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闻言大惊,忙道“上郡乃蛮荒苦寒之地,公子千金之躯,如何能往?”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扶苏却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只是若当真有这一日,还请将军记得今日同扶苏之言。”
蒙恬思忖着他方才的话,正待说什么,却听小校在帐外道扶苏的军帐已然打点妥当。
扶苏闻言便站起身来,含笑拱手告辞。仿佛刚才的一番话,根本不曾说过。
蒙恬见状,也只得将心内的疑惑,尽数收了回去。
扶苏原本不过在军中暂时落脚,谁知不过次日便忽然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十日后,快马加急的消息送到了咸阳城。
“病了?还病在了蒙恬军中?”待了许久人马回京,不想竟等到这么一个消息,嬴政初听便骤然皱了眉,“究竟怎么回事?”
“回陛下,”前来传话的小校道,“将军驻军乌加河后,长公子因回京途中恰好经过此处,便前去探望将军,谁知留宿一夜后……便骤然病了。”
“一派胡言!”嬴政闻言骤然一拍桌案,“督粮人马一直奉命在战场以南补给,退兵回京如何能越退越往北去了?!”
小校闻言大骇,匆忙跪伏在地,“此事……此事小的也不知情啊!”
嬴政沉着面色,久久不语。实则他心中明白,督粮人马行踪如何向来是没有太多人知晓的。故而此种蹊跷,要么是扶苏,要么是他与蒙恬二人皆逃不了干系。
半晌之后,他骤然开口道“你立刻回去,让长公子回京!”
小校微微一怔,道“陛下,长公子还在病中啊……”
“让他回京,”嬴政声音加重了几分,“敢有半分推拒,便是抗旨不尊!”
第二十章
扶苏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但仿佛是手脚仍是脱力着,禁不住自己一咳,便要往一侧栽过去。
蒙恬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此事忙上前一步,将他的手臂稳稳握住。
“多谢蒙将军,”扶苏侧头朝他微微一顿首,却仍是要挣扎着下床。
蒙恬转向一旁站着的特使,叹息道“大人你看,长公子已然沉疴至此,又怎还禁得起一路的车马劳顿。可否……回禀了陛下,让他在此处多留几日?”
特使无奈道“蒙将军,陛下遣在下前来,便是下了严令不得有负使命。今次若是带不回长公子,在下……便只能提头回去面圣了!”
“可是……”
蒙恬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扶苏轻声打断道“将军无需为我多言,扶苏擅自前来本是举止有失,父皇一时气恼,急召我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低声咳了咳,道,“父皇的秉xi,ng你我都是再清楚不过,还望将军……不要因此而受到连累才是。”
蒙恬敛了眉,伸手覆住了扶苏冰凉的手背,重重地“哎”了一声。
觉察到手背上的温热,扶苏并未将手抽开,目光自蒙恬面上轻拂而过,最后转向特使,道“特使受父皇之命而来,扶苏又岂会让特使为难?劳烦先去备置行装车马,扶苏起身更衣,便随特使回去。”
特使领命而去,待到房中只余下二人时,扶苏徐徐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蒙恬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是将对方搂在怀中的姿势,手更是紧紧地覆着对方的手背。他微微一赧颜,忙松了开去。
扶苏只做不觉,慢慢地挪到了床边坐稳。
蒙恬道“长公子……当真要依令而行么?”
这句话太过熟悉,犹如一支令箭,穿越了千年的迷雾直直s,he入心头,唤起了太多自以为已然沉睡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人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情,问他是否当真……要举起手中的剑,了结自己的xi,ng命……
收回目光,他唇边露出几分自嘲,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同那时一模一样的回答。
现在想想,兜兜转转两世,或许只有这人,是唯一不曾有半点更改的。
只可惜,自己到底要辜负了。
蒙恬也不再劝阻,只是默默起身,取了外衣,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扶苏任他动作,垂着眼,慢慢道“不知将军此刻在想些什么?”
蒙恬闻言,抬眼看向他。二人距离太近,四目相对之间,彼此的气息几乎相接。匆忙收回目光,他并没有回答。
而扶苏却笑了一声,道“将军是在想,扶苏虽名为堂堂长公子,实则竟是落魄至此,在父皇面前……只怕连个寻常官员都比不上罢。”
蒙恬替他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却只道“臣不敢做此想。”
“罢了。”扶苏低叹一声,“我在父皇面前是何情形,实则也是尽人皆知了,并无什么好遮掩的。只是今日让将军这般看见,倒当真是……有些……”极低地笑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语声平静,然而蒙恬垂眼,却看见他腿上紧紧扣住衣摆的手。替扶苏打理好外衣后,他在起身前,将对方的双手握住,松开,随后再放回腿上。
扶苏笑了笑,站起身来,道“多谢将军这几日照拂。”
蒙恬颔首,又吩咐小校取了自己的貂裘大氅来,亲手替他披上系好。
感到分明已即将入夏了,可对方周身却散发着丝丝寒气,蒙恬道“此去长途颠簸,风尘满路,还请长公子多多保重。”
扶苏颔首,却没再说什么,便转身出了帐。
蒙恬立在原地,听着外面的车马声渐渐远去,双手不觉用力握成了拳,神色也变得肃穆起来。
他是当真不曾想过,扶苏在朝中过着的,竟是这样的日子。
扶苏一言不发地跪在大殿外。
经过十余日的车马颠簸,回到宫中,一刻还未歇息,便被人带到这宫门外,说陛下吩咐,长公子回来后,便直接跪在门外,听候旨意。
也不知跪了多久,仿佛已是到了正午。迟日当头,灼烧般将人炙烤着。
额前已出了细密的汗,然而身子却还是阵阵发冷。扶苏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氅,只觉得仿若深陷冰火两重天,当真是煎熬。
然而那厢宫人从门外出来了,却仍是无奈道“长公子,陛下正同几位大人商议着政务,不容人来打扰。恕奴婢尽力了。”
“罢……”扶苏极力摆出笑来,声音却已然嘶哑了,“有劳了……”
只是,进出大殿的官员络绎不绝,一批一批的来了又走,却迟迟没有听见嬴政宣扶苏入内的消息。
心知嬴政这是着意要整治自己,却也不在意料之外。扶苏强撑着ji,ng神,暗暗告诉自己,可绝不能在此刻昏过去了……
“大哥?你这是……?”不知何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胡亥有些焦急地跑上前来,道“大哥为何跪在此处?”
