的。
我抽抽嘴角算做回应,瀚延德切齿冷笑“这是赫烈王最心爱的怯怜口。赫烈王在大都慷慨激昂,说大瀚再不振衰起隳,鼙鼓在郊的一日就不远了。却被蛮子皇帝当着文武百官问‘既然如此,你家那个名满拱北的文殊奴,又是拿来做什么的?’再加之她见妒于王妃,赫烈王便将她送给了我。”
他复又看向那舞姬,满眼刻毒的仇恨“五座城池方换得这国色天香的美人,我当然要建玉楼以藏,以百花做贡献,哪敢染指分毫。在馥城时,赫烈王不时便来与她相会,如今青峪虽远,但他一声令下,无论何地,我都要派人护送她去玉成好事。”
这不是张大户嫁潘金莲给武大郎么。我心中感叹,这赫烈王欺人太甚了。
瀚延德却嘿嘿笑起来,提高声音“文殊奴,上前来!”
鼓乐未停,那唤做文殊奴的舞姬轻轻走到我们案前,却没跪,只按真皋女子的风俗交臂行礼。
一来我当着瀚延德的面把脸别开不太合适,二来作为个男人我也确实喜欢看美女光屁股,干脆大大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文殊奴婀娜高挑,两条光溜溜的白腿又长又直,只是到了上身就不太对头,她虽裸着胸膛,只在乳首上挂着两朵小小的金莲遮挡,但作为个姑娘未免也太平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耳边不伦不类的佛乐更加荒稽,忙再往高点的地方看。朦朦烛光里,她脖子上似有喉结若隐若现,但一张脸既有冶态,又说不出的怯怯,媚得入骨。
她微启的唇边沾着一抹金痕,让人忍不住替她擦去。
等等!tf!!这是秀吉吗?这是秀吉对吧!
瀚延德自然听不见我内心无声的咆哮,只继续道“当年赫烈王与她在我家幽会时,我曾隔墙听过这天魔舞曲,就如云端传来的仙乐。文殊奴,原来赫烈王向人炫耀的秘舞是这个样子。今日我托天使之福,总算有缘一睹。还不快敬天使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