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一个赌注,成王败寇的赌注……
正沉吟之际,门再度打开,这次出来的是嬴政身边的近侍宫人。
“陛下请长公子进去。”
扶苏步入门内的时候,嬴政正靠在榻上,将手中用过的茶水放到宫人手中的托盘上。见人来了,他摆手屏退了下人,只留下自己和扶苏二人。
“没有朕的准许便敢这般来了,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言语淡淡的,虽是责备,语气里却并无怪罪的意思。
扶苏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儿臣听闻父皇有疾,心下挂念,故而斗胆前来。”
“哦?”嬴政闻言微微敛了眉,“你如何知道……朕有疾?”
“父皇卒然离宫,朝中上下又岂会有人不挂念于心?人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扶苏拱手,言及此顿了顿,“得了风声的……怕也不只是儿臣一人。”
向来将心底事藏得严严实实的人,今日竟一字一句地如实相告。嬴政静默半晌,掩藏住心内的讶异,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黑袍,轻笑着反问道“那……你的了什么风声?”
“儿臣只知父皇来此……是为养伤。”扶苏如实道,一言一句,确是实话。他深知自己父皇那如明镜一般的心,故而明白,若是隐瞒反而更容易引得怀疑。
“伤在右臂,为防留有后患,故而听从御医之言,静养些时日。”嬴政颔首,轻描淡写道,“实则未到需要人来探视的地步。”
这也是实话。不得不承认,自打用了徐福给的仙药之后,自己左肩之痛,今日一日比一日的好了。如此看来,不需多久应当便能痊愈了。
故而因此缘故,他这几次心绪亦是大好。
扶苏闻言面露释然,笑了笑道“看来……倒是儿臣小题大做了。”
“无妨。你既来了便且留下,待上几日,朕也该回宫了。”
“喏。”扶苏应了,却只是垂首立在原地,并不离去。
嬴政眯起眼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是会了意,便回身又在榻上坐下。
“过来。”
听了这短短的两个字,扶苏站起身来,乖顺地走到嬴政面前。嬴政抬手将他按在了身旁,掌心顺着他身体的轮廓徐徐下滑,末了在腰间停住。
扶苏垂着眼,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一点声响。只是低垂的眉睫随着气息,微微的颤抖着,嬴政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不再停顿,只是抬手去扯他的腰带。隔了许久,那动作里多半有些急不可耐的意思。
扶苏仓皇道“父皇……容儿臣自己来罢!”
“别动……”嬴政哑声打断,那声音里分明已带了几分起兴的意思。手上则已骤然加力,将腰带堪堪扯落。再拨开外袍里衣的遮拦,一眼便看见,腰腹一侧那结了痂长长刀疤,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上,被衬得愈发刺目。
“伤……还未好全?”他动作猛然一顿,微微敛了眉,低了头去端详那伤口。
“伤已无碍,只是若要待那伤疤尽数好全,只怕是……”扶苏垂着眼,声音里透着百般的恭谦和怯懦,眼神却是冰冷了平静的,然而话未说完,他声音确是不由自主地一颤。
嬴政抬手在他的伤疤上徐徐抚过,那触感,粗糙中带着细腻。纵然稍纵即逝,却让扶苏的话骤然再也说不出。
这么一瞬间里,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人本该是自己的父亲,也该是自己最为敬慕的人,哪怕这“敬”这“慕”在心里早已变了意味……却又怎会到了如此田地?
而在这一晃神的空当,嬴政已然站起身来,神情也已恢复了平静。
“既然伤还没好,就回宫罢。”他看着扶苏,又成了那一贯冷静而疏离的始皇陛下。
心内一霎的柔软荡然无存,仿佛幻觉。扶苏摆着最恭顺的微笑领命谢恩,心中却彻底了然,自己对他的意义或许不过如此。
自己……不该有所犹疑。
第十八章
夜里,徐福的身影出现在回廊的一侧。几步走出停了下来,四顾无人,方才小心推开了面前的门。
这是兰池宫一处尚未修缮完毕的宫殿,月色如灯,自窗口出斜斜透入,落在里面那人的素淡衣衫上,颇有几分清冷独立的意味。
见人来了,扶苏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并不拐弯抹角,却是开门见山道“明日我将回宫,你便继续留在父皇处。该如何做,你心中明白。切记不可走漏风声便是。”
徐福只觉得,四下无人的现在,面前的这位长公子举手投足虽仍是温文清雅,但仿佛有什么和平素里不太一样。然而这感觉太过微渺,究竟又言喻不出,便只得低声应道“喏。一切唯长公子之命是从。”
扶苏心中明白,若非是自己的突然召见和提携,这徐福今日仍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方士,更遑论于当今陛下面前露脸扬名,飞黄腾达。
功名利禄摆在眼前,唾手可得,总有人无法拒绝,愿意为之豁出一切,放手一搏。
人心不过如是,看穿了,抓准了,便足以事半功倍。只可惜唯有重来一次,才能看得这般清明。
“很好。”扶苏颔首,随即拜拜手道,“你且去罢。”
“喏。”徐福拱手正待离去,忽然想起什么,迟疑着回身道,“草民有一事,心中实在不解。”
“何事?”
“自从服用了金丹之后,陛下的伤痛当即转好。却不知,长公子吩咐草民添入金丹中的那几味药……究竟是什么?”
扶苏却轻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反问道“既然颇有奇效,于你而言便是幸事,又何必疑虑重重?”
