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之下,段砚行觉得这履历有点耳熟,后来见到本尊,差一点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拥抱上去。
马宇重导演是他前生带他出道,倾尽心血栽培他的恩人。在云觞这代年轻导演风生水起前,他在影视界可是名副其实“神一样的男人”。
段砚行曾语重心长地说“有马导演,才有我段砚行。”
马导演吹着葡萄酒瓶,重重拍他的肩膀酣然大笑“要回报我容易,拿个‘影帝’回来给我瞧瞧。”
段砚行至今还记得,年轻的自己在听了这句话以后,当着马导演的面腼腆羞涩得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就像小伙子面对初恋情人似的。
马导演脾气古怪,个人风格很强,非常的固执。
他不喜欢迎合大众来拍电影,段砚行死后的那几年,在商业片雄起的滚滚大流中,他的几部文艺片收场都很惨淡,慢慢的就淡出了影视界。
这次重c,ao旧业,还是裴邵贤大费周折才把他请出山。
穆染说,裴邵贤花了血本,把一套珍藏多年的《世说新语》以及一套探险工具赠予马宇重,才把这孤僻的老头子哄的欢天喜地。
段砚行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有点吃味地暗自吐槽,裴邵贤以前不亏为书虫,绝版的珍本居然都能被他搞到手。
以前他向裴邵贤借书,裴邵贤偶尔还会斤斤计较,嫌弃他不爱惜他珍藏的书。这回忍痛割爱送出去,估计要了他半条老命吧?
西安确实是个适合文人雅士的好地方,有西凤酒,有临潼火晶柿子,有剪纸、刺绣、拓碑、皮影,民间流行的技艺样样少不了。
可是矗在狼烟尘土,黄沙漫漫的皇陵地中,哪儿来的西凤酒、火晶柿子?哪儿有花灯可赏,琼液可品?
有的只是马宇重和几个考古同好在土堆边上搭的帐篷扎的营。
几个人坐在竹编席子上虽相谈甚欢,可二月的天,即使大太阳底下,霜风中吹久了也手脚冰冷浑身冻僵。
马宇重才从保温箱中拿出几瓶私藏的葡萄酒来,给大伙儿暖身。
段砚行继续看着远处风沙弥漫中的皇陵,那股森冷死寂的陵墓气氛顺着风儿飘过来,直透到心底。
“马导演,”他抱着酒瓶子,盘曲双膝缩在暖风机边,懒洋洋道,“您真打算在这里办《剑门世家》的开机仪式?”
马宇重年纪一大把,身子骨却比裴三少爷硬朗多了,披着大棉袄寒风里一派淡定,喝着美酒豪气冲天地说“吾意已决啊!非得在这拍《剑门》的第一幕不可!”
段砚行知道马导演顽固得像牛,说也说不通,于是眼神可怜巴巴地瞅向穆染。
穆染笑道“不知是否能在此处见到王翦大人的英灵,我从小就很崇拜这位大将军。”
段砚行声音不温不火,泣血道“让他把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勾去做兵马俑,你就可以和那位大人永世在一起了。”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穆染却露出了几分较真的神情,仰面喝下一口红酒,一滴玉液自他的下颚淌到脖颈,留下浅红的shi痕,令人不禁联想到情爱之事那方面的痕迹。
他淡地露出一丝雅笑“人生虽不过一场戏,戏里戏外总还有些盼头,我不想那么早入地狱。”
段砚行觉得,穆染跟在裴邵贤身边好多年了,多少会沾染上一点书呆子那种杞人忧天的习惯,说话文绉绉的,不合时宜地抒发情怀。
裴易寻的身体着实耐不住寒气,段砚行顶着这裴家孱弱小太子的皮囊,晚上只得和穆染裹一条棉被。
睡下前,他唯唯诺诺说“穆总监,我再申明一遍,我不是同——”
穆染背对着他侧躺,头枕在臂弯里,悠悠道“我对小男人没兴趣,裴三公子大可放心。”
段砚行听了,身上起了一层ji皮疙瘩。穆染竟真的承认自己是同xi,ng恋。
穆染这样洁身自爱的人,不像会去风月之所的样子,既已承认,那就表示心里有了人。
段砚行好管闲事的病又犯了,多嘴一句“穆总监,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穆染背对着他,呵呵笑道“我这个年纪,有房有车,收入稳定生活小资,要是还没有交个女朋友结婚,那不就是某方面有问题?裴三公子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我是同。不过我喜欢的那个人爱的不是我,我也不想强求。就当是个癖好,只要不会影响别人就好,你说是么?”