扶苏转头看向他,方欲开口,胡亥身旁的赵高却忽然上前,道“公子,陛下还等着你进去考察你功课呢,莫要太过耽搁了。”
胡亥看了一眼扶苏,又看了一眼赵高,最后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赵高看向扶苏,倒是对他行了个礼数周全的礼,便带着胡亥进去了。
步入门内,胡亥问道“方才大哥面前,老师为何不让我继续问下去?”
赵高低声道“公子,这宫中之事还是莫要多问为好。该知道的,不出几日自会知晓;若是不该知道的,问清楚了,怕是要惹祸上身。”
胡亥被他说的有些骇然,便迟疑着道“老师,但大哥仿佛是有些病着的模样,还要在这大日头底下跪着,我见了着实有些不忍。不知稍后见到父皇,该不该……劝劝?”
“自然是该劝的。身为长公子的胞弟,你目睹他当门而跪,没道理不替他说话。”赵高笑了笑,道,“只是此事公子不可心急,须得掌握火候,方才有事半功倍知晓。待会儿且看我眼色行事。”
虽然懵懂,胡亥却也按照惯常,应了下来。
嬴政在胡亥的背书声中,照例喝着茶水服下了今日的丹药。
服罢之后,他垂眼看着杯中微微荡漾着的茶水,久久不语。
“父皇?父皇?”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胡亥的声音。
嬴政骤然抬起头,回过神来,问道“可曾背完了?”
胡亥颔首,见自己父皇分明是有些心不在焉,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而这时,衣袖一紧,抬起眼便见一旁的赵高给他使着眼色。
于是胡亥忙跪下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嬴政抬了眉,有些意外。
胡亥道“儿臣方才进宫时,眼见大哥跪在门外,似是颇有些虚弱的样子。儿臣不知大哥犯了何过所,只斗胆……恳请父皇能宽恕他一回!”
嬴政闻言,目光由散漫变得深沉。片刻之后,慢慢颔首道“你既有此善心,那么朕便让他进来罢。”说罢扬声吩咐宫人将扶苏带进来。
不消一会儿,扶苏穿着厚厚裘皮大氅,在宫人的搀扶下,极缓地走了进来。由于跪得太久了,步伐颇有些颤颤巍巍。
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上前来行礼,便错开目光看了旁边的胡亥赵高一眼,道“你们退下罢。”
待到房中只余下他二人时,嬴政淡淡问道“你可知何罪之有?”
“儿臣不该抗旨不归,而是……去往蒙恬将军处。”扶苏垂着眼,仿佛是极为乖顺的样子。
“既然明晓,为何故犯?编了个说不圆的幌子糊弄朕,还‘恰好’生了一场大病?”嬴政冷笑一声,撩起衣摆起身走到扶苏面前,微微眯了眼,沉声道,“既是病着,为何一路颠簸回来倒全然无事?甚至在这宫外跪了好几个时辰,也能安然无恙?”
扶苏垂首不语。
“无话可说?”嬴政冷笑一声,道“那么便说说,朕头一次让你参与战事,你便私自抗命率军北折,同朕手握重军的大将私下往来。这……又该如何解释?”
过去蒙恬入京时,便传言扶苏同他私下有所往来,甚至蒙恬离京之际,扶苏还亲自相送。旁人便也罢了,但这蒙恬对于嬴政而言,是定江山稳乾坤的一颗重要棋子,他绝不能容许这颗棋子有半分差错。
更何况他再清楚不过,扶苏对待自己面上虽然恭顺乖巧,然而暗中的心思却是极少有人能看得明白的。
便连嬴政也不能。故而他无时无刻不在考验,提防着对方。
他打内心里是希望扶苏能一切如他所愿,不生事端,然而偏生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便是嬴政此番大为光火的原因。
“此事同蒙将军无关。”仿佛是听闻提及了蒙恬,扶苏开了口,道,“是扶苏因了久不相见,意欲前往一探,叙叙旧谊。”
“旧谊?”嬴政冷冷一笑,正待说什么,一低头却看清了扶苏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
此物他是认得的,正是多年前天下未定之时,将亲手擒杀的貂做成大氅,赏给蒙恬的。连此物都能转赠,这“旧谊”只怕是大有文章。
心内一团怒火骤然而生,嬴政没有再说话,只是扬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送了过去。
这一耳光诚然力大,却也不过只是耳光而已。然而力道之下,扶苏身子一偏,竟是栽倒在地。
“何时竟娇弱至此了?”嬴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
然而扶苏却只是一动不动。
嬴政眯起眼看着他,许久之后,心中终于觉出了几分古怪。
他俯下身,伸手探了探对方的前额,才骤然一惊。
前额滚烫如灼,教人心惊……他竟当真是病着!
嬴政骤然站起身来,对着门外道“御医!快传御医!”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