徐福当即不敢再多问,心怀忐忑地告退了。
次日一早,扶苏便恭候在了嬴政的寝宫外。秋晨清冷,才立了一会儿,他的肩头便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通传的宫人许久前便进去了,却迟迟没有回音。扶苏裹紧了身上裘意,面色里却是一成不变的温良恭谦。
正此时,门被从内打开。徐徐走出的并不是方才那个宫人,而是一名侍姬。歌姬散乱的鬓发还未来得及打理好,邹然见了门外的扶苏,微微一惊,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随即匆忙离去。
紧接着,那宫人才跟了出来,对扶苏道“陛下昨晚有些疲累了,只道长公子自行出发便可,不必前来道别了。”
“喏。”扶苏垂眼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空气仿佛都带着冰霜,吸入肺腑便是一阵透心的凉意,如同刀割般凌冽。
自嘲地笑了一声。明明不该有所感念才是。
甫一出宫,远远地便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人,朝这边走来。
正是胡亥和赵高。
心中明白,嬴政伤病无疑是献殷勤的绝好时机。看来这赵高不仅消息灵通,动作也分外利索。
“听闻大哥昨日才来,为何今日便要走了?”三人相见,胡亥狐疑地问道。
扶苏面露无奈,叹道“不过前来探病而已,如今见父皇一切安好,即将痊愈,若是多留……只怕反而要弄巧成拙。”
想起父皇和自己这位长兄始终不和的关系,胡亥面露同情,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赵高在一旁笑道“长公子此言过谦了,陛下怕是体恤长公子旧伤新愈,才不愿让长公子侍疾罢。”
听了这半真半假的玩笑,扶苏笑容不变,只道“托赵大人吉言了。”
寒暄几句,各自离去。然而不过三言两语间,一个藏拙,一个露锋,扶苏心中便已明白,这太子之位,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
半月之后,嬴政是同胡亥赵高二人一道回来的。听说嬴政养病时,胡亥每日尽心侍奉,恭谦非常,更是亲笔写下了“始皇帝”三个字,赠与自己的父皇。
这三个字,如今便悬挂在了嬴政的书房内。
当然,一同回来的,自然还有方士徐福。自从服用了他给的金丹之后,嬴政不仅手臂的伤痛日益见好,便连ji,ng力也旺盛了不少。故而这徐福可谓是平步青云,不仅所得的赏赐多如牛毛,更是将自己的不少“门生”都引荐给了嬴政。
这一次,嬴政是当真笃信,世上有“仙药”之说了。至少,能治百病的仙药,他是亲身验证过了。他开始越来越多地纳方士入宫,并派遣他们去四处求仙问药。
不论真假,他决意再试一次。
然而正当嬴政热衷于此道时,北方却接连传来匈奴扰边的消息。
匈奴常年盘踞于北,游牧驰马而生。六国尚未统一时,便时常有南下劫掠之举,秦立国之后略有收敛。然而今年天冷得早,牛羊冻死不少,故而匈奴便卷土重来,再度行抢掠之举。
虽然只是小范围sao扰,却让嬴政忽然意识到北方盘踞着的,仍是心腹大患。
于是几日后朝堂上,他便做出了发兵匈奴的决定。
底下百官心中也知,陛下统一六国之初,将三十万大军交付蒙恬之手,镇守上郡,便是为了防备着匈奴的不轨之举。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派其北上予以重击,也是迟早的事。
故而对此事,无人提出异议。唯有人提出应从朝中调派一名官员前往上郡,作为督军,却被未得嬴政准许。
扶苏立于众臣之中,见状心下明白,嬴政对蒙恬当真是全然信任的。并且,他对这份信任不仅不假掩饰,反而大加显扬。
如此一来,对旁人是警戒,对蒙恬也是一颗定心丸。
扶苏明白,这一点,对自己而言可谓是成败的关键。
但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长公子留下。”退朝之后,嬴政毫无征兆地说了这么一句。
百官散去之后,嬴政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沉声道“方才朝堂之上,为何一言不发?”
这话已非头一次听他问过了。前世自己不懂遮掩,时常于朝堂上同他挣得面红耳赤,最后结果……如今他学会了藏拙,却仿佛仍不能让他满意。
倒着实有些讽刺。
扶苏心下暗叹,面上却只是平静道“儿臣对父皇的决定,并无异议。”
嬴政闻言却似并不在意,忽然问道“伤势可好全了?”
脑中骤然闪过那日对方在伤口的上的触碰之感,心神竟微微一荡,不知为何,不论情愿或者不情愿,二人之间最违背伦常最亲密的合都已不新鲜,唯独这一分触碰,却在心底留下了颇为深重的痕迹。
匆忙收回思绪,扶苏垂眼回道“已然好全。”
嬴政颔首,沉吟片刻后道“那此次伐匈奴,便由你掌粮草一事。”言语平静,却足以听出并非一时草率的决定,应是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扶苏闻言骤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分明的讶异。重生之后,他每日都在算计着,揣测着,考量着嬴政的心思,却是当真未曾算到,他会有此一举。
掌粮草,便意味着随军出战。是福是祸,无人能说得准。而这人的心思,自然也无从猜测了。
但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别样的机会。
扶苏徐徐将眼中的神情转为平静,末了恢复成一潭平静无波的水。
“喏。”一个字应下,简单却也不带半分迟疑。
秦始皇三十三年,蒙恬自上郡发兵,北击匈奴。与此同时,朝中的局势也变得越发莫测。
公子扶苏奉命离京督运粮草,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嬴政对扶苏能力的第二次试探;而留在京中的公子胡亥,却是越发频繁地出入嬴政书房,传闻嬴政时常考察他的课业,对这个最年幼的儿子也是越发重视起来。
较之扶苏,胡亥虽才智平平,然而若当真深得嬴政喜欢,日后成为太子也并非绝无可能。
这日胡亥方从嬴政处返还,推开门,却见赵高已久候在内了。