穆染低声叹了一下,温朗的声音在呼呼的夜风里散开“我跟你大哥有件非做不可的事一定要完成,做完了那件事,我想回老家去,买栋房子种种田养养花,一个人清清淡淡过日子。这几年存的钱也够我享福了,娱乐圈那个染缸,真是不适合我。”
不适合他,却也待了这么多年……
段砚行几乎已经猜到穆染喜欢的人是谁,但他问不出口。
没了狗仔队的盯梢,段砚行觉得骊山天高地阔,到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人一高兴就ji,ng力旺盛,跃跃欲试。
第二天,马宇重准备深入皇陵取材拍摄,一大早整理好装备,扛着防震摄像机准备出发。段砚行摩拳擦掌跟着一起去,穆染称自己保护裴三公子有责,也一道同行。
他们去的是陵园南部的一个土冢,那儿的墓坑有国家考古队驻守,马宇重和他们关系很熟,从队里找了人来带他们进墓坑。
不过也只能在边缘地带徘徊,拍摄工作要想真正进入墓坑里面很困难。
和马宇重同行的几个考古同好虽业余,却都是老手,拿出一些攀爬工具,轻车熟路地架好绳索,准备往深坑里先探探路。
马宇重老当益壮,要他光在坑边看着那绝不可能。
他把摄像机交给段砚行,嘱咐他之前拍摄的内容还没输出,千万要小心拿着,然后绑上绳索,麻利地沿着坑壁往下爬。
爬了一段,他抬头愣神地张望,冲他们摇摇手“喂——,你们俩想办法下来一点,把摄像机给我!”
段砚行和穆染面面相觑。
“我把摄像机给你,爬一段,你再把摄像机给我,你再爬一段,如此交接。”
段砚行提议,穆染点头。两人分别看准了落脚点,配合着阶段xi,ng地一点点往坑下面爬。
慢慢地来到马宇重身边,马宇重看几个同好已经下得很深了,蹲在突出的一块大石上焦急地催促他们。
段砚行从穆染手中接过摄像机。他腰上绑了几圈绳索,一端由穆染抓着固定好身体不往下滑,而他则双手托着摄像机慢慢弯下腰,脚蹬住岩壁,头朝下探去。
马宇重跳起来差一点就能勾到摄像机,段砚行心里估算了下,道“穆总监,再放我下去一点,还差一点!”
穆染听见指示,替换着双手握的位置一点点放下一段绳索。
忽然,段砚行腰上的活结松动了一下,惊得他慌忙抓牢摄像机。
他打不来登山结,穆染也不懂,两个门外汉胡乱往身上绑几圈绳索,以为固定牢固了。段砚行虽然只往下掉了几许,却牵动穆染腰上的结也松了开来。
穆染离他有三四米远,绳索的另一端钩挂在岩壁中,承受着穆染全身的重量,嵌入的孔在拉扯震动中松落下一些石砾。
穆染还没发现钩子松动了,段砚行在下面却看得很清楚。
他意识穆染的危险处境,忙叫喊“穆总监你别动了,我自己想办法!”
他咽了口气,继续把摄像机往下送,等在石块上的马宇重也为他们捏把汗,不停喊着当心,当心!
可是马导演越喊,段砚行心里愈加发虚,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
忽然,他感到手掌shi滑,摄像机有重心偏移的趋势,急得不顾一切顺着重力惯xi,ng去捧住摄像机,却觉腰间忽然一阵悬空,束缚的力道消失了。
“裴三公子!”
穆染大叫一声,在段砚行往下坠落前,不顾一切地跃出去抱住了他的腰际。
烟尘卷着两人一同滚下墓坑!
第二十五章 不可替代的人
得知弟弟和穆染在西安出了事,裴邵贤搁下一切工作,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先坐飞机到西安咸阳机场,再打点着换直升机直奔皇陵墓坑。
此举让ksa会所损失了与叶氏娱乐公司在当天晚上竞标的一桩生意。
尽管看起来这个行动很鲁莽,但情况的确由不得他犹豫。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半夜三更,那会儿墓坑附近几十盏强灯交织形成一幅惊悚诡异的场面,急救队刚刚把掉落下去的人挖出来,指挥现场救护的声音聒噪刺耳。
裴邵贤觉得脑门上神经突突跳疼,漆黑的夜里,沾满土灰的两个男人被抬上担架塞进直升机,连他也只能凭体型勉强辨认哪个是他弟弟,哪个是穆染。
两个人分别被搬上两架直升机,裴邵贤迟疑了一秒钟,紧跟着弟弟那边,说明自己的身份后,随机恍恍惚惚就到了医院。
这浑浑噩噩,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掉的感觉,就好像十年前那个倒霉透顶的晚上。
他奔跑着去医院,和云觞发生争执斗殴,在冰冷的长凳上坐到天亮,等来的是走出手术室一脸肃穆的医生。
医生用冷硬的,在他看来是十分无情的声音说出手术结果,裴邵贤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用拳头伺候了冷面医生的脸。
回过神后,才想起云觞去了哪里?
云觞不在走廊上。
裴邵贤从那扇大敞开来并且还在剧烈震动的手术室门进去,药水味刺得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看见云觞笔直地站在手术台边,无影灯的冷光仿佛把他浑身都照得苍白无力,手里抓着雪白的尸布,两眼发直,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们彼此都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死一般的寂静。
随着那个男人的辞世,好像带走了他们生命中的全部色彩。
那个世界原本璀璨奢华,从此以后失去了颜色。
“他的父母好像身体都不大好,丧事我来办吧。”云觞的语调平稳到令人感到一丝y冷悚然的诡怪气息,面容冷峻得像石膏雕像,看不出表情,本就缺乏血色的脸看起来冷酷到让人心凉的地步,却隐隐透着疲乏的影子。
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像一个演员,对情绪自如地控制,不露声色。
裴邵贤记得,云觞夹着一根烟的手指抖动得很厉害,老半天没有点上火。
恍惚中,他讥笑着想,云觞,你忏悔吧,你得用你一辈子的时间来忏悔了,结果,被抛弃的人是你!
与那时候相比,段砚行这次只是ji毛蒜皮。医生告诉裴邵贤,三少爷是保护xi,ng昏迷,身上只受了一点擦伤,肩骨移位但不严重,等人醒过来养几天就没事了。
裴邵贤坐在病床边,一样也是守到了天亮。
等段砚行睁开眼,他皱着眉头瞧过去,痞子流氓腔地说“臭小子,让你贪玩!”
段砚行虽然没什么大碍,可到底也在坑里埋了数个小时,惊吓的余波还残留在脑海里,浑身淌着虚汗使不上力。
裴邵贤看他扭动挣扎,把他往床上按了按“别动!别动!瞎折腾什么,乖乖躺着!”
“穆……穆总监呢?”
裴邵贤心神一晃,这才想起共事多年的穆染,再定神一看,段砚行目光炙热地注视着他,眼眶通红,声音也有些虚弱的哽咽“邵贤,你应该对他好点。”
裴邵贤倏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寒意从脚底心窜上脑门,顿时觉得,他眼前看到的这个人,不是他的三弟。
那熟稔的语气,那平和的目光,根本就是“他”的翻版……
他握紧拳头慢慢又坐回椅子上,松解赌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瞎说什么呐你,脑子摔坏啦?别人的事你别多管,叫你少看看段砚行的电影,看得都走火入魔了。”
仰靠在病床上的y柔男人嘴角拂过一丝灰冷疲乏的笑容“大哥你这么ji,ng明的人,穆总监他心里喜欢的是谁,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那个人……死了十年了,别再去想他了。”
好像声音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才流进裴邵贤的耳朵里,过了一会,裴邵贤不耐烦地冷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先管管好你自己。”
段砚行乏力地笑了一下,沉沉闭上眼,实在是有些困倦。
这误会,竟到十年后才解开。
被云觞迷得神魂颠倒的自己,竟一直没有注意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总是用诚挚而小心翼翼的目光,对自己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